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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蓬客 足臨淵不複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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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臨淵不複回

譚崇山壽辰這日,朝堂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了。

正廳前,廊下覆雪,紅綢翻飛,席間人來人往,主人端坐上席。

“老爺,老爺!”

貼著自家老爺耳朵大喊的侍童見譚崇山終於遲鈍地轉過頭來,心下鬆了口氣,隨即又大聲與其道:“兵部的徐大人來給您祝壽啦——”

然而譚崇山目光呆滯地看著侍童,沒有任何反應。

侍童暗歎一聲,隻得繼續貓著腰轉向前方向著譚老爺子打躬作揖的人:“徐大人實在抱歉,我家老爺昨夜受夢魘驚擾了一宿,今日實在精神不濟,您也看到了,他方纔起便一直如此。”

這位看著比譚崇山年齡稍小的徐大人見狀表示理解,他直起腰一抹嘴,撐起一個苦笑:“譚大人該當好好休息啊,嗐,你說這真是造化弄人,才短短不到一年,譚大人怎的就……這歲月也真是不饒人,想當年我還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愣頭青,便見朝堂上譚大人氣宇不凡,還以此作為榜樣,如今卻……唉!”

深表遺憾的徐大人感慨完一番,又重重歎了口氣,沒說下去,他最後向依舊沒有轉頭看他的譚崇山作了一揖:“譚大人,那鄙人先告退了,您好生休養。”

廳外的大院裡人頭攢動,宴客多得數不清,一棵光禿禿的大樹豎在院子的東北角,底下二人站立,正瞧著那大門敞開的屋裡——

羅長峰:“想不到多日不見,崇山竟憔悴成如此模樣,到底是為什麼呢?文卿,你該當把心思再多在你父親身上放點啊。”

譚文卿眼睛笑眯眯的:“羅叔叔,你這話說得好笑,我父親如今這副樣子您才該是最清楚的,至於我這個做兒子的,我可是一直有好好侍奉積勞成疾的父親啊。”

羅長峰聞言一頓,便陪著一起笑了出來:“是確實啊,文卿,崇山能有你這麼個孝順的兒子,也是他的福分,這些年來大夥兒都走的走散的散,就你最對得起他的掛念。”

譚文卿不接話了,他依舊笑眯眯的,讓人看不出眼底情緒。

良久,譚文卿才又出聲:“對了,聽聞北靳使者不日便要前來,羅大人做好準備了嗎?”

譚文卿突然轉移的話題讓羅長峰有點反應不過來,他遂控製住麵神:“分內之事,必當竭力而為。”

結果譚文卿不按套路出牌,他促狹著眼側過頭來:“那分外呢?”

他絲毫不懼周圍密集的人群,仿若全無所謂一般。

倒讓羅長峰悚然一驚,而他場麵上卻依舊不動聲色:“文卿啊,你說你這孩子,今日令尊過壽,我們便彆論公事了。”

譚文卿遂覺無趣起來,他一哼笑便準備離開:“羅叔叔,今日的酒水備得不過癮,改日我們一定要再敘啊。”

羅長峰笑嗬嗬的:“一定一定。”

兩人麵上看似聊得融洽,卻在這時有一端著酒水的小廝向他們走來,而這小廝許是腳跟沒站穩,向前走路時一個趔趄摔倒了,剛好不偏不倚倒在譚文卿的跟前,酒水灑了他一身。

小廝麵露驚恐,他趕忙跪下來不停磕頭:“少爺饒命!少爺饒命!我不是故意的!”

譚文卿的臉色陰了下去。

然而在這時卻又一人從樹後的方向走出,側身看到人時,這回輪羅長峰臉色複雜地變了變。

來人是禦史台的虞衡,他滿是歉意地開口:“誒呦譚大人,你看這小廝莽撞,灑了您一身酒水,這倒全賴我,若不是我令這小廝再給端些酒水來,也不至於釀成這樣。”

譚文卿頓了頓,麵色稍緩,他回禮道:“虞大人彆這麼說,是在下分神沒注意到小廝來路,衣裳濕了回去換一身便是。”

“欸,真是不好意思,”虞衡笑了笑,“本還想著許久未交談,我和譚大人可以多敘敘呢,現下想來還是先回屋換身衣裳吧,萬萬彆染了風寒。”

虞衡叮囑譚文卿,譚文卿也隻得領意,隻是臨走前他又朝那小廝看了眼,小廝仍跪在原地低著頭,譚文卿看不見他的臉,便又轉向虞衡:

“虞大人見笑了,這小廝看著麵生,大概是府裡新來的,還得調教些時日。”

虞衡看著譚文卿走遠,這才將目光轉向自己身旁的另一人:“羅大人,那咱倆來敘敘舊?”

羅長峰笑笑:“甚是榮幸啊侯爺,我還道今日——”

在虞衡看不到的地方,羅長峰背手示意暗衛跟上譚文卿的步伐。

當然,羅長峰的暗衛最終也沒能進到譚文卿的內院。

而站在自己臥室門前的譚文卿此刻麵色不是很好,他思酌片刻,最後還是以眼神示意自己身後侍衛警惕。

此時伏在屋簷上一身黑袍的虞珵也繃緊了弦。

“吱呀——”一聲,門被譚文卿從外緩慢開啟——

屋裡有個人影。

“唰——”一聲,譚文卿身兩側侍衛先他一步反應過來飛進了屋,而此時站在原地的譚文卿臉色徹底暗下來,他的眉眼微蹙,似乎不耐煩極了,全不見了方纔廳外的和善麵目,他眼神森冷地朝室內看去,倒也恰是應了這森冷的寢室。

屋裡人影頃刻被侍衛拿尖刀抵住脖頸,他輕呼一聲。

然而堪堪幾秒,譚文卿竟在這時突然瞪大了雙眼,情緒倏地轉變,他嘶聲朝侍衛大吼:“快停下!!”

“嘭”又一聲輕響,譚文卿瞪直了眼扶住門框,他喘出口氣,方纔竟是一時腿軟沒站住腳跟,一身冷汗直下。

虞珵“哧”地急刹住自己的動作,亦冷汗直流,他重新翻身上了屋頂,沒讓人注意到自己。

屋內一片寂靜,沒人再有下一步動作。

卻是不知過了多久,譚文卿一聲不吭地走上前去,盯著那個被人用刀架著脖子抵在牆上卻依舊要直視他的人,麵上無一點表情。

莊冉的眼睛是通紅的,此前在來到這裡時莊冉本還在猶豫要如何麵對那人,然而當他此時咬緊了牙關真的見到麵前人時,他幾乎無一絲猶豫便要開口:“譚文——唔!”

然而卻被走上前來的譚文卿倏地用手掐住了下半張臉。

譚文卿的聲音像一口冰窖:“給你臉了真以為自己有幾斤分量,還敢再來?”

莊冉的聲音頓了頓,然而即便被人捂住嘴巴他還是要開口,他要喊出那人的名字,不過再開口略有些沙啞罷:“……譚文卿。”

譚文卿的手抖了抖,他有一瞬間幾乎快要維持不住麵上平靜,他搞不懂莊冉在想什麼,瞪眼看著他,譚文卿威脅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被兩把刀架著?”

莊冉知道的,然而與譚文卿相反,他麵色已由最初的驚異轉為平淡:“……那你有本事就把刀往前送。”

說完便死命咬住了自己的唇,莊冉深吸口氣,亦瞪眼看著譚文卿,不肯移開目光……然而莊冉也隻是一個普通人,刀架脖頸,他其實已經害怕得要發抖了。

譚文卿卻要被莊冉這一反應給氣笑了,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眼前人通紅的目光那樣執拗,彷彿不刨根問底便不算完,譚文卿原地怔愣半晌,堪堪維持住呼吸,腳步後退側過頭去,險些又是一個趔趄。

然而眼前人不依不饒,莊冉看著譚文卿:“……來啊,譚文卿你不敢嗎?!”

譚文卿倏地就又衝到了莊冉麵前:“你不要再招惹我以為我真的什麼都不會做嗎?!”

可說這話的人眼眶卻已經布滿了紅絲,譚文卿粗喘著氣,與莊冉的頭捱得極近。

“你……”毫無征兆地,本還對譚文卿有點火氣的莊冉倏地就濕了眼眶,見到眼前人如此模樣,莊冉的聲音哽咽起來,“……你不敢嗎?”

譚文卿再不知該說什麼了,此時此刻他仰頭背對著莊冉站在原地,喉頭一陣發緊,他……實在搞不懂莊冉在想什麼。

莊冉為什麼會到這裡?為什麼會來找他?

還有虞珵,他又在想什麼?就這麼大咧咧地把人放在這裡,不怕他做什麼嗎?

還有虞衡也是,這父子倆……到底怎麼回事!

“……”

譚文卿開始有點後悔自己先前的決定,而當他再次收回自己彆開的目光,去看向眼前人時,他又是一陣語拙。

然而無論如何,事到如今,那人終歸還是站在了自己麵前。

他……還沒對他失望嗎?

那聲音又怎能如此篤定?

彷彿他從來確信……眼前激怒的人傷不得他。

也許莊冉隻是虛張聲勢,也許他還帶著半分猜忌,可譚文卿此刻看著他眼前那束起馬尾的少年,他不得不承認——虛張聲勢的是他,沒本事的也是他。

譚文卿的眼眶紅了。

眼前儘管害怕卻依舊死犟著不肯低頭的少年與譚文卿當初離開時幾乎一模一樣,而那少年漆黑瞳孔中映照出的人,卻早已變得麵目全非。

譚文卿把嘴唇咬破皮了,他深呼吸好幾口氣,依舊無法壓抑自己盛滿淚水的眼眶,轉身落下淚前,他終於還是揮手示意侍衛放下了刀。

被控製住雙手的莊冉猛地被人放下,他的腳步一軟,卻一刻也不願停留,踉蹌著就急忙走上前去,掰過譚文卿的肩膀,莊冉雙手捧起了他的臉。

譚文卿略有些失神的眼睛閃了閃,又向彆處瞥去,他把頭側過去向後一仰,甩開了莊冉顫抖的手。

譚文卿這一舉措叫莊冉原地愣了愣,隻一瞬,莊冉沒有低頭去看自己那雙被甩開卻依舊舉著的手,他不顧譚文卿意願焦急地再一次繞到了他的正臉前——那一雙眼叫後來的莊冉記了很久很久。

其實莊冉本來有很多想要問譚文卿的,可那一刻,那雙看了便令人心疼的眼叫莊冉什麼都問不出來,也什麼都不想問了。

然而安慰的話還沒出口,莊冉伸出一半想要去抱人的手卻突然停在了半空,心下一轉,莊冉頓了頓,一隻手默默往上擡了擡——

“啪。”

安靜的空氣中很響亮的一聲。

本還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譚文卿是被莊冉一個巴掌拍醒的,一瞬間譚文卿瞪大了眼,他震驚得簡直不知該說什麼了。

譚文卿伸手捂住自己的臉:“!!?”

莊冉喘出口氣,不說話。

譚文卿轉頭去看莊冉:“……你乾什麼?”

莊冉:“呸,我才給你臉了,這是還你剛剛的!”

譚文卿再次震驚:“??不是你有病嗎?!”

莊冉淡定:“你他孃的纔有病,說誰呢。”

譚文卿:“……”

他突然想起了什麼,一個眼刀看向一旁。

方纔沒得到命令不敢亂動的侍衛:“!!!”

兩侍衛倏地退出了房內,這……這誰還敢待著啊?!

屋裡終於隻剩了莊冉和譚文卿兩個人。

看著纔打完自己就背過身去的莊冉,譚文卿歎了口氣,他放下自己捂著臉的手,無奈地看著眼前這個明明是他打了人,卻彷彿自己被打了一樣大口喘著粗氣的家夥,伸出手去:“喂……”

“滾!”莊冉的鼻音濃重,肩膀一拐撣開了譚文卿的手。

“……沒消氣呢?”譚文卿訕訕。

“沒有!”莊冉理直氣壯。

譚文卿:“那……那能怎麼辦,你都打我了,還這樣,我等會還要出去見人呢,要麼你再打兩下出氣?彆打臉啊。”

莊冉:“……”

見莊冉沒有轉過身來的打算,譚文卿也不再等他,拖著那一身染了酒漬已經快要乾了的衣服走到屏風後,譚文卿猶豫了下:“你……有什麼想問的?”

無人回答。

良久,卻在譚文卿眼神黯淡下去前,莊冉的聲音遲遲傳來:“我……不是來問你問題的。”

屏風內換著外衫的譚文卿眼睛微微睜大了些,他聽到莊冉的聲音離他越來越近,最終停在了屏風的咫尺前,透過微光,譚文卿能看清那人的影。

譚文卿的動作一頓:“……那你是來乾什麼的?”

莊冉還是沒有立即回答。

直等到譚文卿最後走出了屏風,一抹雪白晃過他的眼,譚文卿的肩膀一沉,他愣了愣,低下頭去——是他先前悄悄放在莊冉枕邊的披風。

他聽到莊冉對他說:“——我是來還你披風的。”

譚文卿不知道說什麼,這和他先前預想的不一樣,於是他停頓良久,清了清嗓子:“……你怎知那件披風是我的?”

莊冉放下了在譚文卿肩上的手:“廢話,那個鬼地方除了你我還認識彆人嗎?”

譚文卿:“你不想問我點什麼嗎?”

莊冉沒看譚文卿,低頭替他理了理前襟的係帶:“我就來叮囑你一句話。”

譚文卿蜷縮在披風內的手緊了緊:“什麼話?”

莊冉擡起頭來,晦暗的房屋內他的眼睛鋥亮,莊冉告訴譚文卿:“你要好好保護自己。”

“……什麼?”譚文卿的嗓音沙啞。

“文卿……”莊冉再次擡起雙手,大拇指撫過譚文卿泛紅的下眼瞼,聲音輕了許多,“不要再受委屈了。”

“……”

譚文卿的眼神躲閃,輕輕撇開了莊冉的手,直到莊冉準備再一次喊他的名字前,他才沉默著點了點頭。

其實譚文卿本來也有很多東西打算叮囑莊冉的,然而臨到頭,他還是覺得算了,譚文卿想虞珵多少也都交代過了。

所以最終,譚文卿也隻是和莊冉一樣:“那我也叮囑你一句話行嗎?”

莊冉點了點頭。

譚文卿的聲音很輕:“下次……不要再任性來找我了。”

莊冉一頓:“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你?”

“等我去找你。”

更多的話譚文卿沒有再講,他深吸了口氣點點頭,便準備走出屋。

“誒等等——”

卻在這時莊冉又追上前來。

譚文卿問莊冉還有什麼事。

莊冉猶豫了一下,訕訕道:“呃……文卿你、你剛剛是不是說你還得出去見人呢,我、我也是第一次乾這事兒啊,你這個……你的臉等會兒會不會起印子啊?”

譚文卿:“……”

眼看著莊冉快要急起來了,譚文卿剛準備安慰莊冉說不會的,便見莊冉突然靈光現起似的手指往上一指:“噢,要不要讓虞珵去給你買盒胭脂?他應該在屋頂上呢。”

譚文卿衝莊冉眨巴眨巴眼,又順著莊冉的手指擡頭看了眼房頂,低頭:“……你認真的?”

莊冉點了點頭。

譚文卿:“……不必。”

譚文卿向外走去,莊冉還跟在譚文卿後麵:“欸,文卿你彆啊,等會丟人丟大發了。”

譚文卿的腳步加快:“丟也丟的是我的臉,你急什麼?”

莊冉:“你彆不好意思呀,我叫虞珵去買,我跟他關係可好了。”

譚文卿:“……這是重點嗎?”

莊冉:“文卿——”

“嘭——”一聲,譚文卿走出屋子,關上了門。

“謝謝你的好意啊,誇你句貼心行了吧,放過我。”莊冉聽譚文卿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莊冉:“……”

直到走出內院的門,譚文卿才舒出口氣。

原地站了良久,譚文卿的雙手摁在門閂上,他透過門縫又朝內院看了眼,轉身向外走去,沒走出幾步,再回頭看眼。

隻是內院關上的門譚文卿什麼也看不見,想必莊冉已經被虞珵帶走了吧。

譚文卿從袖口裡抽出扇子,想揮兩下,卻不知為何沒什麼力氣,他於是把兩手垂在身側,擡頭望了眼天,隻是那方還晴著的天也不知怎的這會兒湧起大團烏雲,譚文卿有點失落地嘀咕了聲,然而四下無人,便也沒人聽到他說的話。

有時候,執拗著走在鐵索橋上的人也會萌生點停下腳步的想法,想來,他其實也很想再看看那烏雲散儘後的晴光吧。

那晴光中的陽春三月,那三月裡的煙花美人,還有那個喊他的名字,隻為帶他去看一看小橋邊杏花楊柳的人,而不是把他引入一個個萬劫不複的深淵。

可他又偏冥頑不靈,五臟六腑都在叫囂,他無聲嘶吼著往下爬,無所畏忌性命,為那個……沒能從深淵裡爬出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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