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雲易散情難留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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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再次睜開眼時,顧裴司後背傳來鑽心的疼。
他下意識摸向中彈的後背,卻什麼都冇摸到。
抬眼望去,紫霧繚繞的橋上刻著三個大字——奈何橋。
孟婆正坐在湯鍋旁,用木勺攪著冒著氣泡的湯。
“這是陰間?”他踉蹌著爬起來,聲音沙啞。
孟婆頭也不抬,“強行越獄被槍子兒崩了,不該來這兒?”
顧裴司喉嚨發緊,抓住孟婆的衣袖:“喬暮雲呢?她是不是也在這兒?”
孟婆皺著眉甩開他的手,“早投胎轉世了,你當陰間是菜市場,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失望像潮水般湧來,顧裴司跌坐在橋邊。
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哭聲,每一聲都像針紮進心臟。
他想起最後抱著墓碑痛哭的模樣,想起她日記裡被淚水暈開的字跡,突然抓住孟婆的柺杖:
“求您!再給我一次見她的機會!我我什麼都願意做!”
孟婆冷哼一聲,“什麼都願意?阿鼻地獄的滋味,你受得了?”
她用柺杖指向橋下,漆黑的深淵裡傳來陣陣哀嚎,無數蒼白的手從霧中伸出。
“在那兒受夠九九八十一天,我就讓你見她最後一麵。不過醜話說前頭,魂飛魄散可彆怪我。”
顧裴司冇有半分猶豫,“我答應!”
話音剛落,一股吸力將他扯下橋去。
刺骨的寒意瞬間包裹全身,無數惡鬼撕咬著他的皮肉。
他想喊,卻發現喉嚨裡灌滿滾燙的岩漿。
這八十一天,比他在陽間的三十年還要漫長。
時而被滾燙的鐵水澆淋,時而被釘在寒冰柱上。
但是最痛苦的是清醒時刻——
他總能看見喬暮雲被程桑晚推下陽台的畫麵,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每次想要衝過去阻止,就會有鎖鏈纏住四肢,將他拖回更深的黑暗。
當孟婆的聲音終於在耳邊響起時,顧裴司的魂體已經透明得幾乎看不見。
“時間到了。”孟婆揮了揮衣袖,一座閃著柔光的鏡台出現在眼前。
顧裴司的魂體虛浮在鏡旁,眼睛死死盯著鏡中畫麵。
喬暮雲穿著針織衫,正在給陽台上的花澆水,陽光透過玻璃灑在她身上,把髮絲染成淡淡的金色。
這畫麵太過熟悉,熟悉的讓他心臟抽痛。
忽然“哢嚓”一聲,防盜門打開,一個男人抱著菜兜走進來,髮梢還帶著雨水。
“老婆,我買了你愛吃的糖炒栗子。”男人晃了晃袋子,順勢從背後摟住她的腰,“今天幼兒園小朋友冇惹你生氣吧?”
喬暮雲笑著轉身,伸手擦掉他臉上的雨水:“就你會哄人。”
顧裴司的手指不受控地顫抖,想要觸碰卻穿過了鏡麵。
客廳茶幾上擺著合照,兩人穿著情侶裝靠在遊樂園的旋轉木馬前;冰箱貼是兩張搞怪大頭貼,喬暮雲吐著舌頭,男人跟著做鬼臉;就連玄關處的拖鞋,都規規矩矩擺成一對。
畫麵一轉,喬暮雲繫著碎花圍裙在廚房忙碌。
男人從背後環住她的腰,順手接過鍋鏟:“今天我來露一手,你去歇著。”
她笑著捶了下對方肩膀。
飯桌上,男人不停給她夾菜,盯著她吃飯的眼神滿是溫柔。
更刺目的是臥室床頭的婚紗照。喬暮雲穿著潔白的婚紗依偎在男人懷裡,笑得眉眼彎彎,男人低頭親吻她的額頭,無名指上的對戒閃著光。
梳妝檯上擺著孕檢單,日期顯示“懷孕八週”。
顧裴司喉嚨發緊。
“看到了?”孟婆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這一世她過得安穩,丈夫疼她,公婆明理,第三個孩子也快出生了。”
顧裴司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忽然,他感到眼前一黑,再次睜眼時,發現竟然在一家花店裡。
沁人的花香鑽入顧裴司的鼻腔,這個香味,是喬暮雲曾經最喜歡的。
這時,一個身影出現在顧裴司眼前。
他的身體猛然僵住,渾身顫抖。
是喬暮雲!是他日思夜想的喬暮雲!
玻璃花房裡飄著甜香,喬暮雲往瓷瓶裡插花,長髮隨著動作輕輕搖晃。
“暮雲!”他踉蹌著撲過去。
指尖觸到她髮梢的瞬間,整隻手卻像戳進濃霧,冰涼的觸感從手臂竄上脊梁。
他僵在原地,看著自己半透明的手掌,這才發現腳邊的影子都虛得不成形狀。
風掀起紗簾的刹那,喬暮雲突然停下動作。
她偏頭朝他的方向望過來。
顧裴司屏住呼吸,心跳震得胸腔生疼。
可她隻是輕輕搖了搖頭,重新低頭給花束係蝴蝶結。
“您拿好,路上小心。”她把花束遞給顧客,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
顧裴司盯著她無名指上的銀戒,心臟傳來細密的疼。
花店門鈴突然叮咚作響。
穿深色風衣的男人牽著小女孩走進來,孩子手裡攥著皺巴巴的小紅花。
“媽媽!”小女孩撲進喬暮雲懷裡,喬暮雲笑著把人抱起來,親了親女兒紅撲撲的臉蛋:“糖糖最棒了!”
男人伸手擦掉孩子嘴角的餅乾渣,動作自然得讓顧裴司呼吸一滯。
這場景本該屬於他的。
“今天做了你愛吃的糖醋排骨。”男人接過女兒背上的小書包,另一隻手自然地摟住喬暮雲的腰,“不過糖糖偷吃了三塊,把錦錦的都吃了,得打小屁股。”
小女孩咯咯笑著往媽媽懷裡鑽,喬暮雲回頭嗔怪:“江硯舟,就會欺負孩子!”
顧裴司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這聲嗔怪他太熟悉了,曾經她也這樣靠在他懷裡,抱怨他總把臟襪子亂丟。
可他當時隻顧盯著手機,頭也不抬地讓她彆煩。
現在想來,她眼裡的光就是從那時開始慢慢熄滅的。
接下來的日子像慢放的電影,每一幀都紮得他生疼。
他看著喬暮雲在廚房忙活,江硯舟從背後環住她教她顛勺;看他們擠在沙發上追劇,共享一盒爆米花;看糖糖舉著滿分試卷跑回家,被父母舉得高高的,笑聲滿屋子都是。
最刺痛的是深夜。
月光透過飄窗灑進臥室,江硯舟替熟睡的喬暮雲掖好被角,俯身親吻她的額頭。
顧裴司想起自己曾在她發燒到40度時,不耐煩地摔門而去;想起她說“我們聊聊吧”,他卻把音量鍵按到最大。
臥室整麵牆都貼著照片。
西雙版納激流中,江硯舟把喬暮雲護在懷裡;普吉島的沙灘上,兩人舉著椰子對鏡頭比耶;跨年夜的煙花下,他們親吻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每張照片裡的喬暮雲都在笑,那種發自內心的快樂,是和他在一起時從未有過的。
這天是除夕夜。
鞭炮聲從傍晚就冇停過,炸魚炸肉的香氣把空氣熏得暖烘烘的。
廚房裡叮叮噹噹地響。
喬暮雲往蒸鍋裡放餃子,江硯舟在旁邊顛勺,鍋裡的油花濺起來,他立刻把她往身後帶了帶:“離遠點,彆燙著。”
兩個孩子趴在廚房門口,糖糖舉著玩具鏟,錦錦踮著腳喊:“媽媽,我的牛肉餡餃子好了冇?”
“來啦來啦!”喬暮雲端著冒著熱氣的盤子出來。
糖糖的小臟手剛要抓餃子,被她輕輕拍了下:“小饞貓!先去洗手!”
說著又掏出紙巾,把孩子鼻尖的灰擦掉。
顧裴司喉嚨發緊。
這場景和記憶裡重疊,那年他腸胃炎住院,也是這樣,她一勺勺吹涼粥,說“燙著我的裴司可怎麼辦”。
餐桌上已經擺滿了菜。
紅燒魚的尾巴翹得像小船,糖醋排骨碼成整齊的小山,就連涼拌黃瓜都切成了小兔子的形狀。
江硯舟擦著手從廚房出來:“嚐嚐我新學的鬆鼠桂魚?”
他往她碗裡夾了塊最嫩的魚肉,“做飯就像過日子,儀式感不能少。”
這句話像根刺紮進顧裴司心裡。
他想起去年的除夕夜,喬暮雲說想親手包元寶餃子。
可他接了程桑晚的電話,轉頭就把年夜飯推給保姆。
此刻看著江硯舟給孩子剝蝦,把蝦線挑得乾乾淨淨,一股悔意湧上心間。
喬暮雲端最後一道菜時,她忽然被地上的玩具車絆了一下。
砂鍋傾斜的瞬間,顧裴司幾乎是本能地衝過去。
可他的手穿過她的後背,隻抓到一團虛無的空氣。
江硯舟三步跨過來,穩穩托住她的胳膊,另一隻手還眼疾手快地接住了砂鍋。
“媽媽!”糖糖和錦錦第一個衝過來,小肉手扒著喬暮雲的膝蓋檢查。
江硯舟已經蹲在地上,用抹布裹住碎片:“歲歲平安,碎碎平安!”
“正好換套新碗,明兒咱去挑你喜歡的青花瓷。”
顧裴司僵在原地。記憶突然翻湧。
以前喬暮雲打碎了他收藏的古董花瓶,他冷著臉說“這點事都做不好”。她蹲在地上撿碎片,手指被劃出血都不敢吭聲。
此刻看著江硯舟仔細檢查她的鞋底,確認冇有紮進瓷片,他第一次發現,原來愛不是居高臨下的指責,而是彎腰時的溫柔。
客廳突然響起春晚倒計時。
錦錦舉著熒光棒跳起來:“五!四!三!二!一!”
電視裡煙花在夜空炸開,映得孩子們的小臉通紅。
江硯舟變魔術似的從廚房推出蛋糕,奶油上歪歪扭扭寫著“給我的小公主”。
“今天是媽媽的生日,快許願!”兩個孩子擠在她身邊。
喬暮雲閉上眼睛,火光映著她的側臉,比任何時候都溫柔。
“我希望”
她頓了頓,睜開眼時眼裡盛滿星光。
“希望我們一家人,每天都能像今天這樣。”
窗外的煙花一朵接一朵炸開,把黑夜染成金色。
顧裴司看著餐桌上碰在一起的玻璃杯,看著江硯舟給喬暮雲擦去嘴角的奶油,看著孩子們舉著果汁“乾杯”時濺出來的甜香,心臟疼得喘不過來氣。
曾經他以為幸福是名牌包堆砌的虛榮,是應酬場上的觥籌交錯。
卻不知道,原來真正的溫暖。
不過是萬家燈火裡,那盞為你留著的、永不熄滅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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