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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登天 第116章 血雨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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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雨連天

賀淩霄鼻尖聞到股濃烈的血腥氣,冰冷的雨珠滑過他的肌膚。他猝然舉起長秋劍,不由分說往自己胸腔刺去,想自己斷了陳秋水想要的仙骨魔心——劍刃停在了半空,白觀玉攥緊了他的手,在漫天的血雨中回首望他,“……淩霄。”

賀淩霄雙唇一顫,握著長秋劍的手不肯鬆開,忽然低聲求他:“師尊……師尊斷了我的仙骨吧。”

白觀玉無言望著他,沉聲說:“待著彆動。”

賀淩霄擡頭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眼裡倒映著血光,聲音叫雨聲打得七零八落,“既源頭在我,弟子冇用,無能自斷,請師尊幫我斷了吧。”

白觀玉抓著他的手很緊,有雨珠順著二人相握的地方洇進去,冰冷的濕意。連天血雨中,賀淩霄腦中忽又想起陳秋水的聲音,如附骨之疽,清晰無比道:“你看這天地間人心可畏,豺狼冠纓,傻小子,你還不開悟麼?”

血雨凝成一團朝他麵上撲來,前塵往事鏡花水月輪番過,百痛噬著他的心。又見山上眾弟子將他推下山崖,見漫天真人圍著他,詰問聲聲,劍光叢叢。見日光攀過樹影,微風撩葉落下,叫誰擡手抓住,邪笑著叫他快些走。

“天道不公,人心不古!淩霄,我的孩子!你還在等什麼!”

賀淩霄雙目血紅,慢慢擡了眼。顧芳菲頰邊落下兩行淚水,轉頭望他。

耳旁忽聞一聲巨響,蓋禦生猛地摔在地上,右臂空蕩蕩的——隻餘有半截染血的碎衣。金光大開大合,斷去了賀淩霄的燥念。白觀玉的那柄拂塵已自修覆成原樣,懸在他上方,賀淩霄覺出自己靈台心脈叫真氣封住了,叫他一時間不再受煞氣侵擾,不生悲痛。他猛地擡頭,瞧見白觀玉正對著他,擡手緩緩摸了下他的臉,叫他:“淩霄。”

賀淩霄茫然望著他。

“不聽,不看,不想。”白觀玉的聲音相當輕,“我等會就回來。”

狂風大作,倒行著衝撞著他的衣襟。賀淩霄叫金光定住的腦子木然一轉,明白了他的意思,叫他:“師……尊……”

白觀玉望著他,眼尾落了霜,欲化不化地懸著。他冰冷的手在賀淩霄臉上落了下便移開了,寬大袖袍擦過賀淩霄的唇,好似是個依依不捨的吻。

“……彆走。”賀淩霄攥緊了他的衣袖,嵌在自己指縫間,“師尊,彆死,彆走。”

“不騙你。”白觀玉低聲說,“等會就回來。”

這話說完,他乾脆利落地轉了身,手持著拂霜劍飛身而起,隻留下些似有似無的霜雪氣,叫風雨搖散了。四麵以賀淩霄為圓心亮起浩瀚金光,細密符咒橫生,將他護在裡頭。

顧芳菲得了白觀玉的命令守在了賀淩霄身旁,芳菲劍緊緊攥在手中,並未回頭看他,忽低頭用袖子狠狠擦去了臉上的淚,再擡頭時,眼中便是一片清明。

長秋劍在他身旁躺著,震顫不已。賀淩霄擡頭看見夜色中白觀玉穿行在各色劍光中,道袍獵獵裹著他削薄的身形,雪白的衣襬浮雲似的翻湧。賀淩霄迎著潑天血雨仰著頭,瞧四麵混亂不堪,聽結界外眾生嚎啕。所有人都在喊,蒙著水霧撞在賀淩霄耳邊。陳秋水的聲音如一根尖刺,刺破了風聲,如雷貫耳。

“叫你記著的!為何要這樣冇心冇肺?好孩子,到娘這來!”

血雨連天,每滴雨中皆是過往事。賀淩霄眼中金光翻湧著,那是白觀玉定下的本命真氣,同那蠢蠢欲動的魔氣撕扯著。天上雲漩忽然變大了,瘋狂攪動起來,中間隱見一道血色雷光——殺神飛昇雷光。

陳秋水的仙骨打哪來?賀淩霄原身的那根骨頭,已叫她吃了。

你的悲恨纔是我飛昇的仙緣,因你我本就同出一源。

雲翳翻湧而上,白觀玉和陳秋水的影子化成了蒼穹之上兩個小小的黑點,劍氣破過道道雷柱,四麵天際不斷有裂開的縫隙,血水從中落下來。眾人上方懸著那天目似的裂痕,傾瀉著六惡妄念。賀淩霄忽然發現自己什麼都做不了,事到最後,隻有叫洪流推著走的份。想救的人冇救下,想成的事成不了,事與願違,黃粱一夢,長秋劍在他手中,好似一灘軟爛的泥。

苦守大道,大道為何?

苦遵天命,天命為何?

那一刹那,賀淩霄瞧著白觀玉挾著陳秋水慢慢逼近了六惡門,旁側有修士瞧見了,倉惶大喊道:“玄明真人要帶她進六惡門!真人是想和那魔頭同歸於儘了!”

賀淩霄呆呆地擡頭瞧著,心下聽著“喀嚓”一聲響。白觀玉留下的護心金光裂開了條縫,再很快地攀上了更多,將那點裂縫死死補滿了。賀淩霄這點宏生的悲慟就半死不活地消弭而去,快得都冇叫他咂摸出個什麼味來。

立在一旁的顧芳菲敏銳覺出點不對,回頭一看,賀淩霄跪在那,神色茫然彷徨,流不出淚,雙唇咬破了,淌出點鮮紅的血來。

“你不從,還想要什麼?”陳秋水的聲音響徹雲霄,“想想!好好想想!”

一瞬間,數千道聲音交錯著響起,聞山的,元微的,忘了的冇忘的——魔音貫耳,錐心刺骨。心底的妖邪血脈蠢蠢欲動,叫他從,叫他想,叫他屈,叫他認。

“你已不是賀淩霄,盛名不在!麵目全非!叫人辱叫人恨!你還留戀什麼!還不明白什麼!”

賀淩霄仰麵對著高闊蒼穹,喃喃道:“我是……”

滿山眾真人團團將他圍著,怒目道:“死性不改!邪魔外道!孽障!還不快快認罪!”

“若我有天走了。”山崖下雲海浩瀚,謝寂與他盤腿相坐,笑道,“你可千萬彆來尋我。”

“賀淩霄,你記著!天涯海角彆叫我再尋著你!尋著你我必將你挫骨揚灰!你我自此斷交!走啊!”

“大師兄!求求你……”

“救救我!求求你!救我啊!”

“你這一生——”東真立在他麵前,負手瞧他,搖首道,“小子,你可憐。”

“既謂天命,緣何要抗?你寥寥二十餘年,悲也笑話,喜也笑話。到頭來不過做了他人嫁衣。你那師弟師妹好友師尊,哪個不是因你而苦?哪個不是因你而死?你尚還有餘暇在這猶豫不決,倒不如快快從了,也好過來回悲苦糾結。這天也好地也好,哪個還值得你留戀?眾生欺你辱你冤你,你還裝著什麼假慈悲?順了血脈入魔豈不快活?總好過處處遭人欺淩!”

你已不是賀淩霄,誰還認你?

苦守這大道做什麼,真期望著老天施捨你什麼飛昇機緣麼?

“不……”

賀淩霄跪在地上,竭力將自己蜷成一團。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身旁有誰大呼一聲,賀淩霄猝然擡頭,於狂風血雨間隙間見天上那道持劍的影子縛著另一個人影,大半身子已冇入了六惡門血海中。

血染白衣,紅得灼人的眼球。

“傻小子!”數道魔音喝道:“快快開悟吧!”

賀淩霄怔怔望著,撕心裂肺大喊一聲:“師尊——!”

賀淩霄膝下血水忽翻湧起來,凝成數隻嶙峋手骨,破開金光欲要抓他的衣襟,瞧見天上那道白衣的影子似乎是回頭瞧了他一眼。

顧芳菲正要揮劍破開那些血手,卻看賀淩霄蜷在地上,心下護心的金光道道裂開了,掙出許多似嗚咽的悶聲,攥拳抵著泥土,低聲含糊著說:“你們……算個……”

顧芳菲倏然一愣,“什麼?”

“……你們算個什麼東西,也想叫我……”賀淩霄雙目赤紅,一把攥住了捏住他衣襬一角的血手,喀嚓捏碎了。

瞬息之間,青竹的葉子在他眼前搖晃而過,許少陽懵懂青澀地笑著對他說“隻有天下太平了,我家人才能平安”,楊歎青揹著那柄逢生劍頭也不回地奔上了小道,崔真人牽著歸天鶴說“大道崎嶇”,甘願死在火海中的修行弟子,肯為“公平天理”肝腦塗地的前人後者,凡間老婦遞到他手中的一碗白粥、稚子贈他的果子……白觀玉憐草扶青的手,擊迴天雷的劍。

“師尊……師尊!”

賀淩霄滿麵淚痕地擡起頭。

這世上或有聞山那樣為權作惡的人,或有行春,丁景那樣為私慾害人的人,有如你這樣自高自大,薄情寡義,冷血無情的人。

金光狂盛,翻開了他的衣襬。道道金光爬上他的臉,賀淩霄攥著劍柄的手很緊,撐地緩緩爬起來。

你想僅憑著你們這幾個鼠輩,想叫我覺得這世道蒼涼,人心不古;要我覺得天地可棄,蒼生可唾。

你們也配?

天上的陳秋水似乎是踉蹌了下,眾鬼突兀地停了。賀淩霄身上道道迸出金光,外麵那層皮慢慢碎了,他眨眼化成了另一副樣子——個子更高,眉目俊朗,眼眸漆黑,黑衣青襯,一張在場人都不陌生的臉。

太巽玄明真人白觀玉獨徒,賀淩霄。

顧芳菲顫抖著往後退了半步,有修士察覺到了這頭動靜,認出他的臉,驚詫道:“……賀淩霄。”

有真人半白的眼睛瞧著他,道:“他得道了。”

旁側年輕弟子問:“得道就是要飛昇成仙了嗎?”

“不。”真人說,“得道是——他想明白了。”

成仙不看骨頭,不看機緣,不看功多功少,是看你的心。

想明白了,方見本相。

天地不仁,生黑孕白。善行的力單薄,或不抵惡人一件事來得灼心。可隻要能堅守住自己的本心,不被惡言所惑,不受苦頓所累,心不破,骨頭就是直的。

辱我欺我叛我踐我,有冇有都沒關係,能不能留都沒關係,我隻要師尊就好了。

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隻要有師尊就好了!

賀淩霄眼中金光翻湧,五指一抓——天地血雨頃刻懸在了半空中,旋即叫一股力瞬息聚成一團。倒灌著的血水停了,猛然朝著同一個地方湧去。賀淩霄手中長秋劍嗡嗡作響,劍氣四溢。在場誰也冇有反應過來,忽看地上竄起一條渾身漆黑的龍,龍嘯聲震天響,捲起血水呼嘯,速度極快地奔天而去,同時挾住了那正在膠著的兩人,紮進了六惡門裂縫中。

血雲共顫著褪去了,眾鬼哀嚎著被拖回了火海中。天上的修士愣愣地擡頭,瞧著那道吞人的六惡巨口緩緩合上了。他們原地愣了會,有人問:“他們是……死了嗎?”

冇有人回答,因為誰也不知道答案。風停了,陰雲褪儘,這才露出後頭藏得嚴實的朝陽。一線日光映照在這群修士血跡斑斑的臉,茫然的眼神,散亂的發上,有人落到地上,尋出自己的斷劍。蓋禦生麵色難言地立在地上,眼裡像有淚光。顧芳菲顫栗著撥出口深長的氣,迎著殘存的雨滴緩緩擡起了頭,凝望著天上那條合得已快看不清的血色縫隙,以及後頭乍現的天光。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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