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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蓬客 窺往事往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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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窺往事往迷津

帝都奢靡的煙火將席地而坐的少年的臉照得時隱時現,那人用手支在腦後,靠著牆把兩腿撐開伸直——正是把莊冉絆得狗啃泥的罪魁禍首。

少年自來熟:“兄台,大過年怎的一個人出來?”

被絆倒的莊冉慢吞吞地爬起身,似乎已經沒那個起脾氣的力了,他同少年一樣席地而坐,歎口氣道:“公子問這話的時候也不看看方纔自己身邊有沒有人?”

少年聞言一愣,他偏頭見一身緞麵的莊冉,瞧著他好笑道:“小少爺,我和你可不一樣,你這黑燈瞎火的大半夜跑出來,家裡人發現不得擔心壞了。”

明明是調侃的話語,然而從少年口中脫出卻是大方輕快,一點不顯揶揄。

莊冉聽這話頓了頓,隨後無奈一笑。

“……你誤會了,”他思酌片刻不知要怎樣講,末了還是道,“我不是京城人,現在……住在朋友家……你呢,坐在這裡又是乾什麼?”

想來最後實在無法,莊冉隻得轉移話題。

幸而這少年也不是個沒心眼的,覺出了身邊這位小兄弟話音裡的不對勁,少年便沒再提這茬,他隻是接起身邊人轉移的話題道:

“——我啊,我在看煙花呢。”

少年說著把手往前一指,莊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便見少年手指的方向有一棵出牆的樹,冬天的枯樹上沒有花葉,也看不出什麼品種,卻是那樹上某段光禿禿的枝椏恰巧被這年初的第一彎新月纏上。

火花在鑲金邊的枝椏後不斷綻放又消滅,像是陽春時節樹上不斷綻開又凋落的花。

侯府這片區域大多朝臣權貴住宅,離大過年格外紛擾喧囂的鬨市街區遠,半夜也沒什麼響動,唯天邊陣陣煙花聲響過,冷風拂麵。

莊冉和少年並排坐著,少年無聲看了一會兒煙花後從兜裡摸出一包蜜棗糕:“吃不吃?”

莊冉搖搖頭。

少年癟了癟嘴:“你不稀罕?”

莊冉:“沒有,隻是我現在沒什麼胃口。”

少年轉頭蹙眉作不滿狀盯著莊冉看了會兒,隨即又收回視線:“哦,好吧。”

莊冉:“……”

少年便不顧莊冉吃了起來。

春節半夜偶遇的兩人相對無言,良久,莊冉看著天邊的煙火,想找個話頭聊聊,便開口道:

“你——為什麼要坐在這裡看煙火?”

少年一笑,他嘴裡還嚼著棗糕。

“因為我也沒能回家呀,”他朝莊冉看去,“我是來趕今年春闈的。”

“春……”莊冉心裡一動,他不知想到了什麼說不出話來,怔愣好久,他才幾不可聞地開口出聲,“……怎麼現在就來了,那不是在三月嗎?”

煙火將整個京都城都照成了白晝,炮鳴聲中微小的聲音幾乎被蓋過去,少年聽不清莊冉在說什麼,莊冉也看不清少年低下去的臉。

“你知道嗎?”少年淡淡開口,想來他也隻是想抒發下這個闔家團圓的日子裡自己稍有些寂寞的情緒,“我……已經一個人待在這座城裡快一年了。”

聲音便不似先前那般鬆快。

“為什麼?”莊冉問。

“因為……”少年停頓片刻,又不知該如何說。

那彷彿是很久遠的記憶,回想起來,便是一陣喜悅與悵惘。

少年說:“……因為我的表哥。”

莊冉:“表哥?”

少年點點頭。

他接著與莊冉道:“我的表哥他年幼時父母早逝,我爹孃便把他接到我家中,我可以說是跟在他屁股後麵長大的。”

少年說到這兒不禁笑了笑。

“表哥待我有如親兄弟,那年他中舉準備進京會試,全村人都很高興,唯獨我不,因為我知道,我要和表哥分開了,”少年說到這裡無奈一笑,“沒辦法,我那時候太小了,什麼都不懂,可是……表哥卻很懂我——”

“——那年進京他考得非常好,無依無傍卻在這偌大的京都中得了一官半職,然而本應定居在那兒的他卻沒有把我忘記,他在來年春穩定後便把我接到這京城來住過一段時間,我至今都忘不了。”

“那年我第一次走出家門,看到京都一眼望不到頭的街鋪,於是那時我便下定決心,我一定要和表哥一樣有出息,將來到這京都城來,天天和表哥吃家鄉吃不到的燕窩魚翅。”

“還有這條街,”少年伸手拍了拍自己身下的石板路,“我和表哥住在京城的那段日子,他常帶著我同另一個哥哥一道上街玩去。”

“我記得有一次——我不知為何與表哥他們走散了,迷迷糊糊走到這兒不識路,幸好當時遇見了另一位好心的陌生哥哥陪我在這兒一塊兒等。”

“我今天也不知為何,可能一時興起,走著走著便又到了這裡……想來是又迷路了。”

少年說到這兒便說不下去了。

莊冉忍不住發問:“後來呢?”

“後來?”少年想了想,“後來我便回家了,表哥留在京城,最初他時不常地就會寄些信件報平安,甚至還回過趟家……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音訊越來越少,到最後……他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不見了,沒再回過家,也沒再寄過信。”

少年的聲音越來越小。

“鄉裡人如何揣測,閒言碎語我一概不聽,我那時隻管挑燈夜讀,想著這樣便能去找表哥,待到去年成功中舉,我便迫不及待地再次跑來京都,我走過曾經表哥的住處,與人打聽過許多訊息,來了多久,便找了多久,可是……這偌大的京城,我該如何找到他呢。”

“我找不到他。”

少年仰頭望著天穹中仍舊綻放不止的煙火。

“我爹孃種了半輩子地,供我和表哥長大,可是到頭來走的走,一個都沒回去,”少年說道,“今年鄉裡收成不好,朝廷的撥款又遲遲未到,再加上三月的春闈,來去時間倉促,我爹孃便勸我彆回去了,不差這一年,讓我在城裡好好溫書,來年過年……把表哥一起帶回家,可我到現在,一件都沒辦成。”

少年寥寥幾句述完了自己迄今為止十八年的人生,之後便沒了聲響。

“……”

莊冉安靜地聽完這整段故事,想要安慰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他太懂這種無力感了,大概如何安慰都是徒勞。

他不知何時不再去看頭頂的煙花,沉默半晌。

碎發遮住了莊冉的眉眼,不知過了多久,莊冉放鬆了他攥緊成拳的手掌,掌心上留下的指甲印一時間叫整隻手臂都發痛,莊冉深吸口氣,他轉頭去看少年:

“我幫你一起找。”

一聲話音打碎了舊夢盒,少年擡頭去看莊冉,莊冉的眼神堅定。

而不待少年反應,莊冉便又追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愣了愣:“……我叫商初。”

莊冉聽罷笑起來:“你好,我叫莊冉。”

名叫“商初”的少年慢半拍地亦笑起來,他想——今夜他孤身一人坐在這無人在意的角落,沒想過還會遇到人,萍水相逢,莊冉的話他沒當真。

隻是這一聲慰藉,他便很滿足了。

“莊、冉,”商初咬重莊冉的名字,彷彿在回味。

他的嗓音再次清亮起來:“謝謝你啊。”

……

分彆時已至黎明,開了整晚的煙花這才消停片刻。

天一亮,路便好認了些,莊冉走走停停拐過幾個彎,終於找到了侯府正門,心裡想著事,莊冉便也沒注意那給他開門的小廝,道過謝後便往裡走了。

昨夜說要幫商初找人的話,莊冉並不隻是說說而已。

莊冉想相逢便是緣,能幫一把便幫一把,雖然自己小老百姓一個什麼都辦不到,可他身邊的人不是啊。

分彆前,莊冉特意問了商初他表哥的名字,便打算找機會與虞珵說說,至少對虞珵來說找個人應該不算難吧。

莊冉心裡便這麼打定主意。

這麼想著,莊冉路過一處小院聽到一陣喧鬨,擡頭便見院中央堆起的足有人高的禮品,幾個小廝圍著忙前忙後,賬房的管事還在一邊清算著什麼。

恰巧管事擡頭撐了撐脖子,一瞥眼,見門洞邊剛好路過的莊冉便打了聲招呼。

莊冉:“……”

虞珵的叮囑莊冉還是記在心裡的,他本想著自己悄麼聲地過去,儘量不驚動太多人,哪成想和這管事的賬房先生碰了個對眼!

莊冉隻得硬著頭皮打了聲招呼寒暄:“先生一大早忙什麼呢?”

管事的彷彿終於找到了一個傾訴物件,他趕忙訴起苦來:“公子有所不知啊,我這兩日算這賬真是腳不沾地。”

到這兒便也算是打過招呼了,莊冉擡腳準備走,然而轉過身時,他卻突然又聞身後管事的話,莊冉猛地頓住。

他聽身後管事道:“誒呦真是頭疼,你說這過兩日吏部的譚大人壽辰,他今年又剛告病請辭,說是過壽倒不如說是餞彆,我這都已經算了幾天的賬了,真不知該如何準備。”

一旁小廝還在邊上打趣:“先生你說錯了,該是‘去年’了。”

管事:“我去你的,趕緊搬東西去!”

小院忙裡偷閒,唯院外多了一尊石像。

莊冉全身僵在原地,不知該擺什麼表情。

是他嗎?

……

另一邊,虞珵趁父親早朝前把他拽去了書房。

書房的實木書案上鋪著一張牛皮紙製的京都及其周郊的地圖,上麵大大小小被圈起好幾處,旁邊做滿了標注。

“差不多就這幾處位置,我已經去周邊轉過了。”虞珵與父親短暫交流過後,他慎重地開口。

而虞衡卻隻是對虞珵道:“不要貿然行動,萬事小心啊。”

虞珵點點頭:“想來這次還得感謝小冉,給了我們羅長峰私牢的情報,就是……”

虞珵擡頭看了眼父親,似乎想說什麼。

而虞衡等了半天,他默默注視著虞珵,卻也不見人把話說出來。

虞珵最終也隻是搖搖頭歎了口氣。

虞衡見狀也不多留,轉身便準備走出書房。

於是父親那微微弓起的背便落在了身後虞珵的眼裡,人到底是經不住歲月拷打的。

虞珵不禁微微走了神。

很多年前,在那段為數不多無憂的童年日子裡,虞珵是看著父親的背影長大的。

父親總是忙得很,不是早出晚歸,便是一個人在書房待上一整天,那時年紀尚小的虞珵便永遠隻能仰頭望著父親高大挺拔的背影。

小虞珵隻能一個人待著。

有一天,父親終於得空閒了下來,小虞珵驚奇父親沒有往書房趕,也沒有走出門,他隻是不太熟練地抱起自己的小兒,坐到了庭院裡一棵大杏樹下,賞了半晌的春光。

小虞珵早就想問父親了:“彆人家裡都有阿孃陪著,我的阿孃在哪裡?”

小孩兒小小的身子坐在父親的腿上,仰頭望著那靠著樹乾的父親的臉。

那時虞珵並不能看懂父親聽到這話時的表情,而今妄圖再去回想,卻也記不大清了。

虞珵隻依稀記得,那時父親大概是愣了好久,才對他道——

他的母親是武將之女,屈身嫁給他,是他這輩子最大的福分。

“你娘年輕時候獨身一人去過很多地方,她比我有見識。”

“‘很多地方’是哪裡?”

“是西北的雪山、關塞的大漠、江南的黛瓦白牆……”

“後來呢?”

“後來你娘被賜婚嫁給了我,於是便有了你。”

“那她現在呢?”

“……她現在又出門了。”

“去了哪裡?”

“一個……我們有一天都會去的地方。”

“……”

等多年後虞珵明白這句話時,父親的背影已不再如從前那般高大。

他也踏上了遠行的路。

這一回,輪到父親看他的背影了。

隻是虞珵沒想到,往後竟是一直如此。

母親離開了,他也離開了,而父親從未提過續弦。

虞珵覺得父親其實不老,也就五十來歲的年紀,卻總顯得過於滄桑。

那弓起的脊背大概是被經年累月太多的事情給壓住了。

回過神時,父親的手已經搭上了門框。

“……爹。”

虞珵不禁喊出聲。

他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把自己剛剛沒說出口的話道了出來:

“你能休息一段時間嗎……我有點擔心你。”

虞衡搭在門框上的手顫了顫,然而最終還是開啟了門:

“朝貢的日子馬上要到了,過段時間北靳國入京……”

“……大將軍,不要被兒女私情牽住了腳步。”

虞衡的馬車離侯府遠去,虞珵又一個人在書房待了很久,直到小廝敲響了書房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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