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蓬客 無咎無譽無辜
無咎無譽無辜
一夜之間，皇都街頭熙攘的人群似乎都少了起來，人人緘默。
這鐘鳴鼎食間慣會養尊處優的人彷彿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夏天的到來，於是乎蟬蟲尖鳴，默默地旁觀著這一場時代的更疊。
正如虞珵所說，那日他與祁莘等人商量的對策並未拖太久。
早朝大殿之上，一眾文臣武將與羅長峰勾連的醜陋麵龐被虞珵在眾目睽睽之下攜人物證揭開了。
然而，當虞珵將在鬨市街區截獲的攤販資訊與藥物呈於殿前、指認相關人士的時候，趙驍卻隻是側倚著身，手曲起支在龍椅上撐著頭，無言覷著底下眾說紛紜的一眾人臣。
有人從人群中走出，朝著虞珵的鼻子給了顆甜棗，又破口大罵起來：
“虞將軍，你鎮守北部軍防為我大褚鞠躬儘瘁之職叫我等敬佩，而如今我一家妻兒老小方從那逆賊羅長峰的手中逃脫，你卻還要誣陷我與其有所勾連，是不是太欺人太甚！”
虞珵微蹙著眼，回視與其說話的人：“那薑大人，據我瞭解令郎自羅長峰手中脫出卻拖延至如今的病症又是如何回事？還有剛剛提到的諸位？”
他又向四周看去。
率先被虞珵瞧去的薑大人下意識頓了頓：“你、你調查我？”
說完才反應過來自己的畏縮。
周圍有他人道：“虞將軍，那不過家眷在獄中受了驚嚇病臥不起，倒是話說將軍，複職後不在軍營好好待著，反而管起老臣的家事了，又準備如何？”
“我如何？”虞珵笑了下，“徐大人先彆急著自證清白，我除去說你為救妻兒心切向羅長峰求取藥物，還說什麼了？還是說你同他還有些彆的勾當？”
“我！”站在虞珵旁側的徐大人瞪了下眼。
“說到底虞將軍，”又有人從人群中站出，“你身為名武將卻私自調查我文臣家務之事，何來的這項權力？上回你私自返京之事陛下已既往不咎，如今又想鬨什麼幺蛾子？！”
“是我拜托虞將軍協助調查的，”而這時又有道聲音響在大殿中，“吳大人，您覺得我合適嗎？”
是虞衡。
眾人在口說紛紜之時突然被道此話的人插了嘴，一時間愣住。
“虞大人，即使是您那——”
“陛下。”一道嘹亮的聲音冒出，打斷蓋過了殿中一切嘈雜與欲言又止。
長殿中，虞珵掀衣袍下跪，他轉頭看了眼虞衡，隨而望向了那大殿之上端坐龍椅的帝王。
他道得解毒之藥，好緩在座諸位為家中親眷擔憂之心，話中亦有話，尚不知聖上聽不聽得，總歸被指名道姓的人是來不及顧暇左右了。
有人忙道：“虞將軍從何尋來此研製解藥之人？又何來保障？若我家中人吃了這所謂解藥病情愈發嚴重，怕是虞將軍也擔不起！”
“該藥，”虞珵頓了下，“是去日已故祁家家主之子祁鐘瑤，於江湖所結師友所製，各位大人看，如今這藥它擔得起諸位家中病患嗎？”
虞珵的話音平緩帶著低沉，眼神一凜看向四周，四周卻儘皆沉默，而後震驚。
他們重複著虞珵口中方提到的人名，仿若難以置信，回憶過去又似在思考對策，明眼人誰聽不出來他虞謹行這話的意思。
虞珵卻隻覺想笑，他此時將祁莘故去父親的名字搬出，非有意打擾，乍聽去不覺有何，祁家早已沒落多年，又有何能耐？而大多數人卻都已經笑不出來了。
與羅長峰有勾結諸臣表麵作平靜，卻有數位已然跪於大殿，他們儘都扭頭望向虞珵，又何嘗不知他這搬靠山之計，但又有何辦法？
沒有人知道當年祁舒臣的父親與兄長是如何行事廣結那遍佈朝野的話權之人，甚至可維係至後代，然而朝臣之糾尚能夠解決，那廣走四海天涯的商客呢？世間多有權門賈豎，而賈業獨立者，可不為朝堂風雨所擾。
慣說樹大招風，爛船到底三斤鐵。
祁家所交，便為後者，當年知人善交，視其眼中釘者亦不在少數，後而父兄皆歿，門第衰落，祁舒臣被冤陷至死，祁莘卻得以脫身遠京，絕非隻有朝中人手筆。
若非身有軟肋，想來重振家聲，也絕非不可，卻到底昔日年少，退路太少。
“陛下，我吳家人世代為大褚儘忠儘良，日夜操守本職，如今豈能隻因虞將軍空口白話而遭此構陷！”朝中人眼見情況不對，當即轉了方向與殿上聖上叩首，“陛下要為我做主啊！”
“陛下——”
“陛下！”
“陛下，論虞謹行其人，本當初其私自返京之事已初見端倪，陛下心中不存芥蒂任用其至如今，而眼下情況，臣見那虞謹行實乃涇渭不分、不識好歹！膽敢在聖殿之上惹出這般事端，往後繼續下去，還不知他要如何反天？！”
“陛下，微臣見蘇大人言之鑿鑿，雖虞將軍為我大褚保家衛國，做出不少貢獻，但充其也不到而立，難免少年心性。”
“陛下，比起那虞謹行，難道我大褚還沒有卓絕之武才了？臣以為我朝鄧將軍等人也都為不遜於虞將軍的家國守衛，還有方從西南凱旋歸來的胡將軍，更為不世之功，又何非他虞謹行？！”
“陛下！”
“……”
惡奸者多以正壓邪，群起者多正邪從一。
虞珵有些哭笑不得，亦在他的所料之內。
周遭群臣叫囂不一而足，而虞珵卻都沒有去回應，大殿之上他長身跽於人群正中，冷眼旁觀著這一場鬨劇。
反倒叫虞珵更加在意的，是他右手邊方有人提及過的一人——常年領兵鎮守於西南邊陲的胡將軍，胡時辛。
虞珵早在拿到羅長峰的私牢名單時，便注意到了其在京個彆武官，他沒有打草驚蛇，而是派人暗中盯梢，而事實也確如虞珵所料，那份名單上的武官，此刻正與幾眾文官群情激憤地聲討著他的罪過。
然而在計劃之外，也是令虞珵萬萬沒想到的一人，便是那常年駐守西南，幾乎沒有怎麼回過京的胡將軍——胡將軍如今已年有四十，當年他出身寒門，毛頭小子一個，卻硬是憑一己莽夫之力闖出了一片功勳，得了先帝與老將軍的青睞。
後來雙親病故，胡時辛亦未娶妻生子，自請命趕西南，一去便是經年。
想也是胡將軍的功勞，西南邊陲近幾年都較為太平，沒什麼大的戰役，然而亦是如此，這多少年駐守西南、對京中並無牽掛之人在此時突然歸京，虞珵不得不多疑。
胡時辛不同於旁人，不在羅長峰的那份名單裡，也沒有像旁的人那般於殿中憤憤不平，虞珵打眼瞟過去，他隻是安靜地站在人群中，然而不知有意無意，虞珵注意到他先前盯梢過的“個彆武官”，都似乎若有若無地圍在了他的身邊。
似是感受到了虞珵的目光，胡時辛越過人群朝虞珵望了過來，然而還不等虞珵與人盯出個所以然，那今日大殿上始終緘口無言、彷彿遊離在人群之外的聖上終於開口了。
滿朝喧鬨中，側身半靠在龍椅上的帝王半闔著眼，淡淡開口：“說完了嗎？”
“唰——”滿座伏倒在地，皆是衣料摩擦之聲。
“陛下息怒——”
趙驍在一片靜默中從龍椅上起身：“虞將軍，與眾愛卿談論這麼久，朕已瞭解情況。”
虞珵頓了下，覺得趙驍的反應有些不太對勁，但叩首道：“陛下英明。”
趙驍笑了笑：“不過方纔愛卿們的話倒也是讓朕想起了一事。”
原地頓了頓，趙驍開始在龍椅左右徘徊：
“虞將軍，方纔蘇愛卿們的話想必你也聽到——”
虞珵微微蹙了蹙眉。
龍椅旁徘徊的趙驍側身望著虞珵，他的眼神讓人有點難以捉摸，悠悠接上了方纔的話：
“愛卿是不是也覺得，如果上回私自返京之事不給彆人個說法，有點說不過去了？以後還要怎麼在下屬麵前以身作則？”
“嗡嗡嗡”的聲音再次響於殿內，眾臣又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而虞珵這邊腦子轉得快的武官率先反應過來，眼睛怔然一瞪，便猛地往前一衝叩首道：“陛下！”
“這裡輪得到你開口？！”
趙驍轉頭倏地一甩袖袍。
龍袍廣袖於空中短而促地翻飛了下，“窣”一聲響，方又聲起的大殿再一次噤聲。
趙驍再次把目光看向虞珵：“虞將軍，你覺得該如何？”
落針可聞的殿堂內，虞珵聽完這話沉默了片刻，頭擡起時，他的眼珠不錯地望向玉階之上的趙驍。
那一刻，除了帝王，沒人看見虞珵的表情。
趙驍忍不住嚥了口口水。
而虞珵跽身長殿，旁人聽來，他道出口的話依舊平和：
“陛下，此事是臣考慮不周，早先無意間得探羅長峰誤國之為，衝動憂心之下，擅自北上回京，臣有罪。然而此多事之秋、國步艱難之時，內賊尚且逃佚，臣懇請陛下——能以大局為先，待一切事了，臣必負荊請罪。”
虞珵的言辭懇切，叫龍椅前的趙驍不禁咬了咬牙，然而他麵上不動聲色，內心卻彷彿今日倘不把這件事打定主意就不罷休。
想來又怎為“突然想起”？
趙驍冷哼一聲：“你倒是考慮得周到，虞將軍，把朕安排得明明白白。”
“臣不敢。”虞珵低下頭去。
趙驍大笑起來，他叫殿內眾臣都平起身來，在一疊聲的“謝陛下”中，趙驍看著同樣慢慢起身的虞珵道：“虞將軍，你放心，你思國之切的心朕又怎能不知？”
虞珵再次擡頭去看趙驍。
卻見趙驍已經把頭轉向了另一個方向：“愛卿放心，你私自回京之事朕早就不責怪你了，隻是江南來迴路途遙遠，將軍回京後想必也是在為國為家各處操勞吧。”
虞珵即使不看那個方向也知道趙驍望的是誰。
心中的疑惑頓然解開。
“虞將軍，在京這段時日，京軍三營的事辛苦了，”果不其然，趙驍坦然出聲，“不過往後你便不用再操勞了，交接事宜，儘管全權與胡將軍吧。”
滿朝嘩然聲再起。
胡時辛走出人群，恩謝聖上定不辱使命。
而趙驍亦於其中，再一次大笑出聲。
近乎瘋癲的大笑叫人怔悚，無人敢直視那雙通紅得將要流血的眼睛，而那自登基以來便無咎無譽更無辜的帝王，接下來說的話卻叫虞珵這輩子都再也忘不掉。
夏日驕陽灼烈地炙烤著人間，深宮老樹簌簌刮響葉片。
風叢尖唳，玉殿堂前。
一柄無形的劍越過人群與山水，直直刺入了虞珵曆經過往種種的心。
高山遠水，戰場沙前。
那劍又穿透時光，正中十多年前一身新甲的少年眉目。
虞珵每每都閃避不及。
是而算準千般，卻唯獨未想這江山之主，懦弱至此。
於是高堂之上，有人竊幸竊喜，有人淚流滿麵，有人頭破血流……
“諸位愛卿。”
帝王俯視眾臣，高身於龍椅之上，悠悠道：
“羅長峰能給你們的，朕同樣能給。”
無咎、無譽、無辜……
虞珵隻聞耳畔嗡鳴，心臟刺痛得要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