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故夢不曾憶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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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年前,全京城無人不知,風華絕代的長公主沈月明,嫁了一個采茶人為妻。
三年後,全京城無人不知,愛駙馬如命的沈月明,要迎一個采蓮人做二駙馬。
蕭思遠盯著陸陽安摟在沈月明腰上的手:“殿下,這門婚事,我不同意。”
沈月明一臉無奈:“蕭思遠,陽安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子,又失了記憶,現在春季,無蓮可采,陽安根本無法維持生計,你以前也是采茶為生,怎麼如此不能由己及人?”
蕭思遠垂下眼眸,話裡透出無儘的悲涼:“殿下若隻是想要幫助他,儘可以用彆的方式,送宅子、給銀子、找合適的女子……”
聽到“合適的女子”這幾個字,沈月明驀的沉下臉喝道:“蕭思遠!我隻是通知你,不是征求你的意見,三日後,我要迎陽安入府!”
“那……請公主奏明陛下,準你我二人和離。”
蕭思遠這句話說得極輕,砸在沈月明耳中卻如驚雷。
她眼裡湧上陌生的狠戾,盯視著眼前的男子:“蕭思遠!駙馬做久了,就不記得你母親還每日喝著的钜額湯藥?”
她揮揮手,讓開身子,幾個下人抬著蕭思遠母親立在後麵,母親雙目緊閉,眼角褶皺裡滿是濕潤,顯然是哭過了。
蕭思遠不可置信的目光掠過沈月明,忙奔過去,指尖顫抖的撫上母親的臉,卻倔強的不說話。
為了順利迎陸陽安進府,沈月明似是早就做好了準備:“離了我,你拿什麼吊著你母親的命!”
蕭思遠抬頭:“我采茶可以……”
“就你掙的那幾個子兒,買個破碗都不夠!”
沈月明不耐道:“行了,不要耍脾氣,陽安雖說是二駙馬與你平起平坐,但明麵上,本宮隻有你一個駙馬,你的位置冇人能動。”
陸陽安一雙小鹿般的眸子濕漉漉的:“駙馬,陽安隻是愛慕月明姐姐,絕對冇有其它想法的……”
沈月明眸光一軟,溫聲細語帶著陸陽安去挑選婚房,母親被抬回小院兒靜養,隻留下蕭思遠在府門口黯然。
他知道,沈月明決定了的事,是九頭牛都拉不回的,畢竟他曾親身體會過。
三年前沈月明路過茶園時,被正迎著朝陽采茶的蕭思遠攝了魂,他眼神清澈,手指如跳舞般在茶樹尖翩躚。
她衝他笑得攝人心魂,嗓音有一絲嬌羞:“公子,這晨起采茶,可有什麼講究?”
沉浸在愜意中的蕭思遠驀的被嚇一跳,他怔愣的紅著臉,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在問他。
於是那天,蕭思遠一上午都在與她說春茶應如何采摘、如何攤青、如何揉撚,他說的細緻,她聽得入神。
那日後,她便日日天不亮就奔波數十裡,隻為去茶園見他。
他們一起采茶,一起晾曬,一起等著母親送來的飯食。
母親總是說粗茶淡飯不知姑娘吃不吃得慣,她總說家常小菜最有煙火的味道。
她也時常帶新鮮的糕點來,都是蕭思遠見過但不曾吃過的。
這樣的日子平淡悠長。
直到有一次采茶時,突遇暴雨,泥石滾落,躲避不及的蕭思遠驚慌之下滾落山崖。
沈月明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帶著下人一路搜尋,終於找到昏迷不醒的他。
蕭思遠傷勢嚴重,請遍名醫也束手無策。
沈月明情急之下不顧太妃的阻攔,跪在金鑾殿前,願意用自己的命,求得世上唯一一顆九轉還魂丹,終於將蕭思遠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自那次後,沈月明再也不敢讓蕭思遠去采茶,她跪在太妃宮前七七四十九天,總算換來太妃點頭,準許采茶人蕭思遠入府為駙馬。
那時她說:“蕭思遠,你我夫婦二人,生同衾,死同穴,一生一世唯你一人,若你有事,我絕不獨活!”
可是如今,她說:“我隻是通知你,我要迎陽安入府為二駙馬。”
2
蕭思遠渾身抖如糠篩,他捏緊自己的袖口,胸口像被猛獸活活撕裂一般,痛得無法喘息,他捏緊自己的拳頭,在胸口狠狠捶了兩下,終於自喉嚨裡嗚咽出聲。
他麵色蒼白,沈月明說得冇錯,母親病重,如今每日拿人蔘溫養尚且隻能躺在床上與他說說話,若是離了長公主府,母親的钜額湯藥費,他一時之間確實無法籌措。
蕭思遠低頭緩緩往回走,卻看到陸陽安正拉著沈月明撒嬌:“月明姐姐,我喜歡這個房間,我就要它做我們的婚房!可不可以嘛……”
沈月明寵溺的依偎在他懷裡:“好。”
蕭思遠渾身一僵,這是她和他的婚房,裡麵的一切,都是當初他們兩個一起佈置的,就連窗外桃樹上那個鞦韆,都是當初她為他親手打造。
陸陽安坐在鞦韆上,目光中滿是挑釁:“月明姐姐,我住這裡,駙馬不會介意吧?”
沈月明的目光落在蕭思遠身上,眸色晦暗不明:“蕭思遠,你介意嗎?”
蕭思遠咬緊嘴唇,直到唇色全無,他才搖搖頭,沉默的進屋收拾自己的東西。
可是東西實在太多了。
桌子上的是她讓玉飾鋪送來每月十號送來的玉佩。
櫃子裡的是她讓成衣鋪子來了新貨優先送來給他挑選的衣袍。
就連床上都是她每日根據他的衣服顏色搭配挑選後令丫鬟日日換新的床單。
可這些,他此刻都不想要了,他隻想要母親能陪著他,活得長長久久。
為此,他可以接受她的所有安排。
所以最後,他隻拿了幾套衣袍便搬去了偏房。
偏房久無人居住,灰塵漫天,丫鬟們都在為婚宴安排忙碌,蕭思遠一個人收拾到天邊露出魚肚白。
他還冇躺下,門外就有下人來報:“駙馬,長公主有請。”
蕭思遠來不及換衣,灰頭土臉趕緊往主臥房走。
迎麵沈月明走來,身後跟著陸陽安。
蕭思遠略微俯身:“殿下喚我何事?”
“你去采些茶來,要一芽一葉的新梢,回來做茶酥。”
“殿下不是不喜茶酥嗎?”
陸陽安拉起蕭思遠的手:“都怪我,一早說想吃茶酥,月明姐姐說你會做,所以……”
“駙馬!”
府門還冇開,就有人在狠狠拍門打斷了陸陽安的話。
沈月明揮揮手,府門一開,從外麵滾進來一個家丁。
那家丁在地上連打了幾個滾,見一堆人站在這裡,忙慌張的四處找蕭思遠。
沈月明喝道:“成何體統!”
家丁手忙腳亂爬起來跪好,被沈月明陰沉的麵色嚇到,瑟瑟發抖的囁嚅:“長公主,老夫人她……有些不舒服。”
蕭思遠猛地抬頭,母親一直以來都擔心他在長公主府冇有倚仗,怕他難做,從不敢多提要求,更不曾這麼早讓人來傳過話。
他麵露擔憂:“殿下,我先去看看娘。”
陸陽安點點頭,語氣失落:“駙馬說的是,老人家的病最是要緊,若是看一看便能好,那便再好不過了,陽安長這麼大還冇吃過茶酥,過了今天,後麵隻怕都是雨,這茶酥已經饞了二十年,也不多這一年了。”
沈月明聞言攔住每日準時去送藥的下人,她一勺一勺將藥舀出來又倒進去,如此循環往複。
“你又不是大夫,若說治病,這藥應該更管用。”
蕭思遠心驚膽戰的看著那勺子,生怕她一個手抖,這碗藥就潑了,重新熬藥所需的時間,便是母親生不如死的時間。
沈月明清冷的嗓音緩緩說著冰涼的話:“都纏綿病榻兩三年了,還差了這一個時辰不成?”
“去采茶!”
陸陽安盯著被攔住的那碗藥,這哪裡是一碗藥,這明明是母親的命!
沈月明在拿他母親的命,要挾他即刻給陸陽安做茶酥!
蕭思遠閉閉眼,手指不自覺捏成拳,他接過下人遞來的竹簍,迅速消失在街角。
3
隻有快去快回,見到母親他才能安心。
一整晚未睡,蕭思遠步履有些踉蹌,一個不小心就摔倒滾下梯級,堅硬的樹杈劃在他臉上身上,片刻便已鮮血淋漓。
他胡亂擦擦臉上的傷,看不到自己的臉上已全是泥和血。
他隻知道自己要趕緊重新采茶,等會兒日頭全出來,露水褪去,若茶尖不夠,今日就等於白來。
而且一想到早上反常的家丁,就有一些不好的想法拚命往腦子裡躥,他心裡如火油不斷煎熬著,隻想快些,再快些。
又過了個把時辰,日頭升起,他顧不得衣服全是泥濘,用儘全力往回奔跑。
終於趕到長公主府,他放下茶簍就想往母親的小院跑。
卻被守在門口的管家拉住:“駙馬,陸公子說今天中午就要吃茶酥,請您先做好,再去老夫人那邊。”
蕭思遠狠狠一甩手:“廚子呢!府裡冇有人會采茶我可以理解,難道偌大的長公主府,也冇人會做茶酥嗎?”
“蕭思遠!”沈月明自街邊走來,一手牽著陸陽安,一手提著糕點:“本宮想吃個茶酥,你都要推三阻四嗎?”
陸陽安舉起手中冇吃完的糕點笑道:“駙馬,你要不要吃糯米糕?我吃不完了。”
他看一眼沈月明嗔道:“月明姐姐,都怪你!人家說了吃不完,我就是多看了兩眼,你就非要買下來!”
沈月明目光寵溺的任陸陽安撒嬌,攬著他進府,路過蕭思遠時似乎看不到他臉上的傷,語氣冷漠:“做完茶酥再去!本宮不想再說第二遍!”
蕭思遠咬咬牙,無視陸陽安得意而挑釁的目光,轉身進了膳房。
母親的命在她手上,他不得不從。
雖然認清了這個現實,可心裡終歸還是鈍鈍的痛起來。
太妃去年走的時候,沈月明雙目通紅對他說:“蕭思遠,我們以後,隻有你母親一個娘了,我一定拿她當我親孃,我隻有你們兩個親人了。”
可如今,這唯一的娘,卻被她拿捏著要他伺候新歡。
蕭思遠苦笑著搖搖頭,手上的動作愈發快了,他手上不停,豎起耳朵仔細聽著,隔壁小院暫時冇有任何聲響,許是母親已經歇息了?
待做完茶酥,已是晌午,蕭思遠一夜未眠又滴水未進,感覺自己頭重腳輕,他不敢休息,連衣服都冇換,大步邁出長公主府奔向母親的小院。
小院一如既往的門窗緊閉,裡麵隱隱傳來啜泣聲。
蕭思遠腳步一頓,一股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他雙手放在院門上不敢用力,整個手掌都在顫抖。
院裡有人高聲問:“駙馬怎麼還不來!不是早上就去請了嗎?”
蕭思遠撞進小院,院裡赫然擺著一副棺木,上麵血紅的“福”字,就像母親泣血的眼睛,他在問:“蕭思遠,你怎麼還不來?”
他失力跌倒在地,手腳並用的爬到棺木旁,雙手拉住邊緣狠狠用力將自己支撐起來。
他不信!昨日那樣委屈的場麵,竟是母親見他的最後一麵。
可是他不得不信,母親麵容安詳,眼角含淚,他唇邊的笑帶著苦澀,帶著不捨,甚至帶著愧疚。
母親手中緊緊拽著一張碎紙,像是從哪本書上撕下來的。
蕭思遠拿出來一看,顫抖著撫平那滿是褶皺的紙,那上麵隻有一個字:“走!”
母親昨日親眼見到他的委屈求全,她心疼又愧疚,今日想見他一麵告彆,卻被一再耽誤。
最後,為了讓他可以有選擇的權利,母親選擇了離開。
4
蕭思遠雙眼通紅,久久說不出話來,他胸腔裡就像有千萬把尖刀在撕絞,叫囂著要把他的心剖出來。
他像被掐住喉嚨一般發不出一點聲響,掙紮片刻,忽然發出衝破天際的一聲淒喊:
“娘啊!”
這一聲從尖利到平緩,到久久冇有聲音,喘不過來的一口氣憋得他無法呼吸。
他猛的一抽,終於緩過氣來,不斷哭喊著自己在這世上僅剩的牽絆。
沈月明過來的時候,蕭思遠抱著棺木不撒手,不許下人合棺。
“蕭思遠,鬆手,死者為大,入土為安。”
蕭思遠聽到她的聲音,冷笑著回頭。
“長公主,如今,我娘再也不需要花費你長公主府的钜額藥費了,所以,可以給我和離書了嗎?”
沈月明心頭一驚,這個稱呼在蕭思遠嘴裡,第一次出現。
她聽著有些刺耳,卻仍隻是說:“我說過,為了尊重陽安,才讓下人喊他二駙馬,你駙馬的位置冇人能動,和離是不可能的。”
蕭思遠慘笑,他不想爭執這個話題:“那先厚葬我母親吧。”
沈月明還未回答,陸陽安從她懷裡站出來,雙目垂淚:“駙馬,你母親死了我也很難過,可是你現在要辦喪事,那我後日大婚怎麼辦?”
蕭思遠惡狠狠的看著他:“你們害得我連母親最後一眼都冇見到,如今,連我母親的喪事也想要省了嗎?”
陸陽安像被嚇到一般,怯怯的問:“這幾年月明姐姐的銀錢流水似的花出去吊著她的命,都這麼多年了,你……還不知足嗎?”
蕭思遠眼前陣陣發黑,他強撐著嘲諷的問:“陸陽安,本駙馬花的,是自己府上的銀錢,你有什麼資格問我知不知足?”
陸陽安聽他咬牙說出的“駙馬”三個字,眸光中閃過一抹狠戾。
他麵色漲紅,委屈的伏在沈月明肩頭哭訴:“月明姐姐,那我們的大婚,便取消了吧,陽安不想要長公主府淪為京城的笑柄。”
沈月明一邊安撫陸陽安,一邊吩咐下人:“停棺不發,一切等大婚後再議!”
說著她攬著陸陽安就要走,蕭思遠聞言睚眥欲裂。
他撲過去拽住沈月明的袍角,眼角含淚,語氣卑微:“長公主,死者為大,就算不厚葬,至少也讓我母親入土為安啊!”
“長公主,不能和離也沒關係,我以後就是長公主府的一個擺設,我絕不打擾你和陸公子,隻求你,讓我娘入土為安,這是我能為她最後做的一件事了……”
這一聲聲的長公主令沈月明胸中湧起一股莫名的燥意,她看到蕭思遠一臉的卑微乞求,知曉這次蕭思遠確實是傷心失望了,可他身為駙馬,連這一點容人的度量都冇有嗎?
“大婚後自會安排,這幾日你也正好可以陪陪你娘。”
語畢,她轉身欲走,衣袖在蕭思遠手臂上拂過,就如一陣清風,來無影去無蹤,徒留他心中一片淒涼。
蕭思遠轉而拉住陸陽安的手腕:“不許走。”
難道要他守著母親的棺木和屍身,聽著自己的妻子和其他人拜天地入洞房?尤其這兩人,還是害自己見不到母親最後一麵的人!
他陡然鎮定下來,語氣堅定又冷漠,似乎剛剛苦苦哀求的不是他:“要麼,給我和離書,我帶我娘離開這裡,不礙你們的眼,要麼,給我娘下葬,否則……”
他目光如炬的盯著這兩人,臉上被茶樹刮爛的傷口上佈滿血痂,他笑得如地獄爬出來的修羅:“否則,你們大婚當日,我便帶著我娘,**於你們婚宴之上!”
5
沈月明怒目看向蕭思遠:“蕭思遠!你莫要不知好歹!”
“好一個不知好歹,既然你逼我,那我便不知好歹了又如何!”
蕭思遠扯著嗓子咆哮起來,這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這樣嘶吼。
他力氣很大,緊緊拽著陸陽安手腕,陸陽安根本無法掙脫,拉扯間兩人一起跌坐在地。
陸陽安抽泣著問:“駙馬!陽安一輩子就這麼一次婚宴,你怎麼能說如此晦氣的話!”
蕭思遠冷笑,他自牙縫裡擠出一句:“若你們要選晦氣,我自然是不介意的。”
像自我懲罰一般,他又死死盯著沈月明:“我一個采茶人,這三年全靠長公主賞飯吃,如今,這口飯要我跪著吃,我娘不同意,我也不同意!這口飯,不吃也罷!”
沈月明從未見過這樣的蕭思遠,他向來都是溫順、賢良、循規蹈矩的,而此時,他披頭散髮,滿臉血痕,神情破碎,目光中滿是憤恨的跌在黑色棺木旁,像極了剛從棺木中爬出來的怨鬼。
她胸中升起一股煩悶:“蕭思遠……”
“啊……”
陸陽安忽然大叫一聲,往後倒去,手掌磕在旁邊的砂礫上,頓時冒出點點血珠。
他偏頭看向蕭思遠,眼裡蓄滿淚水將落未落,卻掩蓋不住裡麵的算計:“駙馬,你為什麼要推我?”
沈月明見狀忙蹲身去扶陸陽安:“蕭思遠,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戰我的底線!是當我不會罰你嗎?”
蕭思遠甚至來不及解釋,便聽得沈月明一句話將他打入寒潭!
“來人!給駙馬上拶刑!”
她擦儘陸陽安的淚珠,心疼的牽起他的手,再也冇有給蕭思遠一個眼神。
十指連心,銅條擠壓手指的痛感席捲蕭思遠的整個神經,他痛得大叫起來,卻隻換來更深一層的痛,手指像被一寸一寸碾碎,骨頭縫裡都是針紮一般刺痛,直到血肉模糊,十指儘碎!
蕭思遠淒厲的哭喊迴盪在母親住了三年的小院,更迴盪在母親不得安息的靈魂之上。
沈月明,你說的生同衾,死同穴,我通通不要了。
後天,你們大婚,我娘下葬,而我,要永遠離開這個地方!
蕭思遠再次醒來時,已是第二日早上,他躺在偏房的床上,聽著外麵敲鑼打鼓伴隨著刺耳的嗩呐聲由遠及近。
路過長公主府門口停在了隔壁小院處。
蕭思遠心生不安,爬起來就往小院跑。
小院門口赫然停著一口釘死的棺木,上麵一個大大的“壽”字,似是張著血盆大口,要吞下蕭思遠最後一點牽掛。
陸陽安站在旁邊指揮:“好了,就這裡了,把裡麵的新娘抬出來,這樁好事,就算成了!”
蕭思遠推開圍觀的人群,見一群人衝進小院,他怒喝:“你們乾什麼!”
陸陽安驚得一抖,他聲音怯怯,卻字字誅心:“駙馬,我在幫你母親入土為安呀。”
蕭思遠怒不可遏,他看向旁邊的沈月明:“長公主這是什麼意思!這是……想給我娘配陰婚?”
爹爹在他三歲的時候就走了,母親一個人養育他教導他,母子倆相依為命,縱然日子過得再艱難,母親也從未想過再嫁,但凡有媒人踏進門檻,都會被母親打出去。
如今,母親死了,卻還要被他們汙了這一世清白!
陸陽安搶先一步攔在沈月明麵前走過來拉起蕭思遠:“新郎是我鄰居大哥,生前也是極好的人,與伯母簡直是天生一對!”
他在蕭思遠耳邊小小聲補了一句:“死瘸子配病秧子,可不是天生一對嗎?”
蕭思遠狠狠一耳光打在他臉上:“陸陽安,你會遭報應的!”
陸陽安捂住那半邊臉:“你霸占駙馬之位三年之久,也該讓位了。”
“還有,你一個采茶人,憑什麼跟我比?”
6
蕭思遠愕然:“你不是采蓮為生的男子,你……你冇失憶?”
“笑話,本公子不失憶,日後如何回自己府邸?”
“隻有你,與你那配陰婚的母親,纔是卑賤的采茶人!”
“山雞也想做鳳凰,你放心,我定會讓你母親,入、土、為、安!”
最後幾個字被他咬得極重,一字一頓砸在蕭思遠心尖兒上,碎得徹底。
陸陽安眼中閃著勢在必得的光,他臉上掛著鄙夷的笑,身子狠狠往地上倒去。
不出意外的,沈月明接住了他。
沈月明看向蕭思遠,眸光中滿是失望。
“你要你娘明日下葬,我和陽安明日要大婚,配陰婚是唯一兩全其美的方法,陽安為了你的要求想儘辦法奔走,你卻恩將仇報!”
“兩全其美?恩將仇報?”
蕭思遠隻覺得心中一片冰涼,他眼眶脹得像要裂開,一行血淚緩緩流出。
“這樣的兩全其美,送給你,你要嗎?”
“沈月明,我娘死了!我娘死了!!這是我一生清白,幾十年如一日不願外嫁,一心隻想陪伴我,守著我爹靈位的娘啊!”
“沈月明我求求你,你睜開眼看看,你現在到底在做什麼啊!”
沈月明身形一頓,蕭思遠的哭喊令她動容,可一看到懷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陸陽安,她再冇有抬頭看他。
她神情冷漠,嗓音冰涼,一邊安撫陸陽安,一邊吩咐道:“儀式繼續!”
配陰婚的道士和司儀立馬又張羅起來,踹開小院竹門,強行給蕭思遠母親合了棺。
蕭思遠撲過去死死扒住母親的棺木,臉上的傷混著血淚格外猙獰恐怖。
他嗓音嘶啞,一聲高過一聲的撕心裂肺,又是乞求又是威脅。
“長公主!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
“沈月明!沈月明你是要逼死我嗎?”
他彆無他法,這一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辦,他冇有錢,也冇有權,他有的,隻是自己這一條命,和一個空有的駙馬頭銜。
這時,陸陽安鬆開捂住自己的臉頰,不知何時那上麵多了一條淺淺的血痕。
他看著自己的手驚呼:“啊……我的臉!”
說著埋在沈月明懷裡放聲大哭起來:“月明姐姐,我的臉毀了嗎?”
沈月明目光陰鷙,她牽起陸陽安往府裡走:“駙馬刁蠻跋扈,掌嘴一百!”
她修長的腿幾步便邁進了長公主府,絲毫冇有注意到,後麵掌嘴的婆子,在陸陽安的示意下戴上了拳刺。
母親的棺木被強行帶走配陰婚,蕭思遠被侍衛押著動彈不得,隻能絕望的嘶吼。
巴掌伴著尖刺,狠狠砸在他臉上,就一下,他半邊臉都麻了,瞬間鮮血淋漓。
他想起以前采茶時,偶爾被樹枝剮蹭一下,娘都會給他呼呼。
“蕭思遠不哭,抹了藥不留疤,我們蕭思遠是最好看的男孩。”
可是如今,他被冰冷的拳刺狠狠劃破臉頰,一道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縱橫交錯在他臉上,他痛得厲聲尖叫,卻再也無人心疼他。
行刑完畢後,蕭思遠躺在空曠的小院裡,他看著湛藍的天,那裡有幾隻小鳥在飛來飛去,像極了小時候的他。
這幾年的生活像跑馬燈一般在他腦海中閃過,他掙紮著爬起來,摸進小院的臥房,躺在母親曾經躺了三年的床上,這裡昨日還熱熱鬨鬨,今日便已空寂無人。
他覺得累極了,不知不覺,就這麼睡著了。
7
可時間總是公平的,它不為誰停留,也不為誰飛逝。
第三日如期而至。
外麵的迎親隊喜氣洋洋的往長公主府走。
府裡的管事嬤嬤四處尋不到駙馬,趕緊又去小院找。
果不其然,駙馬還在昏睡。
他渾身發燙,麵目儘毀。
管事嬤嬤歎了口氣,長公主府的喜事,駙馬不可不在。
他強行將蕭思遠拉起來穿好駙馬官服,戴上金冠。
官服上成行排列的飛鶴高貴明豔,長長的拖尾華麗又低調。
可這樣精緻的刺繡飛鶴上,是一張皮肉外翻,恐怖至極的臉。
蕭思遠任他收拾,不說話,也不反抗。
從來隻聞新人笑,何時會看舊人哭?
他一個失寵的駙馬,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占了天時地利人和的采茶人。
如今毀了容,更隻是一塊任人宰割的魚肉而已。
連傷藥和繃帶都不配擁有的魚肉。
他被連拉帶拽的帶到大堂,卻見大堂本屬於駙馬的座位上,赫然擺著一個豬頭。
旁邊的丫鬟訥訥的說:“嬤嬤,陸公子剛剛說,他不拜駙馬,長公主……允了……”
蕭思遠諷刺的看著那豬頭:“兩隻眼睛一張嘴,長相秀氣,比我好看,挺好,挺好……”
那丫鬟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陸公子還說……要駙馬血抄九十九遍和合經為他和長公主祈福,他才進門,長公主……也允了……”
蕭思遠聞言,身體不可遏製的發起抖來。
“你說,沈月明,允了?”
“是。”
地上的丫鬟雙手高舉,將手中紙筆遞上,旁邊甚至還備了匕首和毛筆硯台,她顫聲道:“請駙馬,抄經!”
蕭思遠指尖觸到那細膩的蠶繭紙時,如被烈火灼燒。
他手指蜷縮,用力到指節泛白。
幾名家丁在身後守著,蕭思遠獨自跪在祠堂裡,他麵無表情的劃開自己的手腕,血如水流一般滴在硯台裡。
他顫抖著拿起筆,筆尖鮮紅,落在雪白的蠶繭紙上,如烈日般刺眼。
他不斷重複的抄寫,如一個冇有靈魂的木偶。
“祈願夫妻和合,如同琴瑟,恩恩愛愛,永不分離……”
“今逢良辰至……和合子孫昌。”
蕭思遠身形不穩,一遍遍的放血,一遍遍的抄寫,他眼前慢慢變得模糊不清。
和合經剛抄完,前廳便傳來報喜聲:“駙馬血抄和合經,祈願駙馬與長公主百年好合,永不分離!”
鑼鼓喧天沸騰起來,小孩的嬉鬨聲,賓客的賀喜聲,鞭炮的劈啪聲,混在一起傳入癱倒在地的蕭思遠耳中。
他掙紮著爬起來,用儘力氣坐穩身形,在和合經旁顫抖著寫了一封血書。
沈月明親啟。
“沈月明,昨日是我第一次喚你的名字,今日是最後一次。”
“不論是采茶人,還是富家少爺,你愛的,都是你自以為是的悲憫之心。”
“落此下場,我誰也不怪,這九十九遍和合經,祝願你們今生,也祈求來世,我不要再遇見你。”
“沈月明,既無和離,那便喪偶吧。”
蕭思遠擱下筆,猛的吐出一口血,噴在血跡未乾的紙上。
他踉蹌著站起來,扶著門框一步一步往外走,此時所有人都在大堂迎接新人。
他終於可以去找母親了。
8
大堂裡,沈月明牽著陸陽安走進府門,她掃視一圈,目光有些陰沉。
“駙馬呢?”
管事嬤嬤忙上前回話:“正在祠堂抄寫和合經呢。”
沈月明麵色稍緩,陸陽安的聲音隔著喜帕傳來:“月明姐姐,駙馬不會生氣了吧?陽安隻是希望得到他的認同,畢竟,他是駙馬,陽安以後還要在他手下討生活……”
“陽安,你要記住,你是二駙馬,不必怕他。”
沈月明撣撣喜服,一把抱起陸陽安:“有台階,陽安小心。”
陸陽安雙手挽著沈月明的脖子,在她耳邊輕輕歎息
沈月明雙臂微微用力:“大喜的日子,陽安為何歎氣?”
陸陽安擔憂的說:“若我以後想起來以前的事,月明姐姐還會這樣對我好嗎?”
“那是自然,你是我最愛的人,不論你是什麼樣的人,我都甘之如飴。”
陸陽安輕輕捶打著他的肩,羞道:“月明姐姐慣會哄人!”
惹得沈月明哈哈大笑起來。
蕭思遠避開路過的下人,疾步往側門走,剛過祠堂拐角,卻被人捂住嘴拖到了後門小巷裡。
他拚命掙紮卻無濟於事,幾個老乞丐早已等在那裡。
饒是再無知,看到這場麵也知道這是誰的手筆了。
五月的天卻像臘月一般涼,吹來的微風就像刺刀般淩遲著他的神經。
蕭思遠倒在地上拚命往後爬,耳邊傳來前廳拜堂的唱喜聲。
“一拜天地!”
一個瞎了眼乞丐扯住他的鞋子,呼啦往外拽。
“二拜高堂!”
另一個臉上的瘡疤早已腐爛的老頭兒撲過去抱住他的腰,他被拽得死死的。
“夫妻對拜!”
幾個乞丐你爭我搶,誰也不讓誰,蕭思遠被推搡著衣袍半解。
縱然已經麵目全非,可在這些饑不擇食的乞丐眼裡,至少,這是一個人!
“禮成!送入洞房……”
一個老乞丐擦著自己嘴角的涎,一把推開壓住蕭思遠的半瞎子,俯身想要親上去:“嘿嘿……讓爺爺好好疼疼你!我們也入個洞……房!”
“房”字隻發出了一個氣音,那老乞丐便渾身癱軟下去。
蕭思遠拔出刺穿他喉嚨的軟劍,顫抖著厲聲道:“你們再敢靠近一步,這就是下場!”
他迅速爬起來,將頭冠上的珍珠取下來扔在地上:“你們看我衣著就應該知道我並非一般男子,這顆珍珠可保你們一年無虞,不想死,就滾!”
他賭陸陽安不敢告訴他們,他是誰!
他手持軟劍護在身前,緩緩往街上退。
幾個乞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再追上去。
蕭思遠一出小巷,就撒開腿拚了命的跑。
他跑了這件事,很快會傳到陸陽安耳中,他要在他找到他之前,完成自己要做的事。
蕭思遠先去最近的寺廟求了超度經,頭上累贅的發冠都被他取下來換成銀票,又去雇了幾個腳伕,挖出母親棺木。
腳伕走後,他一個人跪在母親棺木旁,一邊燒超度經,一邊磕頭。
“娘,蕭思遠無能,讓你走後還受此屈辱。”
“今日,蕭思遠要離開這裡了,以後冇有孃的日子,蕭思遠也會好好過。”
“你放心,我雖然冇有拿到和離書,但以後,這世上再也冇有駙馬蕭思遠了。”
他燒完超度經,將火油倒滿柴火堆,脫下身上官服扔進火中。
眼看著火勢越來越旺,再無熄滅的可能,蕭思遠轉身離開。
再見了,娘。再也不見了,沈月明。
9
而在大堂與賓客推杯換盞的沈月明,心裡莫名有一絲慌亂。
整個婚禮流程,蕭思遠都冇有出現,檀木椅上的豬頭已經撤走,留下一灘暗紅色血跡。
她目光沉沉緊緊盯著,就算丫鬟已經擦拭乾淨,她卻始終覺得那椅子十分刺眼。
“駙馬呢?”
“回長公主,駙馬抄完經就不見了,許是回房歇息了。”
沈月明點點頭,壓下心中不安,繼續招待賓客。
幾杯酒下肚,有人開始調笑起來:“長公主,你這納婿,駙馬怎麼不見出來?莫不是……躲房裡哭呢?”
沈月明當初嫁蕭思遠時,滿京城都在感歎她的癡情,如今才過三年,她就嫁二駙馬,那幾個平日就與她不太對付的皇家貴女少不得要明裡暗裡嘲笑她。
“是啊,駙馬也太不給你麵子了,這樣大好的日子,都不露個麵。”
“長公主,這男人呐,就是不能太寵著了,不然無法無天!明天!明天我就給長公主送十個八個美男來,好好治治他這冇教養的脾氣!”
說完,幾人鬨堂大笑。
沈月明麵色更加難看,蕭思遠作為駙馬,這樣的大喜日子不出來招待,明顯是不給她麵子。
“去,把駙馬叫出來!”
丫鬟急匆匆去偏房找蕭思遠,裝扮得喜氣洋洋的臥房旁,是冷冷清清的偏房,裡麵空無一人。
沈月明眉頭緊皺,剛抄完經,他不在大堂,不在偏房,能去哪裡?
今日是她與陸陽安大婚,他許是太難過,出去散散心。
這樣也好,他不在府裡晃悠,就不會惹陽安心煩。
可直到晚上,賓客散儘,蕭思遠都冇回來。
沈月明任由陸陽安挑起喜帕,眼前恍惚出現蕭思遠的臉,他含羞帶怯,一雙杏仁眼波光粼粼……
“月明姐姐……”
陸陽安喚醒眼神有些渙散的沈月明,不滿道:“頭冠好重,陽安脖子都酸了。”
沈月明忙幫他取下頭冠:“今日高興,喝得有點多。”
說著,她往房門外看了幾眼,心中的不安愈發強烈,蕭思遠從來冇有這麼晚不回來過。
她抬腳要去尋,陸陽安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撲倒在床上。
“月明姐姐,你要去哪兒?”
嘴上在問,手中卻冇停。
他挑起沈月明的腰帶,扯開她緊緊裹著的衣襟,嬌喘一聲覆上沈月明的唇。
溫香軟玉在懷,沈月明再也無心去想其他,她摟住陸陽安,翻了個身,急切的與之共赴沉淪。
兩個時辰後,陸陽安已經睡熟,沈月明就著喜燭看著懷裡的美人兒,忽然又想起與蕭思遠新婚那晚。
蕭思遠不如陽安這樣主動,他第一次的模樣令她無比憐惜,後來,他的每一次進攻,每一次喘息,每一次停下來問她舒不舒服,都令她瘋狂。
陸陽安夢中嚶嚀一聲,沈月明輕輕拍著他的背,哄著他。
眼裡卻是褪不儘的擔憂,已是深夜,蕭思遠似乎還冇回來。
她輾轉反側,隻好披衣起床,開門去了偏房。
偏房裡安安靜靜,隻有清冷的月光灑在地上,照出她修長的身影。
被褥擺放得整整齊齊,就像這裡從未睡過人一般。
她轉身往祠堂走,香案上的香已燃儘,一堆厚厚的和合經碼在旁邊,鮮紅得刺目。
沈月明的目光暗淡下來,她微不可聞的歎了口氣,轉身走到祠堂轉角,卻發現地上有拖拽痕跡,還夾雜著一些早已乾涸的血絲。
10
她鬼使神差的想到,蕭思遠可能是出事了?
順著痕跡一路走到後門,痕跡在後門戛然而止。
沈月明搖搖頭,覺得自己似乎有些魔怔了,他是駙馬,性格又溫順,從不與人交惡,又怎麼可能有人能在長公主府下手對他不利?
他應該隻是心中難過,所以回他母親的小院了吧。
回到臥房,陸陽安睡得正沉,他夢中有些不安的喃喃:“你不要怪我……”
沈月明望著他皺成一團的眉眼,心疼的摟緊他,卻仍是一夜無眠。
翌日,沈月明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與陸陽安一起去祠堂燒經祈福。
一封封和合經上,鮮紅的血跡早已暗紅,上麵寫滿了對新婚夫妻的祝福。
“祈願夫妻和合,如同琴瑟,恩恩愛愛,永不分離……”
“今逢良辰至……和合子孫昌。”
沈月明一字一句的讀著,她眼眶驀的紅起來,不知為何,這樣吉祥的祝福詞,卻給了她一種悲傷的情緒。
“月明姐姐……”
聽著他的誦讀,陸陽安羞得臉色通紅。
九十九份和合經燒完,沈月明準備起身,卻看到香案下有一角白色格外紮眼。
她撿起來,映入眼簾的是五個暗紅色大字:沈月明親啟。
這是蕭思遠留給她的血書。
不,是遺書。
她指尖止不住的顫抖,裡麵話語不多,卻字字句句都在誅她的心。
“沈月明,既無和離,那便喪偶吧。”
白色的紙張上,佈滿了噴濺的血跡,血跡深淺不一,鋪在這張紙的各個角落。
“喪偶”兩個字就像一把刀,從眼裡紮進她心裡,它緩緩攪動,不疾不徐,痛得她雙眼圓睜,渾身無法抑製的顫抖起來。
蕭思遠最後吐血的那張臉,似乎就在她眼前。
“不可能……”
她雙眼猩紅,他不過是生氣她嫁人,所以想用這個來懲罰她,讓她難過,讓她認錯,他那麼惜命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會死?
簡直無稽之談!
沈月明將血書攥成一團,扔進火裡。
眼看著那血書上星星點點的火熔成一個大洞,她又慌忙去撿那團紙,手指碰到炭火,燙得她一個激靈,她瞬間清醒過來。
撈起那團燃燒殆儘的紙,拍滅火後吩咐道:“去把駙馬找回來!”
她自己都冇發覺,她的嗓音喑啞中帶著顫抖。
說完,她雙目通紅的看向陸陽安:“富家少爺,是誰?”
陸陽安身體一僵,他扶住額頭,佯作疼痛的樣子:“月明姐姐,我腦袋好疼,裡麵總是有一些熟悉的畫麵,但我看不清……”
沈月明猶豫的扶住搖搖欲墜的陸陽安:“你想起什麼了?”
未等陸陽安回答,下人來報有人來拜訪。
陸陽安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喜,他忙拉著沈月明到了大堂。
來的是一個衣著華貴的老者,他看到陸陽安,老淚縱橫的拉著他的手。
“陽安,你消失的這幾個月,爹爹一直在四處找你,你娘傷心得身體都垮了,你怎麼不回家呀!”
陸陽安放聲大哭起來:“爹爹,你是我爹爹!”
兩人抱頭痛哭,沈月明在一旁聽得有些心酸,心裡卻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似乎一切都太巧了,怎麼就剛好是陸陽安想起一點什麼的時候,他爹爹就找過來了?
送走陸陽安的父親,沈月明心中疑竇叢生,便派人去查這陸陽安失憶前的事。
這時,下人來稟,找到駙馬了。
11
沈月明不可置信的站在那一堆黑灰麵前,遲遲發不出聲。
地上除了一堆灰燼,就隻剩幾根枯柴。
她渾身的力氣像被抽空一般,雙腿一軟,跌在地上。
“不可能!”
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子,怎麼可能憑一己之力,挖出母親棺槨抬到這裡,然後**?
她雙手不自覺的扒著黑灰,無意中觸到一個燒焦的東西,她拎住一角,緩緩往上提。
那東西緩緩露出全貌,令他渾身僵硬,眼睛像被蟄了一般疼起來。
精美華麗的駙馬官服燒得隻剩一片深青色衣角,衣角上成行排列的飛鶴似乎在嘲笑她。
沈月明雙手捧著那片碎布,一步一踉蹌的回到長公主府,她嘴裡一直念著不可能,心卻如架在火上烤一般,痛到麻木。
之前她可以認為是蕭思遠在生氣,他冇了母親,隻有她一個親人,他總會回來的,可是如今,他回不來了。
他回不來了。
陸陽安見沈月明這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麵上滿是擔憂,心裡卻興奮不已,蕭思遠死了,他很快就要成為駙馬了!
可下一秒,他就被沈月明的一句話炸醒了。
“給駙馬建衣冠塚,以太妃下葬時的規格來。”
管家嬤嬤立馬去庫房收拾籌備。
陸陽安眼睜睜的看著一個個古董玉器往外搬,瞬間麵色陰沉起來。
“等等。”
他眸光落在沈月明身上,聲音輕柔得像是誘哄一般:“月明姐姐,駙馬自小習慣了節省,若他知道,為了他的葬禮我們如此鋪張浪費,他恐怕會不高興的。”
沈月明將燒剩下的官服捧在胸前,像個木偶般,眼珠子緩緩轉向陸陽安,滿臉悲慼。
她看著他臉上滿是心疼,眼中卻有她看不懂的雀躍。
“陽安,你懂事點,蕭思遠是駙馬,這是他應得的。”
陸陽安眼中閃過一絲慌張,他一個活人,若是跟一個死人去計較,隻會讓沈月明覺得他小氣。
可他又不甘心,蕭思遠死了,還要霸占著這個位置嗎?
於是他鼻音重重的委屈道:“對不起,是陽安不懂事了,陽安隻是二駙馬,確實不該乾涉駙馬的事。”
明明是自省的話,沈月明聽著卻十分刺耳。
她心裡忽的升起一陣厭煩,脫口而出:“你什麼時候深諳後宅這一套了?這話裡有話的樣子,和妒婦無異,何況你隻是本宮的麵首。”
陸陽安如被雷劈中一般呆愣在原地,怎麼會這樣呢?
母親不是說,隻要楚楚可憐的忍辱負重,定能換來殿下的心疼憐惜。
可沈月明卻說,他像個妒婦。
冇過兩日,侍衛來報,陸陽安根本冇有失憶,一切都是他與他的商賈父親為了攀上長公主府的計謀。
因為隻要攀上長公主府,陸家的綢緞就能成為皇商,財源滾滾!
沈月明拳頭緊握,陸陽安,竟敢算計她!
12
蕭思遠離開京城後,一直往南跑,聽說南邊四季如春,他從未見過。
母親不在了,他孑然一身,隻想四處去看看,隻要離開京城,他就自由了。
天氣熱起來,他臉上的傷越發潰爛得厲害。
可他走的是小道,一直冇有遇上一個醫館,他隻能一路往前。
直到暈倒在林中。
再次醒來時,他已身在一個陌生的客棧。
一個女扮男裝的女子正在他臉上施針。
看著那離自己眼珠子隻差毫厘的銀針,蕭思遠一動不敢動。
蘇婉柔穩穩噹噹將那銀針紮在他眼角。
嗓音清潤:“公子莫怕,我在為你診治。”
蕭思遠抬手輕觸自己的臉,臉上粗糙不堪,指腹上多年采茶留下的繭子,都比臉上細膩許多。
“你的臉損毀嚴重,恐怕不能複原,但……”蘇婉柔眼中閃過一抹狡黠,“我可以幫你換臉。”
蕭思遠失聲道:“換臉?”
久未說話的聲音像被粗糲的砂石磨過一般,蕭思遠自己都嚇了一跳。
蘇婉柔自信的點點頭,但後半句她冇有說。
這門秘術是我新研製的,你是第一個。
蘇婉柔得知蕭思遠想去南邊,驚喜的表示可以邊走邊治。
畢竟換臉這件事,還得看肌膚癒合的速度,需要不少時間,急不來。
蕭思遠摸了摸自己胸口,銀票還在,自己身上的衣物也還是之前那套臟兮兮的男裝。
他為難的看著蘇婉柔:“蘇大夫,可否幫我買套男裝來?”
蘇婉柔一拍大腿:“買什麼呀,我有現成的!”
蕭思遠穿著嬌小的男裝,袖子緊身,他滿臉疑惑:“這……合適嗎?”
蘇婉柔眨了眨眼:“很合身啊!簡直為你量身打造!”
蕭思遠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我有錢。”
“我知道,但是以後要用錢的地方多的是。”
蘇婉柔意有所指的盯著蕭思遠的臉。
蕭思遠恍然,他如今麵目全非,臉上全是外翻的皮肉,每天的金瘡藥和繃帶都是一筆不小的費用,更何況後麵換臉更是需要不少金貴藥材吧。
確實能省則省了。
蘇婉柔又說:“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以後,你就叫我師父吧。”
蕭思遠點點頭,師徒好,他們年紀相仿,又男女有彆,師徒的名分確實是最好的。
“好的,師父。”
他們雇了輛馬車,走走停停半月有餘。
到達姚州時,蕭思遠的臉終於修複完成,望著自己手中所剩無幾的錢,他感歎:“師父,你在外遊曆這些年,不容易吧?”
蘇婉柔有些黝黑的皮膚上爬起一絲紅暈:“好啊你,臉好了就敢嘲諷師父了是吧!”
蕭思遠探頭在河邊看著水中倒影,那男子唇紅齒白,臉上掛著若有似無的笑,很陌生但又有一絲熟悉的感覺。
這張臉很好看,比以前的自己更好看,他驚喜的捧著自己的臉,又“哇”的一聲大叫起來。
他蹦到蘇婉柔身邊,開心的拉著她的手:“師父這換臉術簡直太神奇了,你也太厲害了!”
這半個月以來一直繃著一口氣的蘇婉柔驀的放鬆下來,她得意的昂起頭:“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誰!”
說著她用一根手指點在自己胸前,又指向天空:“我可是江湖人稱鬼醫聖手的蘇婉柔!”
蕭思遠一愣:“鬼醫聖手?”
蘇婉柔重重點頭:“對!剛取的,怎麼樣?厲害吧!”
感應到蕭思遠的目光,她有些不自然的偏過頭去,暴露了,這半個月苦心經營的沉穩形象功虧一簣。
蕭思遠盯著他臉上爬起的紅暈笑著說:“厲害啊!我師父自然是最厲害的!”
此時的姚州已是盛夏,蘇婉柔用手拱起一個小屋頂攏在蕭思遠頭上。
“走吧,這裡有太陽,你皮膚剛癒合,要多注意。”
姚州雖然四季如春,但夏天的陽光還是有些熱的。
蕭思遠跟著蘇婉柔每日出去行醫時都戴著帷帽保護自己新生的臉。
13
而這半個月以來,沈月明卻一直吃不好睡不好,每日入睡,她都會夢到蕭思遠。
夢裡,蕭思遠指著一片嫩芽跟她說:“沈姑娘!你看,芽如雀舌穀粒者為上,這就是上品了。”
她輕笑著點頭,掏出手帕為他擦拭亮閃閃的汗珠。
蕭思遠咧著一口大白牙,笑得開懷。
過去的一幕幕每晚都在夢裡閃回。
這天她來到暴雨那日,蕭思遠跌落山崖。
她撥開重疊的荊棘叢,衣衫掛得破碎襤褸,渾身濕透的在雜草叢中尋找。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失去至愛的痛,她不斷呼喚蕭思遠,卻得不到一絲迴應,明明四周都是與她一起尋找的下人,她卻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就像茫茫大千世界,就剩下她一個人,在迷濛的雨中,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她所愛之人。
“你愛的,不過是你自以為是的悲憫之心。”
蕭思遠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她猛的轉身,看到渾身臟汙的蕭思遠一步一步往後退。
他嘴唇微動,麵色慘白,卻發出淒慘的苦笑:“沈月明,你侮辱我母親,不肯和離,你在一步一步,逼我死。”
“是你,一步步逼死我!”
他眼角流下血淚,任沈月明如何往前追趕,都拉不到他一絲衣袖。
“不是的,不是的,蕭思遠……”
她聲嘶力竭大喊:“不要走!思遠!蕭思遠!”
沈月明陡然睜開雙眼,眼前是無儘的黑暗。
是了,蕭思遠已經死了,這裡,是他生前住過的偏房。
適應黑暗後,她緩緩站起身來,月光照著她慘白的臉,如同鬼魅般在房間裡飄蕩。
今夜,她自己都不知,自己何時來到了偏房。
這裡成了長公主府的禁地,除了她誰也不許進來。
她像懲罰自己一般,再次打開衣櫃,裡麵是蕭思遠換下來的帶血的衣物。
可能是他母親死的那天,拶刑碎骨後留下的?
也可能是他母親配陰婚那天掌摑留下的?
亦或者,是他抄寫和合經後,手腕的血止不住,流到了衣服上?
她原本還算暖和的身體,漸漸涼透,其實,她知道他受了這麼多委屈,受了這麼多傷,可她卻一直視若無睹。
她又想起蕭思遠伏在棺木上,絕望的問她:“沈月明,你是要逼死我嗎?”
“沈月明,你睜開眼看看啊!”
如今,他死了,她終於看到了。
第一次認知到這件事時,她毛骨悚然,從前,她竟然瞎得這麼徹底!
半夜醒來見床邊再次空蕩蕩的陸陽安來到偏房,他使勁拍著門。
“月明姐姐你出來,月明姐姐!”
他受夠了,這半個月以來,他使儘渾身解數,母親教的所有辦法他都用過了,可沈月明油鹽不進,完全沉浸在蕭思遠死去這件事中無法自拔。
他不敢回去麵對父親的怒火,隻能賴在這裡,假裝冇有收到那封休書。
那封在沈月明知道他是假裝失憶後扔給他的休書。
她是公主,哪怕是丟給他這個男子一封休書,也冇人敢說什麼。
“月明姐姐!他已經死了,已經死了!你能不能清醒一點!”
“難道你要我也死了,才能看到我嗎?”
陸陽安嗓音淬毒,在深夜就像冤死的鬼在哭嚎。
沈月明緩緩打開門,看著門外一身白色褻衣的陸陽安,她眼神中閃過一絲怨憎。
若不是陸陽安從中作梗,她的蕭思遠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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