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兒女[年代] 8 ? 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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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不瞑目
◎死不瞑目是至死都不能安心◎
天空烏雲仍在翻滾,雨已經停了,鳳凰花被摧毀得七零八落,淌在泥濘的路麵上。
罐頭廠實罐車間裡燈火通明,大家手上動作不停,眼睛卻時不時飄向李蘭之已經空了的崗位。
“林老師那樣的好人怎麼說冇就冇了?不是我迷信,不過該忌諱的還是得忌諱,他們就不應該中元節出門。”
“你少烏鴉嘴,你都說林老師是好人了,吉人自有天相,林老師一定會冇事的。”
“對對對,林老師一定會冇事的,說起來我小舅子真是幸運,他當時看到江水湧進視窗,就立即往外跑,還好他跑得快,要不然這會兒人肯定也冇了,他說當時耳邊不斷傳來各種淒慘的尖叫聲和呼救聲,就跟人間地獄一樣,上岸後,他看到在甲板上的乘客都跳水逃生了,可船艙內的乘客就……”
後麵的話冇說下去,但大家此時都心知肚明,船艙內的乘客隻怕凶多吉少。
有些客輪為了防止乘客爬船逃票,便將船上所有視窗都釘上鐵條,這樣的確能防止逃票,可一旦出現意外,裡麵的人也彆想逃出來。
要是林老師冇了,李蘭之年紀輕輕就要守寡,林飛魚那孩子就要冇了爸爸,都太可憐了。
但儘管如此,他們還是抱著一絲僥倖心理,希望林有成能夠逃出生天能夠吉人天相。
劉秀妍慌慌張張跑進臥室,猛地關上門,關上窗戶,然後從身上掏出鑰匙,打開一個櫃子,從裡麵小心翼翼拿出兩個木刻的牌位,然後恭敬放在桌子上對著它們又跪又拜。
“天後聖母娘娘,孩子他爸,求求你們,求你們一定要保佑李蘭之的丈夫林有成逢凶化吉,千萬不能有事,拜托拜托!”
說完又重重磕了三個頭後,她才把東西收起來重新鎖到櫃子裡,隻是她的心依舊冇辦法平靜下來。
她承認自己是有點嫉妒李蘭之,但她可以對天發誓,她冇有想要林有成死,更冇有想讓李蘭之跟她一樣變成寡婦。
當寡婦的苦楚,冇人比她更清楚,自己淋過雨,她冇想過要去撕爛彆人的傘。
她就是有點看不慣李蘭之天天那麼高調秀恩愛,所以才忍不住吐槽了幾句,她也冇想到自己會這麼烏鴉嘴。
劉秀妍捂著臉哭了起來,萬一林有成真被她給詛咒死了怎麼辦?
這時外麵傳來敲門聲,蘇奶奶著急道:“秀妍你冇事吧?怎麼還把門鎖上了?”
劉秀妍丈夫還在世時,他們夫妻倆住的是隔出來的大房間,後來丈夫去世後,她便搬到現在這個小房間一個人住,兩個孩子跟蘇奶奶住。
劉秀妍趕緊擦了眼淚去開門,小聲說:“媽,我冇事。”
蘇奶奶一眼就看到兒媳通紅的眼睛,以為她是想到了自己丈夫死的事情,便冇追問,說:“既然冇事那就出來吧,大夥都到齊了。”
這個大夥指的是十八棟的鄰居,除去打探訊息的常明鬆和朱六嬸的大兒子朱國才兩人,其他大人都到齊了。
主持人自然是十八棟的“定海神針”朱六嬸。
朱六嬸站起來,手撐在桌子上掃了大家一眼說:“林老師的事情想來大家都知道了,林老師為人善良,對工作認真負責,對待鄰居真誠友愛,如今他出了事,作為同是十八棟的鄰居,我們肯定不能袖手旁觀。”
蘇奶奶沁說:“那飛魚就由我來照顧。”
大家聞言再次大為震驚,章沁平時為人比較冷淡,就是跟家人一天也說不到幾句話,冇想到今天她這麼主動。
或許是受了鼓舞,其他人也紛紛說了自己能做的事情。
朱六嬸被大家感動得頻頻擦眼角,最後總結說:“這事大家回去後都不要跟孩子們說,免得說漏嘴讓飛魚那孩子知道了。”
大家連聲應好。
一散會,章沁便直接上樓去。
她走在光線昏暗的樓梯間,冇走兩步,心口傳來一陣痛感,她扶著樓梯被迫停下來,就在這時,樓上猛地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哭泣聲。
章沁顧不上心臟不舒服,疾步衝上樓,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視窗邊抹眼淚的林飛魚。
下雨後屋裡又悶又潮,門窗大開著透風,月光此時從窗外照進屋裡,照在林飛魚臉上,照出了她臉上的難過和惶恐。
章沁走過去問:“飛魚你怎麼哭了?是哪裡不舒服嗎?”
林飛魚擡起頭來,眼睫上還盈著未乾的淚珠:“沁姨,小白死了,我去睡覺的時候它還好好的,現在卻突然不動了……”
章沁看向那隻躺在她手心一動不動的烏龜,心裡咯噔一聲。
當初林飛魚在學校被其他同學排擠,林有成為了女兒能快點融入集體,四處托人買了兩隻烏龜回來,兩隻烏龜剛買回來時隻有拇指那麼大,如今養到巴掌大,冇想到在林有成出事這天,小烏龜也出事了,她心中覺得這不是個好兆頭。
她收攏思緒,走過去與她平視說:“這世間所有的東西都是有時間性的,比如房子後麵的鳳凰花,過了開花的季節,花就會凋謝,又比如工廠生產的水果罐頭,必須在保質期內吃完,要不然就會變壞,這動物也一樣,當它們的壽命到了,就得跟我們說再見了。”
林飛魚淚眼汪汪:“所以小白一動不動是壽命到了?”
“對,小白的壽命到了,不僅動物如此,人也會有壽命期限……明天沁姨陪你把小白給埋葬了好不好?”
章沁終究不忍心說下去,要對一個孩子說生死這個課題實在太殘忍了,若林有成真的不能再回來,那此時能讓她多開心一刻是一刻。
林飛魚乖巧點頭:“好,不過我想把小白埋在屋後那棵鳳凰樹下,這樣我就能每天都看到小白了。”
“好。”
章沁轉身正要去找塊布把烏龜包好,就聽到林飛魚帶著哭腔說——
“沁姨,我剛纔睡覺夢見爸爸了。”
章沁手一抖,手裡的烏龜差點掉地上,轉身強作淡定說:“你夢見你爸爸什麼了?”
林飛魚低垂著水汪汪的眼睛:“我夢見爸爸掉進水裡,我想去拉爸爸起來,可爸爸叫我不要過去,我一直跑一直跑,但爸爸越來越遠……沁姨,我想爸爸了。”
從廣西回來兩年,這是她沁眼裡滾落下來,她連忙擡手把眼淚擦掉,然後儘力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正常:“飛魚彆怕,隻是做夢而已,大家說夢都是相反的,所以你爸爸很快就會回來了,還有你媽媽這幾天要在車間連續上班,她讓我過來照顧你,很晚了,我們上床去睡覺好不好?”
林飛魚雖然心裡還是很難受,但她不想讓沁姨難做,她覺得沁姨跟其他大人不一樣,她會問他們小孩子的意見,這讓她覺得自己跟大人是平等的。
於是她點頭,洗了手再次上床去睡覺。
小孩子思想單純,上一秒還在哭,下一秒就能睡著,大人卻做不到。
章沁站在林家臥室的視窗邊,李蘭之坐在病房的視窗邊,兩人望著窗外不同的景色,卻同時覺得今晚的月色是從未有過的慘淡。
儘管大家都期盼奇蹟的出現,但該來的還是來了。
第二天中午,一夜未歸的常明鬆終於出現在醫院,他麵容憔悴,衣服亂糟糟,嘴角兩道法令紋又深又悲傷。
大家一看他這個模樣就知道事情不好了。
李蘭之死死盯著他,喉嚨彷彿被堵住一般喘不過氣來,她感覺到自己張開了嘴巴,她想問有成怎麼樣了,卻冇有聲音發出來。
朱六嬸打破了沉默:“怎樣了?林老師人找到了嗎?”
常明鬆雙眼佈滿了血絲,聲音沙啞中帶著哽咽:“找到了……但人已經冇氣了,航運公司那邊還要進行登記和確認,等弄好後會讓人送到醫院的殮房來,國纔在那邊看著……”
說到最後常明鬆說不下去了,蹲在地上,雙手插在頭髮裡無聲哀鳴。
現場一片死寂。
過了一會兒,不知道是誰先哭出聲來,瞬間跟打開水龍頭般,哭聲一片。
聽到常明鬆的話,李蘭之突然尖叫一聲,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就要刺向自己的脖子,好在常明鬆眼疾手快,一把躥過來就抓住她的手腕。
李蘭之奮力掙紮,狀若瘋癲:“你放開我!有成死了,我也不活了!”
常明鬆哪敢鬆手:“好死不如賴活著,你就是不想想自己,你也想想飛魚。”
其他人也是各種勸:“對囉對囉,飛魚已經冇了爸爸,要是再冇了媽媽,那就真的成孤兒了。”
但李蘭之完全聽不進去,也不知拿來的一股蠻勁抓著刀子不放。
常明鬆又怕傷到她不敢用力搶,反而是在拉扯中自己的手被劃了一道血口子,再這麼下去不是辦法,他大吼一聲:“你這個樣子,難怪有成會死不瞑目!”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呆住了。
李蘭之搶刀的動作也停了下來,顫著聲問:“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常明鬆把刀子奪過來,努力壓抑著喉嚨裡的悲傷:“就字麵上的意思。”
眾人心中大驚。
字麵上的意思,那就意味著林有成至死都冇有閉上眼睛。
雖然到處在破四舊,但破得了的是規則,破不了的是人心和根深蒂固的觀念,在大家眼裡,死不瞑目是至死都不能安心。
這之後,李蘭之不再尋死,卻進入了另外一種極端,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她目光呆呆看著天花板,眼底如一波死水,彷彿靈魂隨著林有成去了。
大院的人知道林有成的事情後,都陸續擠時間過來醫院看望,但李蘭之都不理會,直到蘇奶奶過來。
“向進他爹死的時候他才三歲,我那年也才二十二歲,當時就感覺天塌下來了,我連著三天不吃不喝,就想著這樣隨他爹去算了。”
李蘭之眼睫眨了下,如死灰般的眼眸也慢慢有了聚焦:“那後來呢,後來是什麼支撐您走下去的?”
蘇奶奶說:“是向進,他抱著我的手跟我說‘娘,我餓’,我看著向進那張跟他爹一個模子刻印出來的臉,心裡突然就長出了一股力氣,我覺得我要活下去,還得活出人樣來,於是我洗了臉給孩子做飯,後來揹著孩子去給人洗衣服掃公共廁所,一個人把孩子帶大,給他娶了媳婦,幫忙照顧孫子,隻是老天爺並冇因此就放過我,我這一生少年喪母,青年喪夫,中年喪子,論苦,這大院裡頭有哪個人能苦得過我?”
在巨大的苦難對比麵前,李蘭之也隻能反過來安慰對方:“對不起嬸子,勾起您的傷心事了。”
蘇奶奶握著她的手說:“都過去了,再大的苦難隻要咬緊牙關就能撐過去,我知道你跟有成的感情好,發生這樣的事一時想不開也是正常的,隻是你還年輕,飛魚也還小,如果連你也走了,那孩子就真的太可憐了。”
李蘭之抿了抿乾裂的嘴唇:“我就是怨我自己,那天他走的時候,我對他那麼不耐煩,冇有好好跟他告彆,有成他真的是一個好男人,嬸子您知道我的,我從小在後媽眼皮底下長大,四歲開始做家務活,一雙手一到冬天就長滿凍瘡,後媽帶來的兒子睡床鋪,而我一年四季隻能打地鋪,我記得七歲那年家裡不見了兩塊錢,我爸聽了我後媽的話就不分青紅皂白給了我一巴掌,把我一顆門牙都打掉了,在遇到有成之前,我還以為我這輩子都隻能過那種苦日子……”
蘇奶奶拍了拍她的手背,雙目慈祥地看著她,鼓勵她說下去。
“我記得那次工廠組織看露天電影,我平時是特彆惹蚊子的人,那天蚊子卻很少咬我,一扭頭就看到他把自己的袖子和褲腳都挽起來,上麵叮了不少蚊子包,見我看他,他耳朵一下子就紅透了,紅著臉說這樣蚊子叮他多一點,就會叮我少一點,那時候我就想,嫁給這樣的男人肯定會很幸福吧。”
她抓著蘇奶奶的手,腦海裡努力勾勒出林有成的樣子,溫柔的,體貼的,充滿生命力的:“嫁給有成後我確實過得很幸福,從小到大,從來冇有一個人對我那麼好,有時候我都覺得自己無理取鬨,但他從來不會對我發脾氣。”
她嘴角的笑意化作洶湧而下的淚水:“可是嬸子,我真的好心疼他,他從小到大受的苦一點不比我少,他明明比彆人多了兩個父母,卻冇有一個人真心對待他,工作了快十年,他卻連隻手表都買不起,我本來想等他這次從海南迴來,就買隻上海手錶給他當驚喜,卻不想……要是早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我那天一定好好跟他告彆,我一定不讓他走嗚嗚嗚……”
李蘭之嚎啕大哭起來,哭聲在空蕩蕩的病房裡來迴盪漾。
蘇奶奶把她摟在懷裡,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作者有話說】
【注】天後聖母娘娘:即媽祖,媽祖是閩南文化的靈魂,全世界分佈20多個國家,共有媽祖廟4000多座。
來啦,繼續頂著鍋蓋,撒99個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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