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紅杏花開盛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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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那年的風,不僅捲走紅杏花瓣,還吹來了安王殿下的賞貼。
府裡人都道,這是姐姐的好機緣。
夫人看她的眼神自是藏不住的得意。
安王,姐姐心心念唸的未來夫婿。
我望著牆頭上那枝躍出藩籬的紅杏,忽然彎了彎唇。
從被親娘棄於溫室那日起,我就懂了。
想要的東西,從來都得隻靠自己去搶。
這朵花,既然能從牆內開到牆外,那屬於她的機緣,我為何搶不得?
這嫡女的名分是假的,那所謂的良緣,不妨也換個人來坐。
1.
我娘是我爹的寵妾,十年來最寵愛的那個。
因她色藝雙絕,十年間容顏依舊,也因她蒼蘭般純真的性子。
所以生下我後被接回府,夫人同她說會待我如親女,她信了。
她第二日便將我送到夫人房中。
我記在夫人名下,成了春官府嫡出的三小姐。
自記事起,姨娘從未來看過我一次。
她沉浸在父親給她造的甜蜜裡無法自拔。
十歲那年我受拶刑,十指紅腫躲進她的溫室中哭訴。
她蹙著眉,輕輕柔柔地:「三小姐,夫人端方大度,斷不可能動用私刑。」
她還說:「三小姐,你年紀小,莫要學會胡謅,更不可胡亂攀扯,夫人說過會待你極好的,快回去吧。」
我手還伸著,驚得哭嗝都停了。
夫人怎麼可能待我如親女?她自己又不是沒有女兒。
動肘相加,斥罵淩辱是尋常,這回嚴重些才讓我失了分寸跑向她處。
那日晨省我到得最早,夫人不見的玉簪便讓我平白成了最可疑的人。
就算眾人皆看著我在廊廡站了半個時辰,未曾踏入院中。
怎麼說都沒用,那拶子光滑,指節瀕臨錯位時,是真的好疼好疼。
父親寵她非常,但凡她願意去尋人問上一問,便可知我過得如何。
但凡她願意將我留下,便能使我輕易脫離那種種。
可她不願。
那日,我瞪著眼從她溫室中走出,對親孃的妄念也一同歸零。
今後那隻是姨娘,還是個蠢的。
我回到府邸最角落的偏廂,房內瓦盆中的蒲公英如今隻剩寥寥幾隻莖稈。
我將僅剩的莖稈摘下,搗爛後薄薄的敷在十指上。
看著光禿禿的瓦盆,這唯一的指望,也沒了。
2.
自那日從溫室走出,我眼裡的光便暗了大半。
在府中行走,我總低著頭,裙角掃過青石板路也輕得像風。
晨昏定省從不敢錯了時辰。
夫人說話時我垂著眼,姐姐尋釁時我退著步。
就連下人端茶送水,我也會側著身子讓過。
父親偶爾問起功課,我隻答‘蒙先生教導,略懂些皮毛’。
夫人賞些布料首飾,我便屈膝謝恩。
宴席上的笑語喧嘩,就像隔著紗,看得不真切,也懶得去真切。
人人皆認我是株壓在石下的苔,默默貼著牆根生長。
不盼著向陽,隻求彆被人踩碎。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五年。
我見到納蘭殷那日,是我十五歲生辰。
也是我及笄當日。
夫人最是好麵,府事皆要爭個體麵周全。
所以我這嫡三小姐,有了一場體麵的及笄禮。
及笄宴前一日,我側身在門後,聽著夫人召來負責禮儀的嬤嬤,細細叮囑:「明日及笄禮,步驟一絲不能錯,加笄時我要親自上前,賜字時要高聲些,讓在場的人都能聽見,便是裝,也要裝得疼惜她,斷不能讓旁人挑出半分不是,丟了我春官夫人的臉麵。」
她瞥見我進來,揚著聲調:「既是春官府小姐,明日府裡宴請的皆是貴人,行禮腰背挺直,回話要慢要穩,彆怯生生丟了春官府的體麵,讓旁人說我教養無方。」
說著,她微微前傾身子,聲音冷了幾分:「麵上的排場我已給足你,明日安王殿下會來,他是你姐姐的良人,你得記住自己的身份,安分守己,彆給我惹事,懂嗎?」
我低眉恭敬:「是,母親。」
及笄宴當日,我見到納蘭殷,他眉目溫潤,被簇擁著落座高位,向他奉承的人絡繹不絕,言語間滿是敬畏討好。
我這宴席的主角垂首立在角落,恍若兩個世界,心中的念頭愈發執拗。
忽覺一道溫和目光掃來,抬眼時恰好與他撞個正著。
我順勢漾開一抹極柔的笑意,眼底藏著精心醞釀的溫婉。
見他微微頷首致意,我便斂了斂衣袂,身姿款款地躬身行禮,那笑意柔得能化作水。
母親,安王殿下這樣溫潤清貴的人,怎麼會是姐姐的良人。
納蘭殷,分明該是我的,才對。
思忖著,席間傳來一陣騷動。
姐姐一身緋紅站在案前,裙擺上的金線晃眼,比我這石榴紅襖裙還要張揚幾分。
她麵前的婢女嚇得瑟瑟發抖,地上潑灑著半碗羹湯。
「廢物東西。」她柳眉倒豎,聲音尖利得劃破了絲竹聲:「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燙到我了怎麼辦?拖下去杖二十,扔出府去!」
夫人皺了皺眉,卻隻是輕聲嗬斥:「休得胡鬨。」
姐姐毫不在意,轉頭瞥見桌上的醉蝦,竟直接用指尖拎起一隻放進嘴裡,嘴角沾了醬汁也渾然不覺,還衝身邊的公子哥揚聲:「這醉蝦不夠勁,回頭我讓人弄些烈酒醃著,保準夠味!」
席間賓客麵麵相覷,眼底藏著詫異。
她全然不顧,反倒端起酒壺,猛灌一口,一副市井遊俠做派。
納蘭殷原正垂眸聽身旁官員說話,姐姐尖聲嗬斥讓他抬了眼。
目光落在姐姐那身織金裙上,他眼尾收了收,似被金線晃了神,隨即眉峰一蹙,那抹溫潤笑意也淡了些許。
待看到姐姐徒手抓蝦,灌酒的模樣,他指尖輕叩了下桌麵,節奏極緩,透著不耐。
目光悄然移開,落在案上的茶盞上,不再看她一眼。
夫人麵色難看了幾分,她自然察覺到納蘭殷不願再被這失儀行徑擾了心神。
我緩步走到姐姐身前,替她遮擋席間目光,再急著將帕子遞給她:「大姐姐,快些擦擦。」
「走開走開!」她瞥我一眼,未接下帕子,繼續與那些公子哥們談笑。
宋棠月被夫人寵壞了。
性子驕縱蠻橫到了極致,更視人命為草芥,她院中除貼身的婢女,其餘下人少有熬得過半載的。
她喜女扮男裝,溜出府泛舟遊湖,與男子們同席飲酒吃喝,滿口都是江湖。
收集的雜書也皆是江湖傳記,她崇尚書中那樣的生活。
最諷刺的是,這樣無視規矩、粗鄙嬌縱的她,竟是出身執掌禮部的春官府。
我裝作無措模樣將帕子遞給宋棠月的貼身婢女:「春華姐姐,還是幫大姐姐擦一擦吧。」
夫人忙著圓場,我依舊垂眸望著裙擺上的繡紋,指尖摩挲著袖中藏著的一塊小巧玉佩,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無人察覺的笑意。
宋棠月,今日這般模樣,可真是不負我的期許。
誰能知曉,她小時候的第一本江湖傳記,是我趁著夜色,偷偷塞進的她妝奩裡的?
她後來那般癡迷江湖俠客,滿口快意恩仇,也是我廢了不少精力,暗中找了些遊方說書人在她常去的茶肆裡,專揀些豪放不羈的段子給她聽。
就連方纔那個婢女,將還未放溫的湯羹急匆匆遞到她麵前,讓她當眾發作、失儘體麵,自然也是我的主意。
我算準了她容不得半點不順,隻需輕輕推一把,她便會如我所願,在納蘭殷麵前,在滿座貴客麵前,暴露得淋漓儘致。
不負她們多年折磨,我定然是個壞透了的妹妹。
抬眼再望向姐姐,見她還在夫人懷裡扭動著撒嬌,滿臉不以為然,我眼底的笑意愈發柔和。
母親,這場戲,我鋪墊了這麼久,如今才剛拉開帷幕呢。
3.
及笄宴的餘溫還未散儘,府裡便多了往來的媒婆,錦盒裡的庚帖堆了半桌。
夫人顯然是被宋棠月宴上的失儀驚著了,生怕安王那邊生了嫌隙,竟轉頭開始為我挑選夫婿。
她召我到正廳,漫不經心地翻著那些寫滿世家公子資訊的帖子:「你如今及笄,總不能一直耽擱著,這些人家皆是門當戶對,你可挑個合心意的,我會差人儘快定下婚事。
」
我垂眸望著地磚,心底嗤笑。
哪裡是為我打算,不過是近日宋棠月的宴上舉止傳得處處是,怕我留在府中礙了宋棠月與安王的好事,斷了我的念想罷了。
指尖輕輕劃過袖中玉佩,我上前兩步,故作順從地拿起一疊庚帖,不多時又放下,麵上儘是溫順:「女兒閨中未多識人,一切全憑母親做主,女兒隻盼著能嫁個品行端正之人,不給府裡丟臉便是。」
夫人聞言,神色緩和了些,隨手拿起最上方的名帖,掃過‘與安王交好’的注字。
「這沈家公子,門第相當,倒是個好歸宿。」
這沈堯是納蘭殷的發小,二人詩會圍獵從不離伴,他便是我為自己鋪好的橋,自然是個好歸宿。
她絮絮叨叨地叮囑起‘嫁人後要安分守己’,話裡話外都是敲打。
我一一應著,指尖將玉佩攥得更緊。
這場棋局,我既已落子,便沒打算再退場。
納蘭殷,我們很快就能‘名正言順’地再見了。
4.
沈堯的心上人是楊府的四小姐。
他帶著窘迫站在我麵前,耳尖紅得要滴血,不自覺地撓頭:「宋三小姐,怪我尚未與家中言明心意。」
我麵上依舊是那抹恬靜溫婉的笑意:「沈公子莫要自責,家中母親急於為我定下婚事,也是聽聞公子品性,才一時心急鬨出這般烏龍,我回頭便與母親言明情況,絕不會讓公子為難。」
沈堯顯然鬆了口氣,連聲道謝,眉宇間滿是感激。
他哪裡知道,這樁‘烏龍’,恰是我促成的。
既不會落得‘被拒’難堪,又能順理成章退掉婚事。
父親知曉後,更能讓夫人暫時斷了儘快嫁我的念頭。
沈堯,多謝你這般識趣,倒省了我不少功夫。
這棋局,又往我想要的方向走了一步。
沈堯約見的茶樓,原就是他與納蘭殷常來的地方。
臨窗能觀街景,後院又有一方錦鯉池,清淨雅緻。
我便算準這個時辰納蘭殷大概率會來,故而沈堯說完原委,我便婉拒了‘再坐片刻’的邀約,藉口‘獨自靜靜’,轉身去了後院。
後院的青石旁種著幾株垂柳。
我找了張臨水的石凳坐下,指尖依舊是那枚玉佩,麵上褪去了所有笑意,隻剩一抹淡淡的悵然。
偶爾望著那些嬉戲的錦鯉,便輕輕歎一口氣,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讓走近的人聽見。
既不刻意,又帶著藏不住的失落。
我知道,以納蘭殷的性子,若撞見這般場景,少不得會過來問一句。
這便是,偶遇的契機。
既不必主動攀附,又能讓他看見溫順,與宋棠月的的驕縱形成鮮明對比。
風拂柳梢,我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
須臾,身後傳來輕緩的腳步聲。
我隻裝作渾然不知,依舊望著水麵。
「宋三小姐?」溫潤的嗓音在身後響起,正是我等的人。
我緩緩轉身,納蘭殷身著朝服,墨發玉冠,正站在幾步開外望著我,眼底帶著幾分探究與關切。
連忙起身行禮,起身時動作稍急,袖中的玉佩不慎掉落,‘咚’的一聲落在青石板上。
我慌了一瞬,連忙俯身去撿。
納蘭殷也彎下腰,指尖先一步觸上玉佩,瞳孔微縮,神色有些複雜:「這玉佩...三小姐從何時而來?」
我並不知道這玉佩是納蘭殷的。
我十二歲那年,十四歲的宋棠月在父親麵前大肆嚷嚷著要闖蕩江湖,把父親氣得夠嗆,直接將她關到京郊莊子上反省。
夫人嫌我礙眼,便把我也一並丟了過去作伴。
莊子偏僻,宋棠月倒樂得自在。
可我不成。
灶房裡的米缸見了底,下人們看我是被嫌棄的,也懶得搭理,常常一天就隻有一碗冷粥填肚子。
夜裡蜷在漏風的廂房裡,聽宋棠月在隔壁翻來覆去哼小曲,肚子餓得咕咕叫,眼淚還是忍不住往下掉。
我倒更像是來受罰的。
一日撞見一隊氣派人馬從莊外路過,馬蹄聲震得地麵發顫,待他們走後,我在馬車留下的輪印旁撿到這枚玉佩。
它質地通透,刻紋精緻,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可我攥著它,竟捨不得賣掉,那是我貧瘠日子裡,唯一一件像樣的東西,便這般貼身帶了許多年。
直到那日宴席。
我注意到了納蘭殷的腰間玉牌,那紋路,竟同這玉佩一模一樣。
我接過玉佩,露出幾分窘澀:「殿下,這是我幼時在京郊莊子外拾得的,那年我與姐姐在莊子上,見它落在輪印旁,質地甚好,便一直帶在身邊,不知它竟與殿下有關。」
納蘭殷呼吸一滯:「京郊莊子?你還記得那對人馬的模樣嗎?玉佩上原該係著一節回紋節紅繩,對不對?」
「紅繩確實有過,隻是後來磨斷了。」
「至於人馬,隻記得聲勢浩大,其餘記不清了。」
納蘭殷怔怔地望著我,聲音帶著一絲沙啞:「這是我母親臨終前留給我的,那年我恰好在京郊遺失了它。」
我故作驚訝的捂住嘴:「原是如此...我竟不知,一直貼身帶著,倒是唐突了。」
說著,我將玉佩遞給他:「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讓它等了這些年,終算物歸原主的緣分。」
他接過玉佩,摩挲著換成盤節扣的黑繩,望著我的眼神沒了疏離。
忽然輕聲道:「沈堯之事,你不必掛懷。以你的品性才情,值得更好的歸宿。」
他語氣篤定,目光裡的讚許,藏不住了。
臨彆時,納蘭殷望著我的眼神仍有未儘的探究。
回到府中半日,便察覺院外多了暗探,納蘭殷在查證我的話。
我從容執杯,這回我句句實言,可不曾編造。
莊子上的老仆都知曉我當年的窘境,也見過我帶這枚玉佩。
5.
晚膳時,夫人喚我到正廳侍膳,她目光如刀:「今日你去茶樓,偶遇了安王?還拿出了他遺失的玉佩?」
我垂眸應道:「母親,女兒與安王殿下是偶遇,玉佩也是早年拾得。」
「刻意與否,你自己清楚!」夫人猛地拍桌,聲色俱厲:「安王是你姐姐的良人,你休要癡心妄想!再敢耍小聰明,我定不饒你!」
我俯身跪下:「母親誤會了,我與殿下不過是因玉有了舊識,絕無半分非分之想。」
夫人盯著我,眼底滿是懷疑,卻終究沒有再問。
不過這日,我的晚膳被倒給了外院的大黃狗。
我暗自鬆氣。
指尖無意識的摩挲,袖中少了那枚玉佩。
它曾是我貧瘠日子的慰藉,如今成了我有力的籌碼。
這棋局,我又占了先機。
三日後,院外來了位安王府的管事。
捧著個描金漆盒,說是殿下有請。
盒子裡,放著一支白玉簪,簪頭雕著小巧的並蒂蓮,瑩潤通透。
「殿下說,前幾日查證了京郊莊子的事,老仆們都道三小姐當年確是清苦,殿下感念小姐留下玉佩,特備薄禮,邀您明日巳時同遊曲襄池。」管事的語氣恭敬,眼神卻帶打量。
我撫著那玉簪。
果然,他查得仔細。
應下邀約時,院外的暗探早已撤了不少。
想來,是已經確認了我的‘清白’。
次日曲襄池上,烏篷船緩緩蕩在碧波。
納蘭殷換了身湖藍長衫,褪去那日朝服端肅,依舊溫潤。
他親自斟了杯雨前龍井,遞到我麵前時:「方纔問過撐船的老丈,他說這池中錦鯉,竟與我府中池子裡的是同一批,倒是巧了。」
我望著舷邊遊過的幾尾紅鯉,淺淺一笑:「許是這鯉魚親近殿下,特意來陪著。」
「查過了。」他指尖劃過船舷的雕花,語氣令我有些琢磨:「莊子上的老仆說,那年你總把玉佩係在衣襟,被你姐姐搶去扔在泥裡,你蹲在雨裡尋了整整一夜。」
我心口微澀,麵上卻漾開淺笑:」殿下竟連這些瑣事都查了。「
其實與我而言,那玉佩是我當時,活下去的最後本錢,實在不行,我還是會賣了它的。
那時我識得一個道理。
善惡不是答案,活下去纔是。
「不是瑣事。」他轉頭望我,眼底盛著細碎的光:「那是你藏在日子裡的珍重。」
「老仆說你在莊子上常餓肚子,冬日裡隻蓋一床薄被。」他聲音輕了些:「那日若知車輪旁掉了玉佩,我該回頭找的。」
船伕搖起櫓,水花濺在池麵上,碎成一片銀亮。
我望著水中並遊的錦鯉:「殿下不必介懷,倒是我該謝這枚玉佩,在莊子上見它反光,能多尋些野果充饑呢。」
他低笑出聲,從食盒中取出一碟杏仁酥。
正是我當年在莊子上偶爾吃到,卻再沒機會嘗的味道。
「府裡廚子新學的,你試試。」他遞過來,指尖不經意擦過我的手背,像落了片溫軟的花瓣。
船身輕晃,遠處傳來畫舫的喧鬨。
他忽然笑了:「你姐姐昨日進宮,在母後麵前哭訴了半盞茶,說我與你太過親近。」
我捏著杏仁糕的手指微緊,半塊糕點碎在裙擺:「殿下不必因我與姐姐生隙。」
「她性子驕縱,你不必放在心上。」他看著我,眼底帶著坦然:「何況,緣分這事,原就由不得人。」
正說著,岸邊傳來尖利的呼喊聲。
「宋清卓!你給我下來!」宋棠月竟帶著家丁追來了,岸邊楊柳下,她叉著腰瞪著船中,鬢邊珠花因氣極而亂晃:「那是安王殿下!輪得到你攀附嗎?」
納蘭殷眉頭蹙起,對船伕道:「開快些。」
烏篷船破開漣漪,將岸邊的怒罵聲拋在身後。
他轉頭看我,見我垂著眸,輕聲道:「不必怕她。」
我抬眼時,正撞進他含笑的目光裡。
「往後有難處,不必瞞著。」
這場棋,看來不止我一人想贏。
6.
那日遊湖直到暮色四合才歸,納蘭殷送的那支並蒂蓮簪,我插在發間,對著銅鏡瞧了瞧。
這枚簪子,和那玉佩一樣。
都是敲開局麵的鑰匙。
我剛從曲襄池回來,還沒換下衣衫,宋棠月便風風火火闖進院子,一眼瞥見我發間的簪子,臉色驟變。
「這簪子哪來的?」她幾步衝到我麵前,語氣急厲:「你在茶樓勾搭上殿下,還拿了他的玉佩?宋清卓你好大的膽子!」
她揚手就要來拔我的簪子,我側身避開,還是那副垂眸:「姐姐慎言,我與殿下隻是偶遇,玉佩是早年間拾得,並非刻意勾連。」
「偶遇?」宋棠月冷笑,眼底滿是嫉恨:「誰不知安王是母親為我看中的人?你一個庶出的,也配肖想?定是你耍了什麼狐媚手段!」
她伸手來推我,我踉蹌著後退半步,恰好撞在桌角,手肘一陣發麻。
院外婆子聽見動靜趕來,卻不敢上前勸阻。
「我沒有。」我抬起頭,眼底凝著水汽,聲音帶著委屈:「姐姐若不信,可去問京郊莊子的人,也可去問安王殿下,我所言句句屬實。」
「你還敢提安王!」宋棠月氣得發抖,隨手抓起桌上的茶盞就往地上砸。
瓷片四濺,劃破了我的手臂與眉梢,血順著滴淌。
她卻絲毫不慌,獰笑著:「我告訴你,安王是我的,你若敢再靠近他半步,我定讓你在府裡待不下去!」
她鬨了半晌,將我房內能砸的都砸了個遍,直到夫人派人來喚她,才憤憤離去,臨走時還剜了我一眼,滿眼警告。
我盯著地上的碎瓷片,瓷片劃過的幾處傷口還在滲血。
望著手臂上那道紅痕,攥緊了拳。
轉身時將手臂往桌角狠狠撞了兩下。
鈍痛順著傷口蔓延開,方纔那點劃傷倒顯得微不足道了。
發簪散亂著,裙擺沾了地上的茶漬,我扶著牆,一步一晃地往正廳去。
每走一步,手臂的痛就重一分,我攥著袖角的手卻越收越緊。
痛纔好,痛能讓父親看清,這府裡的日子,我過夠了。
正廳裡的笑聲隔著老遠就飄了過來,父親定是與夫人、姐姐用膳。
我在廊下站定,深吸一口氣,故意讓腳步重了些,踉蹌著掀簾進去。
「父親!」我的聲音帶著哭腔,剛一進門便軟倒在地,露出手臂上又紅又腫的傷口:「女兒...女兒不知哪裡又惹了姐姐不快,她竟...」
話未說完,眼淚先滾了下來,混著眉梢的血珠,落在衣襟上洇出點點暗紅。
我伏在地上,肩膀微微顫抖。
父親見我滿身狼狽,傷口還在滲血,眉頭終究蹙了起來:「這是怎麼了?」
夫人忙起身來扶,語氣是在父親麵前一貫的溫和,指尖卻在我手臂傷口旁虛虛一掠:「好孩子,快起來說話,棠月怎麼會傷你?定是有什麼誤會。」
我被她扶著站起,卻故意晃了晃,似是疼得站不穩。
目光怯怯的掃過姐姐,她發簪整齊,衣裳鮮亮。
「方纔...方纔姐姐見我發間簪子,說那是安王殿下所贈,便動了氣...」我聲音哽咽,半句未提宋棠月的辱罵,隻點出‘安王’二字,又垂眸倒:「許是我不該收殿下的禮,惹姐姐煩心了...」
這話撇清野心,暗示了姐姐動怒的緣由與安王有關。
父親執掌禮部,最是看重家族體麵,尤其在意與皇室的往來。
聞言,果然沉了臉:「棠月,是你傷了妹妹?」
宋棠月急得跺腳:「父親!是她搶我的安王!我教訓她幾句怎麼了?」
「住口!」父親拍了桌:「安王殿下的心意豈是你能置喙的?清卓拾得玉佩在前,殿下相贈簪子在後,皆是緣分!你這般胡鬨,傳出去像什麼話!」
我用帕子輕拭眼角,露出惶恐神色:「父親息怒,姐姐也是一時氣急,若殿下的禮讓府裡不寧,女兒這就去還了便是。」
夫人忙打圓場:「不過是姐妹間的小口角,哪至於還禮?棠月,還不快給你妹妹賠個不是?」
宋棠月咬著唇不肯說話,父親瞪了她一眼。
我忙道:「不必了姐姐,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說著,指尖輕輕按了按傷口,疼得倒吸一口氣。
這模樣,落在父親眼中,像誰?
自然是添了憐惜的。
飯是吃不下去了,父親讓管家取來上好的傷藥,又訓斥了宋棠月幾句‘要懂規矩’,才讓我回院歇息。
走在迴廊上,晚風拂過傷口。
我心間自是一片清明。
母親阿,這府中最終做主的,終究還是父親。
這一鬨,做實了我與安王的‘緣分’已被府中認可。
回到院裡,我對著銅鏡,看著那片紅,勾起了唇角。
接下來,納蘭殷自會恰好得知,我在府中受了委屈。
7.
無需我差人傳話。
那留在院中的暗探自然會將此事傳至納蘭殷耳旁。
夜裡,他便來了。
我正對著窗欞處獨自纏著褪色布條,聽見動靜回頭。
納蘭殷立在門口,玄色衣袍沾著夜露。
他身後跟著拎著藥箱的醫官。
他未多言,隻示意醫官上前。
醫官重新拆開繃帶,冰涼的草藥敷上傷口時,我瑟縮了一下。
「這藥能麻痹些痛感,忍一忍。」聲音裡帶著沉鬱。
醫官細細纏繃帶時,他就坐在一旁看著,指尖摩挲著茶盞,直到繃帶打了個工整的結,才抬眸望向我,眸中翻湧著歉意:「不過一隻簪子,竟讓你受了這等委屈。」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我散下的發髻和衣襟上的汙漬:「原來在這府裡,你日日過的都是這般日子。」
我抬手理了理鬢發,觸到眉梢的結痂,反倒笑了:「殿下多慮了,自小便是如此,早習慣了,談不上難過的。「
他卻沒接話。
「習慣?」良久才重複這兩個字,語氣複雜:「哪有人該習慣這些的。」
他伸手,似乎想碰我的發鬢,指尖懸在半空又收了回去,隻道:「往後不必再忍。」
窗外的蟲鳴忽然靜了。
醫官識趣的退了出去。
他眼底的光比月色更亮:「有本王在。」
燭火跳動,我想起白日裡故意撞向桌角的決絕,此刻倒生出些微怔。
原來這世間,竟真有人因我這幾分刻意的傷,動了真切的憐惜。
可惜了,納蘭殷。
在深淵裡待得久了,早已習慣黑暗的形狀。
光明乍現時,最先感受到的從不是暖意,而是刺得睜不開眼的疼。
這束光,我怕是...接不住的。
我會繼續扮演那副溫順隱忍的模樣,將這份微怔藏進眼底深處。
他留下的承諾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我不急切漣漪的擴散,更不會無視它的存在。
白日裡,我依舊是那個低眉順眼的三小姐,對姐姐的刁難看似默默忍受,卻總在恰當的時機,讓父親或府中老仆瞥見我手臂上未褪儘的傷痕,聽見我被訓斥時那幾聲不可查的歎息。
夜裡,我對著那支並蒂蓮簪出神,一遍遍拂過簪頭的紋路。
納蘭殷的憐惜是真的,可這深宅大院裡的生存之道,容不得我單憑這份憐惜便卸下心防。
我會借著他的關注,不動聲色地為自己爭取些微喘息的空間。
比如,讓管事給我院裡多添一些炭火。
或是在分配月例時,少被剋扣些許。
我非懷淩雲之誌之女,亦無濟蒼生於倒懸之能。
我隻想救自己。
我不再主動靠近,也不刻意疏離,就像垂釣者握著魚竿,既讓餌在水中若即若離,又始終保持著這份微妙的牽引。
我知道,光明或許刺眼,但若能借著這束光照亮腳下的泥沼,哪怕隻是一小步,也值得我繼續走下去。
8.
逾月,安王府再次遣人送來帖子,燙金的‘宮宴’二字在日光下閃著光。
管事笑著回話:「殿下說,太後壽宴在即,特向陛下請了恩典,邀宋三小姐同往。」
我展開帖子,墨跡清雋,是他親筆。
指尖劃過‘同赴’二字,心頭微動,這是要將關係擺在明麵上了。
赴宴當日,納蘭殷的馬車停在巷口。
掀簾上車時,他正臨窗坐著,手裡把玩著那枚玉佩,見我進來,抬手示意我坐近些。
「祖母素來喜歡聰慧的姑娘,你不必拘謹。」
馬車平緩駛著,他從屜中取出個錦盒。
開啟時支赤金點翠步搖,流蘇上墜著細小的珍珠。
「祖母見了這個,定會歡喜。」
我接過,觸碰到冰涼的金屬,輕聲道:「殿下費心了。」
他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語氣溫和:「往後,不必再稱殿下,喚我阿殷便好。」
車簾被風掀起,露出宮牆的琉璃瓦。
這場棋局,終要從暗處走到台前了。
「阿殷...」我試著喚出這個名字,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
納蘭殷眼底漾開笑意,比車外日光更暖:「嗯。」
我明白他的用意。
太後壽宴,滿朝文武齊聚,他邀我同往,又贈這合時宜的物件。
是要借皇家的體麵,給我一個無人敢輕慢的身份。
「太後若是問起我們的淵源。」我輕聲道:「該如何回?」
「如實說便好,就說那年京郊失了玉佩,幸得姑娘拾得,緣分由此而起。」
沒有半份遮掩,原來他早想好了所有說辭,將這場‘緣分’鋪得光明正大。
車簾再次被風掀起,宮門口的石獅威嚴矗立。
我深吸一口氣,看向身邊人。
納蘭殷唇角噙著淺淡的笑,彷彿隻是要帶一故人赴一場尋常家宴。
而我知道,從踏入宮門的那刻起,春官府的風刀霜劍,或許就要換一種模樣了。
這新的棋局裡,他願為我落子,我便敢接招。
哪怕前路是更深的宮闈。
宮宴的燭火,映著滿殿錦衣。
我隨納蘭殷坐落於偏席時,已有數道目光落在身上。
他像是渾然不覺,執起酒壺給我斟了杯:「嘗嘗這個,桂花釀,不烈。」
話音剛落,便有位夫人笑著打趣:「安王殿下對宋三小姐倒是上心,這桂花釀可是您素來不愛碰的。」
納蘭殷舉著酒杯的手一頓,側頭看我時帶了點笑:「從前是沒嘗過好的,如今覺得,這滋味倒合心意。」
他語氣自然,彷彿隻是在說酒。
可那目光落在我臉上的一瞬,滿殿的喧囂都像是隔了層紗。
宴席過半,太後果然召我上前問話。
問及與他的淵源,我依著他先前囑咐回話,說到‘拾得玉佩’時,餘光瞥見他正盯著我,手指在袖中叩著桌子,像在為我鼓勁。
太後聽得樂了,指著我發間那支赤金點翠步搖笑道:「這步搖倒是精緻,想來是安王挑的?」
我還未答話,納蘭殷已上前一步,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回祖母,是孫兒挑的。孫兒想著這般靈氣的物件,才配得上三小姐。」
說這話時,目光掃過席間幾位探究的眼神,帶著護短意味。
退下後,經過他身邊,他趁人不注意悄悄往我手裡塞了顆蜜餞。
糖漬的梅子在舌尖化開,聽到他低聲道:「方纔應對得很好。」
散宴時,月華已滿。
他陪著我往宮外走,路過一株玉蘭時,他折下一枝含苞的花枝遞過來:「方纔見你看了這花好幾眼,今日沒累著吧?」
「勞殿下掛心,還好。」話一出纔想起該換稱謂:「阿殷。」
他低笑一聲,是縱容:「嗯。」
「回去歇著吧,今日辛苦了。」他抬手摸了我的腦袋,又在我手腕上輕輕一捏。
那觸感很輕,卻漫過方纔應對眾人的緊繃。
這場宴席上的每一次對視,每一句低語,都是他遞來的底氣。
而我,都接住了。
突然覺得這場從暗處走到台前的棋局,有了並肩落子的溫度。
9.
半月前廊下的那枝玉蘭,此刻正插在妝台的青瓷瓶裡,花瓣舒展得正好。
宋棠月又一次尖叫著要衝進我房裡,她披散著頭發,釵環歪斜,往日鮮亮的衣裙沾了草屑,顯然是一路奔來的。
這次她被安王府送來的芝禾攔在門外,這次尖銳裡帶著哭腔:「宋清卓!你這個賤人!那是安王!是我放在心間的人!你憑什麼?憑你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嗎?他明明是先認識我的!」
我沒有回頭,隻將庚帖撫平。
聽著她的歇斯底裡,忽然覺得有些倦。
「姐姐慎言。」
我終於開口,平靜地看向她:「感情的事,從不是誰先認識誰就能定的,安王的心意,自然也不是誰能搶來的。」
「心意?」她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猛地推開芝禾撲過來想撕扯我的衣襟,又被攔下:「他分明是被你灌了**湯!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故意撞傷自己,故意在他麵前裝可憐,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他是安王!是皇子!你一個庶女,配得上嗎?」
我自然想起那日宮門處,納蘭殷指尖在我手腕處輕輕一捏。
原來他早已將一切看在眼裡,卻還是選擇了遞出這張庚帖。
「是又如何?」我抬眼看她,沒了往日的怯懦:「姐姐在府中占儘風光,可這世間人心,從不是靠搶鬨就能得到的。」
「你承認了!你毫無道德毫無廉恥!」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繼而得意起來。
「道德?那是用來約束庸人的枷鎖,彆用你的底線來衡量我,我早就沒有了。」
「配不配得上,不是你說了算的。」我將庚帖放進紫檀木盒,紅綢裹著龍鳳呈祥紋樣:「我說了纔算。」
我隻是做了他們不敢做的事情。
他們欠我的,我自己拿回來。
我有何錯?
門外是納蘭殷的身影,他拿著一盞琉璃燈,站在垂花門下。
「彆氣了,帶你去看夜櫻。」
紅燭高燃,妝鏡裡是新換的鳳冠。
芝禾說提親前幾日,安王在書房枯坐整夜,案上攤這的,是他改了又改的庚帖。
那些看似篤定的步步為營,一樣藏著那麼多未曾言明的鄭重。
交杯酒盞相碰。
「往後。」
他仰頭飲儘杯中,再開口帶著酒後的微啞,字字清晰:「不必再算什麼棋局了。「
「好。」
他要的不是勢均力敵的對弈,而是往後餘生,與我共執一盞燈,把那些獨自走過的長夜,都過成彼此眼底的尋常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