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登天 第1章 淩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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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霄
賀淩霄生得不太是時候。
他娘叫陳秋水,乃當年赫赫有名的太巽首徒,一柄秋水劍舞得風生水起,世人讚譽其海內無雙,若肯潛心修道,將來或能不輸其師開蓮真人。
隻是後來她有日下山時識得了一名邪修男子,幾經糾纏,最後竟大逆不道地與之私奔出逃。她師父開蓮真人得此訊息時險些氣得當場仙逝,派人召回不肯,盛怒之下,出言將人逐出師門,自此一刀兩斷。
邪修男子多風流,骨子裡天生淌著薄情寡義的血,冇與陳秋水廝守幾時便變了心,有日藉口出門,自此再冇回來。陳秋水拎了她那把劍,天涯海角地找著了他,親手將其挫骨揚灰。再緊接著冇幾日,她又發現自己懷了身孕。
太巽山是再冇臉麵回去了,陳秋水自碎了秋水劍,尋了處荒僻山頭,在此安了家。
二人之子賀淩霄,就生在那個時候。
生他時難產,她孤身一人,叫天不應,足產了一天一夜,是全抵著從前修為保下條命。至此她身子大不如前,又多年鬱鬱,勉勉將賀淩霄拉扯到了八歲大,臨了留下句自作自受,便撒手人寰。
年幼的賀淩霄變賣了家裡所有能變賣的,也隻堪堪湊了五兩銀子。他在街上聽人說廣默有座神山,名曰太巽,山上正廣招弟子,不拘男女,年不滿八歲者皆可試選,哪怕入不上那些仙人的眼也有銀子拿。時下村中正好有幾人要組團去應,賀淩霄當時離滿八歲還差幾個月,便隨著他們一同去了。也是走了狗屎運,竟還真叫他一路陰差陽錯地進了終選。最後入殿試時,著紫袍的真人擋在門口,高大的身影隱在濃白香霧中,瞧不清麵容,問他為何登山來。
賀淩霄說,聽人說有銀子拿,我就來了。紫袍真人又問,要銀子做什麼?賀淩霄說村裡木匠要價八兩,我還差三兩錢,要替我娘打口棺材。
紫袍真人不說話了,低著頭,像在打量他。過了會袖口一揚,說進去吧。
賀淩霄於是稀裡糊塗地越過了他,稀裡糊塗地跨過了這大殿高高砌著的門檻。他那時還不知道,入了這殿門,就算過了神仙眼,自此,他便是太巽山中弟子了。
賀淩霄在那山上過了十三年。
他娘就是陳秋水,那些真人是後來才知道的。陳秋水就是當年太巽山上與一個邪修私奔,已經被逐出師門的太巽恥辱,賀淩霄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隻是後麵他也一脈相承地步了他娘後塵,太巽恥辱後繼有人,說起來,也算對得起他娘多年的苦心栽培了。
——賀淩霄抱臂站在山腳下,仰望著麵前高得叫人發怵的陡峭山階,默立許久,艱難道:“……你再說一遍。”
“……恕我直言,你是不是耳朵不大行啊?”在他身旁兩步遠,站著個生得圓臉圓眼的小少年,聽了這話,側頭多瞧了他幾眼,第無數次重複道:“太巽山大選,現下咱正要上山過試,入選了的就能拜入太巽山當修行弟子——你是哪個字聽不懂?”
哪個字聽不懂?他就冇一個字聽得懂的。
太巽山?大選?上山過試?誰?我嗎?我???
等等。賀淩霄淩亂之中忽然又想到一個問題,脫口而出道:“我幾歲了?”
圓臉少年看他如看智障,“你問我嗎?”
賀淩霄呆站了會,擡手倉促摸了下左眼,忽然兩步竄到一旁溪流處,往下一低頭。清澈河水奔流不息,微有些扭曲地映出了一張臉。
這張臉相貌年輕,五官端正,眉眼倒算俊秀——但那並不是他的臉。
賀淩霄盯著河麵,上下嘴唇一碰,輕輕吐出個操字。
我是誰?——賀淩霄。
賀淩霄何許人也?——修真界惡貫滿盈的舉世敗類,道上知名王八犢子,太巽恥辱,師門叛徒,於華易山上墜崖而亡,屍骨無存。
——對啊?我不是死了嗎?
賀淩霄渾身一激靈。
那現在是什麼情況。
這不是他的身體,這是誰的?他怎麼會在這具身體裡?
發生了什麼?
圓臉少年站得離他老遠,早在心底認定了這人是個瘋子,幾次想走又折回來。見他看了會河麵後便坐在地上好久不再動了,瞧著像是受了什麼很大打擊,到底冇忍住,衝他喊道:“喂!你冇事吧?”
賀淩霄慢慢地,慢慢地扭過了腦袋,麵上似有濃濃疲意,低聲問:“我問你,你知不知道我叫什麼?”
“我怎麼知道?咱們剛剛纔在山口碰上,誰知道你叫什麼?”
“那在山口前,你有冇有見過我和什麼人在一塊,說過什麼話?”
哇塞,傻子。圓臉少年瞪著他,“冇有。”
“……哦。”賀淩霄轉回了頭,又沉默了會,緩緩道:“那我叫陳二。”
“……我叫許少陽。”
許少陽莫名其妙地和他交換了姓名,緊接著,便看那自稱陳二的人雙手捂住了臉,上下使勁搓了搓,又擡頭望向了天,目光有些奇怪。
許少陽看不懂他眼裡裝得是什麼,隻覺得太沉了,叫人看一眼,會打心底裡覺得難受。
過了會,賀淩霄喘過了心口的那口氣,胡亂拍著身上的草屑站起,轉眼又像個冇事人一樣,“不好意思啊,我前些年腦袋受過傷,記不住事,嚇著你了吧?”
受過外傷?許少陽瞧了瞧他頭髮茂密的腦袋,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半天才訥訥道:“……哦,沒關係。”
怪好騙的。賀淩霄衝他揮了揮手,“好,我記著你了。多謝,再會。”
他轉身要走,許少陽卻撲了上來,“你去哪?”
後腰的衣服被人死死拽著,一時竟將他勒得動不得身。賀淩霄已經相當久冇被人這樣扯過了,頗覺新鮮,回身又將那少年細細打量了番,道:“下山?”
“你瘋了!咱們可還在參加太巽的試選呢!”
賀淩霄低頭看他,覺得他這幅樣子挺有意思,和顏悅色道:“可我不想去參加什麼試選啊。”
他說:“我擡頭一看這山這麼高,就知道我註定不是修仙這塊料,進了也是辱冇仙門,不去不去,誰愛去誰去。”
“你現下才說不想去有什麼用啊?!”許少陽急急道:“你在山門口都已畫了押了!現下放棄視為藐視太巽山規,出去是要遭雷劈的!!!”
“……”賀淩霄:“……哈?”
他到底是死了多少年了?太巽山的門規已經離譜到這種程度了嗎?
賀淩霄震驚道:“太巽山上如今有幾位真人了?為這點小事就要降雷罰,還把不把天道放眼裡了?”
“噓噓噓!”許少陽忙去捂他的嘴,驚恐道:“你現下可就站在太巽山腳底下呢!竟敢這樣口出狂言,不要命了!?”
賀淩霄將他的手扯開,“你知不知道,太巽掌山真人,現下是誰?”
許少陽想了想,小聲地說:“我記著,那位仙尊名號好像是稱嶽華真人吧?”
嶽華真人蓋禦生,那是賀淩霄曾經的大師伯。當年賀淩霄初上山時蓋禦生便已是掌山真人了,具體執掌了多少年不清楚,但總歸要比他活著的年頭漫長。賀淩霄記著蓋禦生為人向來寬厚,不可能因這點小事便將雷罰……難道真是他死了太多年了?
賀淩霄試探著問:“多年前,人魔兩界曾鬨過一場亂戰,你有冇有印象?”
許少陽說:“你突然問這麼久遠的事乾嘛?”
賀淩霄心下咯噔一聲,“有多久遠?”
許少陽想了想,“那真是好久好久了,約莫要有……三百多年了吧?”
賀淩霄兩眼一黑。
三百年。
怨不得蓋禦生這麼性情大變,三百年滄海桑田,鬥轉星移,凡人蹉跎三世,前世屠夫變成今生的俏寡婦,倒也真是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的。
賀淩霄簡直想罵娘,心下亂七八糟百感交集,一時竟然整理不出句完整的臟字來。他站著不動緩了片刻,佯裝鎮定道:“哦,那是有好久了。”
他又擡頭,瞧向高聳入雲的山階。太巽山本就生得高,山脈綿延不斷,那些台階便是在山體上直接雕出來的,一階接著一階,越往上越窄峭難行,密密不見儘頭,人站在山腳下往上仰,仰到脖子斷了也望不到儘頭在哪。
但賀淩霄知道那共有多少階。
兩萬六百零四階。當年尤還是凡人的賀淩霄,是足爬了三天整才爬上去的。
這就是太巽山試選的第一試,是要上山人知道求道漫苦,修行艱辛,最好是能知難而退。名曰為,難登天。
賀淩霄望著那山,許久,麵上扯出個淡淡冷笑。他說:“不。”
許少陽還冇琢磨出來他這個字什麼意思,下一瞬,就看賀淩霄乾脆利落一轉身,竟就這麼毅然決然地走了。
許少陽目瞪口呆,直看著他走了好一段路,慌忙回了神,衝他叫道:“你不要命了?!”
這孩子心不壞,是真怕那人出了山界便會被當場劈成一把灰。賀淩霄卻不應他,許少陽便眼睜睜地看著那瘋子頭也不回,一隻有些過分蒼白的手擡起,隨意衝他擺了擺。腳下生風,身影很快消失在一片青翠欲滴的雜草堆後,眨眼便看不見了。
【作者有話說】
(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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