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畝任米染C0iC墓萍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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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陸淮自幼便定下婚約。

邊關戰事吃緊,他出征前,讓我等他歸來,許我以十裡紅妝,娶我為妻。

這一等,便是三年。

在這三年裡,我儘心儘力幫他照顧家中雙親,寬慰祖母,從未有過絲毫懈怠。

然而,三年後他歸來時,身邊卻多了一位女將軍孔菱。

他當著眾人的麵說:“昭雪,孔菱在戰場上救過我,我要娶她為妻,以後你和她同為平妻。”

我滿心不可置信,戰場上救他的又何止孔菱一人,那些將士們又該如何?

這所謂的報恩,不過是他變心的藉口罷了。

我望向他的雙親和祖母,可他們竟無一人幫我說話。

既然如此,這婚約不要也罷。

1

我攥著手中的玉佩,那溫潤的觸感此刻卻燙得我指尖發疼。

三年前陸淮出征那日,親手將這玉塞進我掌心,說待得勝歸來,便以十裡紅妝娶我過門。

那時他眸中盛著滾燙的星河,而今隔著三丈紅綢,他的眼神卻比北疆的冰雪還要冷。

“昭雪,孔將軍在戰場上救過我的命。“他牽著那女子的手,玄色錦袍上還沾著未褪的硝煙,“你我自幼相識,應當明白,我不能負她。“

婚宴上的喜樂聲刺得我耳膜生疼。

孔菱身著嫁衣站在他身側,腰間的鎏金軟劍與鳳冠霞帔格格不入。

我忽然想起三日前,陸府管家捧著那封字跡潦草的家書來找我,說陸小將軍立功歸來,勞煩我去通傳長輩。

那時我還在繡閣裡對著嫁衣笑,針腳歪歪扭扭,滿心都是重逢的雀躍。

“三年來,我替你照料雙親,替你寬慰祖母。“我將玉佩重重拍在喜桌上,玉碎聲驚起滿堂寂靜,“北疆戰死的將士何止千人?你要報恩,怎不將那些遺孀都娶進府?“

陸母聽到這話,默默垂下眼眸,手指不停地絞著手帕。

陸父則咳嗽了幾聲,彆過臉去,不願與我對視。

連最疼我的祖母都歎著氣說:“淮兒也是無奈......“

燭火明明晃晃映著他們的臉,卻像蒙著層薄霧般看不真切。

原來我這三年來日日登門問安,夜夜為他祈福,在他們眼裡不過是個隨時能被取代的物件。

孔菱突然抽出軟劍指向我,劍刃泛著森冷的光:“放肆!“

她的紅蓋頭滑落一半,露出英氣的眉眼,倒比陸淮更像個頂天立地的將軍。

我忽然笑出聲,笑得眼眶發燙。

原來戰場上救他的不是什麼弱質女流,而是個能與他並肩廝殺的巾幗英雄。

“這婚約,我不要了。“

我褪下腕間的同心結,看著它輕飄飄落在碎玉上。

“陸公子,祝你與孔將軍……”

喉間發緊,我嚥下那兩個刺心的字,轉身時聽見身後傳來陸淮慌亂的呼喚。

可當我邁出門檻的刹那,他的聲音陡然變了腔調。

“蘇昭雪!”

他突然冷笑出聲,衣袍帶起的風卷著喜燭火星濺到我後頸。

“你當真以為還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你已年滿十八,在這京都早就是老姑娘了!”

這話像把淬了毒的匕首,生生剜進心口。

我停住腳步,看著朱紅漆門在暮色裡泛著冷光,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原來在他眼裡,我不過是件過了時令的物件,被丟棄時還要被踩上兩腳。

“是啊,我是老姑娘。”

我緩緩轉身,迎著滿堂驚愕的目光揚起嘴角,發間珍珠步搖隨著動作輕晃。

“可總好過某些人,披著金甲戰衣歸來,卻連顆真心都爛透了。”

我望向陸淮驟然變色的臉,又看向始終沉默的陸家眾人。

“今日之後,蘇陸兩家,再無瓜葛。”

踏出陸府的瞬間,雨絲突然落下來。

我仰頭任由冰涼的雨水衝刷滾燙的眼眶。

街邊孩童追逐著跑過,其中一個小姑娘手裡攥著褪色的紅綢。

像極了三年前,我站在城門口,對著遠去的軍隊揮舞的那條。

原來有些等待,從一開始,就是個笑話。

2

雨絲浸透襦裙,寒意順著脊背往上爬。

我攥著濕透的帕子跨進蘇府門檻時,父親正立在遊廊下,手中的燈籠將他眉間的褶皺照得分明。

母親跌跌撞撞從迴廊那頭跑來,鬢邊的絹花沾了雨,蔫耷耷地垂在鬢角。

“雪兒,陸家的喜宴……”母親伸手要替我擦去臉上的雨水,指尖卻在觸及我通紅的眼眶時猛地頓住。

父親的柺杖重重杵在青磚地上:“可是有什麼誤會?淮兒那孩子,怎會……”

“沒有誤會。”我解下被雨水泡得發脹的披帛,看著水痕在青磚上蜿蜒成河,“他要娶孔菱為妻,還說……”我深吸一口氣,“說我十八歲已是老姑娘,除了他不會有人要。”

母親的驚呼混著父親壓抑的怒喝,在雨幕裡碎成細小的水珠。

我望著父親腰間那枚與陸淮同款的玉佩。

是兩家定親時交換的信物,此刻卻像塊燒紅的烙鐵,灼得我心口生疼。

“明日,將婚書退回去吧。”我從袖中摸出皺巴巴的婚約,墨跡早已被淚水暈染,“這親,我不結了。”

父親沉默良久,終於抬手取下玉佩,“啪”地一聲拍在石桌上:“退!陸家這般欺人,我蘇某人的女兒,絕不受這醃臢氣!”

母親將我摟進懷裡,淚水混著雨水落在我發間,我卻忽然笑了。

翌日晌午。

管家捧著退回的婚書從陸家歸來時,連呼吸都帶著怒意。

我摩挲著新裁的月白裙裾,聽他顫聲描述。

“陸小將軍正與孔姑娘在演武場練劍,兩人使的竟是同一路劍法,招式進退間......”

他話音戛然而止,卻足夠讓我看清那畫麵。

本該屬於我的紅燭洞房夜,此刻成了他們雙劍合璧的舞台。

未及黃昏。

陸淮的馬蹄聲便踏碎了蘇府的寧靜。

他甩著婚書衝過垂花門,玄色衣擺掃落廊下的海棠,“蘇昭雪!你當真要撕破臉麵?”

他身後跟著孔菱,腰間軟劍還沾著未拭淨的草屑,倚在門框上似笑非笑。

“臉麵?”我將茶盞重重擱在案上,滾燙的茶水濺在指尖,“陸公子帶著新歡辦喜事的時候,可還記得什麼叫臉麵?”

目光掃過他身後的孔菱,一身勁裝倒更襯得英姿颯爽,隻是嘴角噙著的輕蔑,比陸淮的冷言更刺人。

孔菱忽然嗤笑出聲:“深宅婦人就是心眼小,阿淮遵守約定回來了,不過多娶個平妻,竟這般矯情。”她伸手搭在陸淮肩頭,金護甲擦過他的衣襟,“戰場上刀劍可不長眼,若不是我......”

“住口!”陸淮的暴喝驚得梁上燕雀紛飛,可他下一句話卻讓我渾身發冷,“昭雪,你既已當眾退婚,何必再做這等醃臢事?難不成看我與孔菱恩愛,便心生怨恨?”他將婚書狠狠拍在桌上,紙張震顫著揚起細小的塵埃,“三年前我說過會回來,如今做到了,你還有什麼不滿?”

我望著他眼底的陌生。

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雪夜,他握著我的手說“等我”時,掌心的溫度幾乎要將冰雪都融化。

而今同樣的手,卻用來牽彆人。

同樣的眼,卻瞧不見我三年的守望早已碎成滿地寒星。

“陸淮,你說得對。”我俯身拾起婚書,就著燭火點燃,火苗舔舐著墨跡的瞬間,那些關於等待的歲月也化作青煙,“是我錯了——錯把憐憫當真心,錯把施捨當承諾,從今往後,你我......”火光映得孔菱的臉色發白,我笑著吐出最後兩個字,“陌路。”

火苗將婚書燒成灰燼的刹那,陸淮突然暴起衝來,帶翻了案幾上的茶盞。

滾燙的茶水潑在我裙角,他猩紅著眼死死攥住我的手腕:“蘇昭雪!你當真要與我恩斷義絕?”

掌心的力道幾乎要碾碎我的骨頭,熟悉的氣息裹挾著陌生的暴戾撲麵而來。

孔菱閒倚在雕花門框上,指尖繞著軟劍穗子輕笑:“瞧,這深閨怨婦又開始扮可憐了。”她踩著滿地狼藉走近,指尖挑起我的下巴,“哭哭啼啼裝無辜倒是拿手,可惜在戰場上,你這等弱女子連給我提劍都不配。”

“不過是個靠父兄庇佑的嬌小姐,離了深宅大院,怕連隻雞都殺不得。”她故意貼近我的耳畔,溫熱的吐息裹著嘲諷,“沒了陸家婚約,看你還能拿什麼自持清高?”

陸淮猛地將我甩開,我踉蹌著撞在屏風上,繡著並蒂蓮的絹布被扯出長長的裂口。

“夠了!”他對著我怒吼,卻轉頭對孔菱放軟了語氣,“彆與她計較,不過是被寵壞的性子......”

喉間腥甜翻湧,我扶著屏風慢慢站直,望著這對璧人荒唐的嘴臉突然笑出聲。

原來在他們眼裡,我所有的隱忍與等待,不過是深閨婦人的矯揉造作;那些挑燈夜繡的嫁衣、晨昏定省的孝心,都成了可笑的笑。

“孔將軍說得極是。”我撣去裙上的茶漬,拾起掉在地上的碎玉,“我的確隻會守在深宅。”指尖撫過玉佩斷裂處的鋒利棱角,抬眼直視陸淮驟縮的瞳孔,“但至少,我不會把救命之恩,當作強取豪奪的藉口。”

3

我的話音剛落,孔菱的笑意瞬間凝固在臉上。

她猛地抽出腰間軟劍,寒光一閃直逼我咽喉:“不知死活的東西!”

勁風撲麵而來,刺痛我的眼睫。

餘光裡,陸淮雙手抱臂站在原地,神色漠然,彷彿眼前的生死危機與他毫無乾係。

憤怒如烈焰灼燒著我的心臟,攥在掌心的碎玉成了此刻唯一的武器。

在劍鋒即將觸及肌膚的刹那,我揚手甩出碎玉。

鋒利的玉片劃破空氣,“噗”地一聲嵌入她的右頰。

孔菱吃痛後退,手中的劍當啷落地,指縫間滲出的鮮血滴在青磚上。

“你!”她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瞪著我,眼中滿是驚怒。

陸淮也猛地向前半步,神色複雜地看著我,那眼神裡有詫異、有震驚,卻唯獨沒有一絲愧疚。

孔菱突然發出一聲怒吼,不顧臉上的傷口,再次朝我撲來。

就在這時,熟悉的聲音在院門口炸響。

“住手!”父親手持柺杖,渾身帶雨衝了進來。

母親則在身後舉著油紙傘,臉色煞白。

父親的柺杖重重砸在地上:“陸淮!我蘇家女兒也是你陸家能隨意欺辱的?今日若不給個說法,我便是拚了這條老命......”

母親已經衝過來將我護在身後,顫抖的手在我身上來回摸索,確認我沒有受傷後,才紅著眼眶轉身怒視陸淮:“當年的婚約,是你們陸家先毀;今日的羞辱,也是你們陸家先挑!從現在起,我女兒與你們陸家,恩斷義絕!”

陸淮雙手抱臂,嘴角勾起一抹輕蔑的笑,眼底儘是嘲諷:“蘇昭雪,你以為退了婚就能一了百了?全京都誰不知道你我自幼有婚約,如今婚書一退,你這名聲早就毀了。”他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袖口,彷彿在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再說了,你都十八了,早就是老姑娘,哪家公子還敢娶你?”

“倒是我,”他得意地揚起下巴,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光芒,“剛立下戰功,正是陛下器重的新貴,沒了這樁婚約,求娶我的名門閨秀能從朱雀大街排到玄武門。”說著,他斜睨了我一眼,語氣愈發傲慢,“你就好好待在深宅大院,等著無人問津吧!”

孔菱捂著受傷的臉,也跟著冷笑起來:“陸家如今風頭正盛,得罪了我們,看誰還敢與蘇家結親!”她挑釁地看向我父母,“蘇大人、蘇夫人,不如好好管教管教女兒,省得以後闖出更大的禍事!”

父親的柺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震得廊下燈籠劇烈搖晃。

他氣得渾身發抖,花白的胡須跟著顫個不停:“陸家小兒!今日我便要讓你知道,我蘇家雖不比從前顯赫,但也容不得你這般欺辱!”

母親護著我後退半步,眼眶通紅,聲音卻字字鏗鏘:“帶著你的人滾出蘇府!從今往後,蘇陸兩家橋歸橋,路歸路!”

陸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漫不經心地撣了撣衣袍,彷彿方纔的鬨劇不過是踩了一腳泥濘。

孔菱捂著臉上的傷,怨毒的目光像淬了毒的箭矢射向我。

兩人對視一眼,慢悠悠地轉身離開,馬蹄聲踏碎滿地夕陽,揚起的塵土模糊了蘇府朱漆大門上的喜字。

那是三天前,我滿心歡喜讓人貼上的。

待他們身影徹底消失,父親突然踉蹌了一下,母親連忙扶住他顫抖的手臂。

我望著父母鬢角新添的白發,攥緊了拳頭。

4

我輕輕扶住父親顫抖的肩膀,感受到他掌心傳來的寒意,忙將母親遞來的熱茶塞進他手裡。

“阿爹阿孃莫氣,氣壞了身子不值得。”

待二老在檀木椅上坐下,我揚聲喚道:“小翠,管家!”

腳步聲匆匆響起。

小翠捧著銅盆的手還在發抖。

管家的八字鬍也跟著顫:“姑娘,您吩咐。”

我接過熱帕子替母親擦去眼角淚痕,目光掃過滿院狼藉,沉聲道:“從今日起,停了陸家在綢緞莊的所有補給,商鋪往來的賬本即刻封存。”

管家驚愕地瞪大眼睛:“可那些合作......”

“不必猶豫。”我捏碎手中半塊玉佩,鋒利的邊角劃破指尖,血珠滴在陸淮送來的婚書上,“陸家既不念舊情,我們也無需再做冤大頭。”轉頭看向小翠,“你去賬房,把這三年我替陸家采買壽禮、打點人情的所有開銷,一筆一筆列清楚。”

小翠咬著唇點頭,忽然紅了眼眶:“姑娘這三年,為陸家操碎了心......”

話音未落,母親已泣不成聲。

父親重重捶了下扶手:“退婚不夠,還要他們陸家把這些年的恩情都吐出來!”

我蹲下身握住二老的手,掌心的傷口火辣辣的疼卻讓我愈發清醒。

第二日清晨,京中茶館的說書聲格外刺耳。

我倚在雕花木窗前,聽著街上傳來的竊竊私語:“聽說了嗎?蘇家姑娘被陸將軍退婚了......”

話音未落,我冷笑一聲,將小翠遞來的披風甩上肩頭。

“去把劉媒婆請來。”我對著銅鏡描眉,指尖頓了頓,“再派人去城中各大茶樓,就說今日蘇府要辦茶會,廣邀名門貴女。”

銅鏡裡,我的眉峰淩厲如刀,三年的等待與羞辱,今日便要討個說法。

申時三刻,蘇府花廳座無虛席。

劉媒婆嗑著瓜子,嗓門兒大得能掀翻房梁:“要說這陸將軍,可真是沒良心!當年蘇姑娘日日往陸府跑,又是照顧老夫人,又是操持家事,結果呢?人家帶著女將軍回來就翻臉不認人!”

我端著茶盞緩步而出,眾人的議論聲戛然而止。

“諸位姐妹,今日請大家來,不為彆的。”我將一摞賬本重重拍在桌上,紙頁翻飛間露出密密麻麻的字跡,“這是我三年來為陸家操持的開銷,從老夫人的生辰賀禮,到陸府上下的人情往來,筆筆清楚。”

人群中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我指著賬本,聲音清亮:“陸淮說我十八成了老姑娘,說退婚是我高攀不起,可這些年,究竟是誰虧欠了誰?”

眼角餘光瞥見窗外閃過的人影——是陸家的小廝在偷聽。

我勾起一抹冷笑,故意提高聲調,“我蘇昭雪,要的不過是個公道!”

當夜,京中傳遍了新話本:陸家負心漢拋棄糟糠,蘇家女手撕薄情郎。

看著案頭新送來的小報,我將陸淮送的最後一支玉簪掰成兩段。

這一次,不是他甩了我,而是我,親手將負心人釘在了京都的恥辱柱上。

5

晨光未散,我便命管家將雕花木匣擱在陸府門前。

匣中整齊碼著十二本賬簿複件,每一頁都用硃砂圈出關鍵賬目,末尾還壓著張墨跡未乾的欠條。

上麵列著這些年我替陸家采辦的翡翠屏風、鎏金香爐,甚至祖母臨終前贈予陸老夫人的和田玉鐲。

“告訴陸將軍,三日內不還清欠款、歸還物件,我便將原件呈交官府。”我摩挲著袖口的纏枝蓮紋,看著陸家守門人慘白的臉色,“順便提醒他,那些禮單上,可有不少朝中官員的名字。”

日頭西斜時,陸府終於有了動靜。

孔菱騎著高頭大馬,身後跟著兩輛載滿雜物的馬車,車轅被壓得吱呀作響。

她臉上的傷口纏著紗布,眼神卻依舊凶狠:“蘇昭雪,你不過是想要錢!”她甩出一疊銀票,“這些夠打發你了!”

我慢條斯理地展開銀票,看著上麵的數目冷笑:“孔將軍,這和賬本上的金額可差得遠呢。”

指尖劃過欠條上“和田玉鐲”的名字。

我抬眼望向她腰間晃動的玉墜——正是祖母的遺物。

“還有些東西,怕是在某些人身上?”

孔菱的手按上劍柄。

陸淮卻突然從府中衝出來,臉色陰沉得可怕:“蘇昭雪,你到底想乾什麼?!”他看著滿地狼藉的賬簿,額角青筋暴起,“這些年你不過是儘了些本分,如今倒成了要挾的籌碼?”

“本分?”我抓起一本賬簿甩在他臉上,紙張拍在臉上的悶響驚飛了簷下的鴿子,“陸淮,我替你照顧雙親時,你在戰場建功立業;我為你祖母侍疾時,你在溫柔鄉裡談情說愛。現在說我要挾?”我逼近一步,看著他躲閃的眼神,“三日後,我要看到所有東西完璧歸趙——否則,整個京都都會知道,陸將軍的軍功章,沾著多少不義之財!”

孔菱的軟劍如毒蛇般刺來,劍尖泛著森冷的寒光:“你欺人太甚。”

我側身避開,袖中暗藏的銀針“嗖”地射出,精準釘入她持劍的手腕。

軟劍當啷落地,她踉蹌著後退,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把玉佩還我!”我欺身上前,指尖已扣住她腰間玉墜。

孔菱突然揮拳襲來,我旋身躲過,順勢擰住她的胳膊,在她痛呼聲中奪回玉佩。

“住手!”陸淮終於出手,長劍裹挾著勁風劈向我麵門。

我冷笑一聲,腰間軟鞭應聲而出,纏住他的劍刃猛地一扯。

他踉蹌半步,眼中閃過驚愕。

我借力騰空,腳尖點在他肩頭,落地時軟鞭已如靈蛇般纏住兩人脖頸。

“蘇昭雪!你何時......”陸淮漲紅著臉掙紮。

我收緊軟鞭,寒聲道:“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武功是誰教的?”

記憶突然翻湧。

兒時我女扮男裝,在武館手把手教他招式的場景,此刻卻顯得無比諷刺。

“這些年,我蘇家不過是行事低調。”我猛地甩動軟鞭,將兩人掀翻在地,“你真當我是任人拿捏的弱女子?”

看著他們狼狽的模樣,我握緊玉佩,轉身離去。

夕陽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身後傳來陸淮不甘的怒吼,卻再也無法撼動我分毫。

6

讓我沒想到的是他們將我告到了禦前。

金鑾殿上的龍紋燭台映得陸淮的臉忽明忽暗,他捂著脖頸處的鞭痕,跪在丹墀下朗聲道:“陛下!蘇昭雪當街毆打朝廷命婦,無視律法,懇請陛下嚴懲!”

孔菱半側著臉,刻意將臉上未愈的傷痕露向禦座,哀聲道:“臣女一片赤誠護持陸將軍,卻遭此橫禍......”

我捧著紫檀木匣穩步上前,在離禦座三步處屈膝行禮:“陛下明鑒。”

匣蓋掀開的刹那,十二本硃砂批註的賬簿與泛黃禮單傾瀉而出,“陸將軍凱旋後背棄婚約,臣女索回本家財物,反遭誣陷,這些賬本記錄著陸府三年來的收支,其中半數人情往來,皆用的是蘇家銀錢。”

小皇帝探身細看,龍袍上的金線蟠龍隨著動作輕晃:“蘇卿所言,可有實證?”

我取出疊得齊整的證人供狀,指尖劃過禮單上某個名字時故意停頓:“禮部侍郎張大人前日親口對我說,去年陸老夫人壽宴上的九鳳朝陽釵,正是臣女所購。”

陸淮的臉色瞬間煞白。

孔菱更是踉蹌著向前:“陛下!她......她這是狡辯!”

“狡辯?”我冷笑一聲,從袖中抽出陸府管家的親筆證詞,“陸府大管家已在京兆府錄下口供,承認陸將軍默許孔氏強占臣女嫁妝,至於毆打一事——”我解開衣領,露出鎖骨處的淤青,“那日臣女索要傳家玉佩,反遭孔將軍持劍相向,自衛之舉,何罪之有?”

殿內死寂無聲。

小皇帝摩挲著案上的奏摺,突然輕笑出聲:“朕聽聞,陸將軍出征前,蘇姑娘代你侍奉雙親、操持家務?”他把玩著一枚玉扳指,意味深長地看向陸淮,“如此賢德,你卻棄如敝履?”

陸淮額頭滲出冷汗,正要辯解,我已再度叩首:“懇請陛下做主,討回蘇家銀錢三萬兩,以及傳家寶翡翠玉鐲。”

金殿穹頂的蟠龍彷彿在俯瞰這場鬨劇,我望著禦案上搖曳的燭火,終於等來了小皇帝擲地有聲的裁決:“準奏!”

7

金鑾殿的門“吱呀”合攏,燭火在穿堂風裡明明滅滅。

小皇帝忽然伸手拽住我的手腕,龍袍上的金線硌得我生疼。

他的指尖還帶著少年人的柔軟,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雪姐姐,陸淮那等愚人不識珍寶,不如你嫁入宮中做皇後。”

我猛地抽回手,後退半步撞在鎏金香爐上。

銅爐裡的沉水香還未燃儘,煙霧裹著龍涎香的氣息撲麵而來。

“陛下年方十七,”我盯著他腰間新換的玉佩,正是去年我送的生辰禮,“比臣女還小一歲。”

他忽然逼近,少年人獨有的清冽氣息混著龍腦香壓下來:“不過小一歲而已。”他抬手替我拂開額前碎發,指腹擦過我耳垂時微微發顫,“後宮空置許久,朝臣日日催朕納妃......如今倒要多謝陸淮,讓朕看清心意。”

殿外突然傳來夜梟的啼叫,驚得簷角銅鈴叮咚作響。

我望著他眼底跳動的燭火,想起八歲那年在禦花園,他偷摘芙蓉花彆在我發間,被太皇太後笑作“小無賴”的模樣。

可如今他已是手握生殺的帝王,眼尾上挑的弧度,像極了龍禦案上那柄削鐵如泥的九龍劍。

“陛下該稱臣女‘蘇卿’。”我屈膝行大禮,發間步搖垂落的珍珠磕在青磚上,“臣女心灰意冷,唯願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殿內寂靜如深海,我聽見自己心跳如鼓,卻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有些路一旦踏上,便是萬劫不複。

他沉默良久,忽然低笑出聲。

龍靴碾過滿地賬本,停在我麵前。

他彎腰替我拾起掉落的珍珠,指腹輕輕擦去上麵的灰塵:“朕給你三日。”他將珍珠放進我掌心,溫度灼得我幾乎要縮手,“三日後,朕要聽到你心甘情願的‘臣妾遵旨’。”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顛簸中我盯著掌心那枚珍珠。

圓潤的珠體映著車窗外搖晃的光影,忽明忽暗間,記憶如潮水般漫過心頭。

八歲那年,我女扮男裝混進禦花園,被巡邏的侍衛當成小賊。

慌亂中撞上剛下學的太子,他眨著烏溜溜的眼睛,奶聲奶氣地衝侍衛喊:“他是我的新朋友!”

後來才知道,那日本該抄三十遍《孝經》的他,為了護我,生生跪了兩個時辰。

十三歲生辰,我收到一支精巧的白玉簪,附信寫著“雪姐姐生辰喜樂”。

當時隻當是皇家恩典,如今想來,那簪頭雕刻的並蒂蓮,分明與他腰間的玉佩紋路如出一轍。

還有每次入宮請安,他總偷偷塞給我最愛的桂花糖糕,被嬤嬤訓誡後,就紅著臉把糖糕藏在寬大的袖袍裡,像護著稀世珍寶。

可我滿心滿眼都是陸淮。

他舞劍時衣袂翻飛,我便覺得那是天下最瀟灑的模樣。

他隨口一句“等我”,我便甘願守著空諾蹉跎三年。

卻忘了,在陸淮出征的每個除夕夜,都是小皇帝派人送來宮燈,照亮蘇府空蕩的迴廊。

忘了每次陸家刁難,總有禦前口諭適時解圍。

珍珠突然從指縫滑落,跌在車廂底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俯身去撿,額角撞上木欄,生疼。

原來那些被我忽視的溫柔,早就在歲月裡埋下了種子。

隻是我困在婚約的牢籠裡,看不見宮牆內,有人默默守了我十年春秋。

8

鎏金宮燈將蘇府二門照得透亮時,陸家祖母的軟轎停在了垂花門前。

我扶著廊柱看她被丫鬟攙扶著下車,滿頭銀發在夜風裡微微顫動。

像極了三年前,我替陸淮給她送參湯時的模樣。

“昭雪啊......”她布滿皺紋的手攥住我手腕,翡翠鐲子硌得我生疼,“淮兒不懂事,你何苦跟他置氣?那孔菱不過是戰場上的搭檔,你纔是陸家明媒正娶的......”

“老夫人可還記得,”我輕輕抽回手,望著她身後陸家管家抱著的錦盒,“三年前您染了風寒,是誰衣不解帶守了七日?是誰變賣了陪嫁首飾,隻為給您湊齊千年人參?”

廊下的鸚鵡突然撲棱翅膀,喊著“姑娘萬安”,驚得老夫人眼皮直跳。

她身後的丫鬟掀開錦盒,露出那支我送的九鸞金步搖。

“這是淮兒讓我帶來的......”老夫人聲音發顫,“你最愛這支步搖,當年他特意讓人從南詔國......”

“夠了!”我猛地轉身,袖中珍珠滾落在地,“陸家要恩情,我還了;要臉麵,我也給過,如今蕭淩川——”話到嘴邊驟然嚥下,看著老夫人驚惶的神色,忽然笑出聲,“陛下的恩賞就在前廳,老夫人不妨去瞧瞧。”

她踉蹌著後退半步,丫鬟連忙扶住她。

月光落在她臉上,我忽然發現她鬢角的白發比三年前密了許多。

可想起陸淮在金鑾殿上對我拔劍相向的模樣,喉間的憐憫便化作冰碴。

“老夫人請回吧。”我對著她福了福身,“若陸家還念著舊情,就請把該還的東西儘數歸還,至於其他......”夜風掀起簾櫳,露出廳內堆積如山的禮單,“蘇府的門檻,怕是經不起第二次踐踏了。”

我捏著半涼的茶盞,聽小翠的聲音在暖閣裡回蕩。

廊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在地上映出陸府老太太方纔站立的輪廓。

“姑娘,聽說陸家綢緞莊的生意全黃了。“小翠壓低聲音,眼中帶著快意,“那些合作多年的商戶,見蘇家撤了銀子,全都斷了往來,不過三日,陸家碼頭的囤貨就爛了大半......“

茶盞重重磕在案幾上,濺出的茶水暈開賬本上的墨跡。

我望著窗外搖曳的竹影,忽然想起方纔老太太佝僂的脊背。

她來時氣勢洶洶,走時卻連錦盒都沒抱穩,金步搖的流蘇在暮色裡晃出細碎的光,像極了陸淮當初哄我時,那些輕飄飄的承諾。

“真諷刺啊。“我摩挲著案上陸府的欠條,指尖劃過“三萬兩“的字樣,“從前我日日往陸府跑,生怕他們缺了什麼,如今不過斷了些生意,陸家便要入不敷出了。“

燭火突然爆了個燈花,恍惚間又看見三年前,我替陸淮給老太太熬藥時,她拉著我的手說“昭雪比親孫女還貼心“。

小翠將新暖的手爐塞進我懷裡:“姑娘彆氣壞了身子。“

我望著跳動的火苗輕笑出聲。

原來這世上最涼薄的,從來不是生意場上的利字,而是人心。

陸家老太太今日來求我時的狼狽,倒比任何辯解都更清楚地告訴我:當恩情被踩在腳下碾碎,便不必再念半分舊情。

9

母親的指尖輕輕撫過案上的鎏金賞賜名冊,燭火在她眼底晃出細碎的光。

她忽然握住我的手,掌心的繭子擦過我虎口的薄疤。

那是兒時練劍時留下的印記。

“雪兒,你同娘說實話。”她盯著我發間新添的紅寶石簪子,那是今晨宮裡剛賞的,“陛下他......是不是對你......”

話音未落,父親端著參茶進來的動作猛地頓住,瓷蓋與碗沿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將金鑾殿上的事原原本本說了,廳內一時靜得能聽見漏壺滴水聲。

父親突然將參茶重重擱在桌上:“胡鬨!那可是帝王家......”

母親抬手止住他的話,目光卻始終沒離開我攥緊的裙角。

“後宅的爭鬥,從來都是吃人不吐骨頭。”她替我撥弄鬢邊碎發,力道卻比平日重了幾分,“更何況是皇宮。”

窗外的竹影突然晃了晃,像極了兄長出事那晚,她抱著血衣哭啞了嗓子的模樣。

當年兄長作為太子伴讀,遭人妒忌陷害,太子年少,我們終是沒能護住他,最後化作一堆黃土。

“可是雪兒,”她忽然握住我的手,指甲幾乎掐進我掌心,“陛下自小對你的心意,你當真沒察覺?”

我想起蕭淩川總偷偷往我荷包裡塞的蜜餞,想起他批閱奏摺時,會特意用我送的狼毫......喉間忽然發緊。

父親突然起身,從暗格取出一柄鎏金匕首。

刀鞘上的並蒂蓮紋與蕭淩川腰間玉佩如出一轍,“這是你兄長留給你的。”他將匕首塞進我掌心,“帝王家的真心最是易碎,但利刃在握,至少能護你周全。”

母親替我係緊刀鞘,忽然輕笑:“當年你兄長總說,我蘇家女兒不該困在深宅,如今看來......”她望著窗外漸明的天色,聲音輕得像片羽毛,“或許握住權杖,比握住情絲更穩妥。”

暮色浸透雕花窗欞時,蕭淩川的禦輦突然停在蘇府後巷。

他穿著尋常青衫,腰間卻墜著我送的玉佩。

“雪姐姐,隨我去看荷燈。”他伸手替我拂開轎簾,指尖掠過我耳垂時,帶著不屬於帝王的忐忑。

馬車在京中繞了三圈,最終停在護城河旁。

兩岸寂靜無人,唯有蟲鳴此起彼伏。

我望著他親手搬下的朱漆木箱,箱蓋掀開的刹那,上百盞蓮花燈驟然亮起。

每一盞花瓣上,都用金粉繪著我的眉眼。

“今日不是中元,也非七夕。”我捏著燈穗後退半步,燭火映得他眼底的期待忽明忽暗,“陛下何必......”

“因為你說過,”他忽然握住我指尖,將荷燈放進水裡,“十三歲那年在禦花園,你說最想看滿河燈如星子落人間。”蓮花燈隨波漂遠,映得他側臉柔和如少年,“後來陸淮送了你琉璃盞,你卻偷偷收在箱底......其實我都知道。”

夜風裹著水汽襲來,我想起那個被我遺忘的夏夜。

那時他還是總跟在我身後的小團子,偷拿太皇太後的金箔紙給我折燈,被發現後卻謊稱是自己貪玩。

原來有些話,他竟記了這麼多年。

“淩川......”我脫口喚出乳名,他猛地抬頭,眼中有星光碎落。

遠處更夫敲了三更,荷燈已漂成河上蜿蜒的金鏈。

他忽然從袖中取出個錦盒,裡麵是支累絲金鳳簪,鳳嘴裡銜著的,正是那日我遺落的珍珠。

“我知道你怕後宮爭鬥,怕重蹈兄長的覆轍。”他替我戴上簪子,指腹擦過我耳後碎發,“但我可以答應你,後宮隻你一人。”他握住我攥著匕首的手,掌心的薄繭蹭過我的虎口,“這一次,我不想再做躲在你身後的小孩。”

護城河傳來潺潺水聲,像極了記憶裡禦花園的流觴曲水。

我望著他眼中倒映的燈河,忽然分不清是手中的匕首更冷,還是他掌心的溫度更燙。

那些被我埋在歲月裡的溫柔,此刻正隨著荷燈一起,照亮我曾以為荒蕪的前路。

10

街道上沒什麼人,蕭淩川突然拉起我的手指向前麵的餛飩攤子:“要不要去嘗嘗?”

他指尖的溫度透過掌心傳來,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溫熱。

我望著街角那盞搖曳的燈籠,油漬斑駁的幌子上“老陳餛飩”四個字被風吹得歪歪斜斜,恍惚間與記憶重疊。

八歲那年他偷跑出宮,也是這樣的夏夜,他攥著我的袖子躲在巷口,盯著鍋裡翻滾的白霧直咽口水。

“就知道你饞這口。”蕭淩川笑著拽我過去,青衫下擺掃過石板路上的青苔。

攤主老陳見了我們,手忙腳亂地擦著案幾:“喲,這位公子眼生......”

話未說完,蕭淩川已摸出碎銀擱在竹簍裡:“照舊,多加醋。”

瓷碗碰撞聲裡,我看著他熟練地撒蔥花、倒醋。

忽然想起三年前陸淮帶我吃餛飩時,嫌湯裡的蝦皮腥氣,硬要攤主換清水重煮。

而眼前這人,卻記得我喜歡把紫菜泡得發漲,記得我總要把餛飩皮和餡料分開吃。

“小心燙。”他推來碗時,指節蹭過我手背。

蒸汽模糊了他的眉眼,卻讓聲音變得清晰而柔軟:“那年你被太傅罰抄《女戒》,我偷偷帶你來這兒,結果被嬤嬤抓個正著......”他忽然笑出聲,“你把餛飩扣在我頭上當掩護,害我頂著一身湯湯水水去給太後請安。”

我吹著熱氣的動作頓住。

記憶裡那個哭喪著臉的小太子,此刻正用湯匙輕輕碾碎我碗裡的蔥花。

像極了當年替我把討厭的胡蘿卜挑出來的模樣。

街道儘頭傳來更夫打盹的鼾聲,餛飩湯的香氣混著他身上的龍涎香,突然讓眼眶發酸。

“其實我......”他忽然開口,卻被嚥下的餛飩嗆到。

我手忙腳亂地遞過茶水,觸到他指尖時卻沒躲開。

遠處荷燈的光映在他眼底,碎成一片溫柔的海。

這一次,我沒有急著抽回手,任由這片刻的溫熱,漫過三年來所有的寒涼。

突然有賣冰糖葫蘆的路過,他起身去買,說我愛吃。

我剛將湯匙擱在碗沿,就聽見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以為是蕭淩川回來,轉頭卻撞進陸淮猩紅的眼底。

他鉗住我的手腕猛地拽起,瓷碗摔在青石板上碎成齏粉,滾燙的湯濺在腳踝,比他掌心的力道更灼人。

“蘇昭雪!你對陸家鋪子做了什麼?”他的盔甲蹭過我衣袖,帶著北疆的風沙氣息,“不過三日,綢緞莊全關了門,碼頭的貨爛得連乞丐都不要!”

“陸家的鋪子?”我冷笑出聲,任由破碎的碗片劃破裙擺,“這些年若沒有蘇家的銀錢周轉、人脈打點,陸府早該變賣祖產了。”

他的手勁鬆了鬆,眼底閃過一絲怔忪。

我趁機推開他,踉蹌著退到餛飩攤前。

老陳握著湯勺呆立一旁,渾濁的眼睛映著我們扭曲的影子。

“冬衣料子是我親自去江南挑的,春茶是我求父親動用漕運快船運的。”我抓起案上的醋瓶,狠狠摔在他腳邊,“你以為單憑你那點俸祿,能養得起一大家子的綾羅綢緞、山珍海味?”

陸淮的喉結滾動,目光掃過我腕間,忽然彆開臉:“就算如此......你如今傍上了陛下,何必趕儘殺絕?”

“趕儘殺絕?”我逼近半步,“我不過是要回蘇家的東西,要回這三年被你們踩在泥裡的尊嚴。”

街角的冰糖葫蘆攤傳來甜香,蕭淩川舉著兩串山楂繞過人群,卻在看見我們時驟然停步。

陸淮順著我的目光回頭,臉色瞬間煞白。

蕭淩川緩步走近,指尖的冰糖葫蘆卻在遞到我手中時忽然握緊。

“陸將軍這是在欺負朕的人?”他的聲音輕慢,卻讓陸淮猛地跪下,盔甲磕在地上發出悶響。

我咬下顆山楂,酸甜在舌尖炸開。

望著陸淮伏在地上的狼狽模樣,忽然覺得這三年的等待像場荒唐的夢。

蕭淩川的指尖輕輕替我抹去嘴角的糖漬,而我終於在他眼底,看見了比荷燈更璀璨的光。

11

蕭淩川的禦輦轉過街角時,燈籠的光暈還在青石板上晃悠。

我剛轉身,就被陸淮堵住去路。

他卸了盔甲,隻著中衣,領口歪斜著露出頸間鞭痕,哪還有半分戰場上的威風。

“昭雪......”他伸手想抓我,卻在觸到我冷硬的眼神時僵在半空,“陸家如今......你知道母親離不開人參,弟弟還小......”

“離不開人參?”我打斷他,盯著他發間新添的白發,“三年前你母親病重,是我跪在藥行門前求了三個時辰,才賒來那支千年人參,可你呢?帶著孔菱進門時,可曾想過我在陸家祠堂跪了整夜?”

他的喉結劇烈滾動,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按在牆上。

青磚的涼意透過衣料滲進脊背,他身上混著酒氣的呼吸撲在我臉上:“隻要你肯回頭,我馬上讓孔菱做妾!你還是陸家的正妻,我......”

“陸淮,你真可笑。”我抬腳碾過他落在地上的玉佩,碎玉硌得鞋底生疼,“當初你為了孔菱的軍功,不惜在金鑾殿上與我刀劍相向,現在陸家敗落了,就想拿正妻的位子哄我?”

他猛地鬆開手,踉蹌著後退兩步。

遠處傳來打更聲,三更的梆子響得人心慌。

我摸出袖中的匕首,刀鞘上的並蒂蓮硌著掌心。

“回去告訴老夫人,”我將陸家的欠條拍在他胸口,“三日後若再湊不齊銀錢,我不介意讓禦史台看看,陸將軍這些年是如何‘清廉為官’的。”

陸淮盯著我手中的匕首,忽然笑了起來,笑聲裡帶著幾分癲狂。

他彎腰撿起碎玉,指腹被劃破也渾然不覺:“蘇昭雪,你以為傍上皇帝就能高枕無憂?那是帝王家......”

“不勞你費心。”我轉身走向蘇府,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至少,他不會像你一樣,把彆人的真心踩在泥裡。”

身後傳來他壓抑的怒吼,卻再也動搖不了我半步。

街角的冰糖葫蘆還剩半串,我咬下顆山楂,甜得發苦的滋味裡,終於嘗出了三年前就該懂的道理——有些人,不值得半分回頭。

晨霧未散時,管家捧著賬本進來,指尖還沾著露水:“姑娘,陸家的良田已賣了七成,連老宅的鎏金屏風都抬去了當鋪。”

我撥弄著新得的翡翠護甲,聽他語氣裡藏著的快意,忽然想起昨日在街上遇見陸家廚娘,她攥著我的袖口直掉眼淚:“還是姑娘在時好,如今連米缸都見了底......”

小翠替我披上狐裘,望著窗外飄落的細雪輕笑:“孔菱那潑婦,昨日竟讓陸家小公子去撿柴火,手都凍裂了。”她將暖爐塞進我掌心,忽然壓低聲音,“聽陸府小廝說,老夫人每日都在祠堂哭你的名字,說當初就該攔著將軍娶那女人......”

案幾上的《商道》被風吹開,書頁停在“利聚人散,利散人聚”那頁。

我望著賬冊上陸家歸還的銀錢數目,指尖劃過“和田玉鐲”的紅筆批註。

忽然想起三年前,我教陸淮算賬時,他總把小數點弄錯,急得抓耳撓腮的模樣,如今卻為了幾兩銀子,在當鋪與人爭得麵紅耳赤。

“去讓人送兩擔米到陸府。”我合上賬冊,翡翠護甲磕在紫檀木上,“再給老夫人送些參片。”

小翠瞪大了眼睛,我卻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輕笑,“畢竟......我要的是陸家的教訓,不是他們的命。”

雪越下越大,陸家方向隱約傳來孩童的啼哭聲。

我捏著祖母的玉佩閉目養神,聽見小翠在廊下輕聲叱責丫鬟:“輕些!姑娘聽見陸府的事要心煩......”

其實她不知,那些曾經紮在心上的刺,早已在蕭淩川昨夜送來的暖爐裡,化成了繞指柔。

晚膳時,小廝送來宮中賞賜的清蒸鰣魚。

我夾起一筷,忽然想起蕭淩川今早的密信:“雪姐姐若覺得陸家可憐,朕便讓人送些銀錢,不過要算在陸淮的欠俸裡。”

嘴角不由得揚起,窗外的雪光映得銀器發亮,比之陸家的落魄,這人間煙火氣,纔是真正的安穩。

12

蕭淩川的步輦停在梅林外時,雪正下得緊。

他親自掀開明黃帷帳,掌心覆著的暖爐還帶著體溫:“昨夜新落了雪,梅花開得正好。”

我踩著他鋪在雪地上的錦緞下車,紅狐裘掃過枝頭殘雪,驚起幾隻寒雀。

梅林深處的玉壺冰梅開得最盛,剔透的花瓣上凝著冰晶,比他腰間的羊脂玉更溫潤。

他忽然伸手替我拂去發間落雪,指尖掠過我耳墜時,金鑲玉的鈴鐺發出細碎聲響。

“還記得八歲那年,你爬樹摘梅摔下來?”他輕笑出聲,指尖點在我額角,“我怕你留疤,偷拿太醫院的金瘡藥,結果被父皇罰抄《貞觀政要》十遍。”雪粒子落在他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鑽,“後來你送我蜜餞賠罪,我藏在枕頭底下,甜得整宿沒睡著。”

我望著他眼中晃動的梅影,忽然想起深冬守在陸府門外的夜。

那時我抱著暖爐等他歸來,睫毛上結的冰花,遠不如此刻他眼底的星光璀璨。

指尖觸到袖口暗藏的匕首,卻在他遞來梅花酥時悄然鬆開。

酥皮上的梅花印,竟與我昨日畫的箋紙紋樣分毫不差。

“嘗嘗,是你愛吃的鬆子餡。”他遞來的食盒還冒著熱氣,內襯用的是我去年送他的蜀錦。

咬下一口,甜香混著雪中梅香漫開,恍惚間覺得,這纔是該有的冬天,沒有寒風徹骨的等待,隻有眼前人遞來的暖爐,和深藏在點心裡的溫柔。

雪幕中忽然傳來宮娥的低語,說禦膳房燉了鹿肉暖湯。

蕭淩川替我攏緊裘衣,指尖不經意間劃過我腕間紅痕,那是陸淮最後一次拽我留下的印子。

他忽然俯身,溫熱的呼吸拂過耳垂:“以後你的冬天,不會再冷了。”

梅林儘頭的琉璃瓦上,雪正簌簌滑落。

我望著他發間落的梅花,忽然伸手替他摘下。

指尖相觸的刹那,他眼中的光突然盛得像滿湖星子。

或許這世上真的有因果輪回,當年那個替我摘梅花的小少年,終究在多年後,成了為我擋住所有風雪的人。

馬車碾過積雪,車轅吱呀聲中,我隔著薄紗瞥見路邊糾纏的身影。

陸淮扯著孔菱的手腕,玄色衣袍沾滿泥雪,而孔菱的軟劍已出鞘半截,劍尖抵在他喉間:“陸家都窮成這樣,你還想拿我的體己錢?做夢!”

“孔菱!那是母親救命的藥錢......”陸淮的嘶吼被寒風撕碎。

我垂眸轉動腕間玉鐲,是蕭淩川今晨送的,溫潤觸感與記憶裡陸家的涼薄形成鮮明對比。

小翠欲掀簾子,我抬手製止,車輪滾滾而過,將他們的爭吵碾成雪地裡破碎的回聲。

子夜梆子響過,太後懿旨隨十二盞宮燈送入蘇府。

鎏金牌麵上“十日後行封後大典”的硃砂字還帶著墨香。

嬤嬤笑著展開明黃誥命:“陛下同太後說了,趕在年前辦喜事,闔家團圓才熱鬨。”

母親攥著我的手微微發抖,燭火映得她眼角細紋忽明忽暗:“雪兒,這一步跨出去......”話音未落,窗外傳來急促馬蹄聲。

蕭淩川的貼身內侍捧著檀木匣疾步而入,匣中九龍金冊與鳳印在燭火下流轉著威嚴:“陛下說,皇後娘孃的鳳冠要嵌東海明珠,這便差人去取。”

我撫過冰涼的鳳印,想起白日裡陸淮狼狽的模樣。

曾幾何時,我在陸府的寒夜裡苦等一盞歸家的燈。

而今,整個皇宮都在為我點亮萬千燈火。

太後的懿旨落在案頭,與蕭淩川前日送來的梅花箋重疊,那句“盼與卿共賞新歲煙火”的墨跡,比任何承諾都滾燙。

13

臘月的北風卷著碎雪掠過朱雀大街,陸府門前的朱漆匾額蒙著層灰。

陸淮與孔菱和離的訊息已傳遍京城,聽說那日陸府撕打聲震天,孔菱卷著私蓄摔門而去,陸淮追至城門口,卻被守城將士以“衣冠不整“攔下。

而此刻的皇宮,卻是另一番光景。

椒房殿內,女官們正為我戴上綴滿東海明珠的鳳冠,十二龍九鳳金釵沉甸甸壓在發間,映得銅鏡裡的人影華貴而奪目。

蕭淩川忽然掀簾而入,明黃龍袍掃過滿地紅燭,他望著我,眼底盛滿笑意:“我的皇後,該上鳳輦了。“

吉時的鐘鼓響起,我扶著他的手步出殿門。

漫天飛雪中,三十六抬金頂鳳輦緩緩前行,兩側宮燈連成金色長河。

百姓們擠在宮牆下張望,不知誰喊了聲“皇後娘娘千歲“,頓時山呼海嘯般的祝福聲此起彼伏。

路過朱雀門時,我不經意瞥見街角蜷縮的身影。

陸淮裹著單薄棉衣,懷裡抱著個破舊包袱,與記憶裡那個意氣風發的將軍判若兩人。

他抬頭望向鳳輦,雪花落在他灰白的鬢角,張了張嘴,卻被淹沒在喧天的鑼鼓聲中。

蕭淩川握緊我的手,將我往懷中帶了帶:“彆看了。“他溫熱的呼吸拂過耳畔,“往後,你的眼裡隻有這萬裡山河,和......“他指尖輕點我眉心,“我。“

封後大典的煙火在夜空炸開時,我倚在蕭淩川身側,望著漫天璀璨。

陸家的興衰、過往的愛恨,都化作了記憶裡的塵埃。

十年後,我抱著熟睡的小公主站在禦花園梅樹下。

臘月的梅花開得正好,雪落在她粉嫩的臉頰上,驚得她往我懷裡鑽了鑽。

蕭淩川處理完早朝匆匆趕來,龍袍上還帶著奏摺的墨香,伸手替我們母女倆攏緊鬥篷:“小心著涼。”

遠處傳來皇子們的笑鬨聲,三皇子舉著剛折的梅花跑來,非要插在妹妹發間。

蕭淩川笑著抱起兒子,眼底儘是溫柔:“莫要吵醒你母後。”

我望著眼前的熱鬨景象,忽然想起初見他時那個總愛闖禍的小太子,如今已長成沉穩的帝王,卻仍會在深夜批完奏摺後,親自給我溫一碗甜湯。

宮牆外傳來零星爆竹聲,快要過年了。

恍惚間,記憶閃回那個雪夜的餛飩攤、陸家衰敗時的爭吵,還有封後大典上漫天的煙火。

這些年,陸淮遠走邊疆戍守,再無音訊;孔菱嫁去了江南,聽說經營著一間小小的武館。

而陸家老宅,早已成了京中孩童嬉笑玩耍的書院。

“在想什麼?”蕭淩川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他伸手拂去我發間落梅,動作輕柔得如同當年。

小公主突然醒了,咿咿呀呀地伸手去抓他的龍紋玉佩,那是用我祖母的玉鐲改製的,上麵刻著我們三人的生辰。

“在想,”我倚進他懷裡,感受著熟悉的溫度,“這十年,比我這輩子所有的夢都圓滿。”

他低頭吻了吻我的額角,梅香混著龍涎香縈繞在鼻尖。

遠處宮燈次第亮起,照亮了這方屬於我們的天地,也照亮了那些終於塵埃落定的過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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