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棲錦世 第58章 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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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天城通往北境王城的官道上,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慢慢悠悠的前行。
老神仙歪在軟墊上,發出均勻的鼾聲,睡得無比香甜,彷彿真是去王城給某個權貴看病的普通老大夫。
侍毅閉目假寐,但緊抿的嘴唇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泄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離王城越近,就離背叛和血腥的地方越近,他心中的恨意、緊張、以及奪回一切的決心就愈發強烈。
他需要時間,給自己做最後的心理建設。
南之枝安靜的翻看著一本醫書,神態專注而平靜。隻是偶爾抬起眼簾時,那眸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冰冷算計,顯示出她絕非表麵那般無害。
藍芯蘭則顯得最是輕鬆,她斜倚著車窗,手指無意識的纏繞著自己的一縷秀髮把玩著。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眼神靈動,顯然在飛速盤算著入宮後的每一步行動,以及如何將狄戎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
馬車行進了一大半路程,行至一處相對荒僻的山道時,前方突然出現一隊精銳騎兵,盔甲鮮明,打著北境王庭的旗幟,攔住了去路。
為首的將領策馬上前,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口吻:“前方可是穀雨的老神仙?王上突染沉屙,禦醫束手,特命我等急迎老神仙入宮診治,不得延誤!”
車簾被掀開,露出藍芯蘭那張明媚的笑臉:“正是!那可耽誤不得,軍爺快快帶路!”
那將領一揮手:“請隨我來!速速入宮!”
隨即調轉馬頭,帶著這隊精銳“護衛”,簇擁著馬車,以更快的速度,朝著北境王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車輪滾滾,載著心思各異的四人,駛向那風暴的核心——北境王宮。
藍芯蘭看著車窗外飛速倒退的景色,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
大楚帝都,皇宮,禦書房。
燭火在錦榮帝深不見底的眼眸中跳躍,映照著玉扳指溫潤卻冰冷的光澤。
看著那漏洞百出的彙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真相的漣漪,而是深不見底的漩渦。
“周文淵?”
錦榮帝指尖無意識的摩挲著扳指,聲音低得隻有自己能聽見。
這個名字,承載了太多。
一年前那場足以顛覆朝綱的“錯”,他力排眾議保下這位帝師兼丞相,非為私情,而是深知其經天緯地之才與對大楚根基的忠誠。
一年來,周文淵如履薄冰,嘔心瀝血,幾乎是在用餘生贖罪,成效斐然。
動他?
誰有這麼大的膽子?
誰又能從中得利?
“魏升。”錦榮帝的聲音打破了禦書房的寂靜。
“老奴在。”一直如影子般侍立在內門邊的老太監無聲無息的近前。
“宣周文淵,立即進宮,陪朕用晚膳。”
“遵旨。”魏升躬身,身影迅速隱冇在門外廊道的陰影中。
——
丞相府
周文淵接到口諭時,正對著一卷北境輿圖沉思。
宣召用膳?
他蒼老的眉頭幾不可察的蹙了一下。
一年了,陛下私下召見用膳的次數屈指可數,且多在年節或重大國策議定之後。
邊陲軍糧剛失,楚懷蘅已赴邊關,此時召見?
一絲極淡的不安掠過心頭,但旋即被他壓下。
他自問這一年,宵衣旰食,事無钜細,皆以社稷為重,以贖前愆,絕無半分不軌。
陛下英明,當知他心。
整了整朝服,撫平袖口一絲不存在的褶皺,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坦然,隨傳旨太監入宮。
——
乾元殿偏殿
晚膳精緻而簡約,幾樣時令小菜,一盅清燉湯品。
君臣二人落座,氣氛起初尚算平和。
錦榮帝隨意問了些春耕水利、太學科考之事,周文淵一一謹慎作答,言語間儘是恭謹與勤勉。
然而,空氣中彷彿繃著一根無形的弦,隨著時間推移,愈發緊緻。
錦榮帝放下象牙箸,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殿內格外突兀。
他拿起絲帕,慢條斯理的擦拭嘴角,目光卻如實質般落在周文淵臉上,帶著審視的銳利。
“先生,”錦榮帝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可知邊陲軍糧被劫一事?”
周文淵心頭一凜,麵上維持著憂國之色:“臣已聽聞。北境宵小,竟敢如此猖獗,實乃膽大包天!陛下可是已有對策?若需增兵,戶部當竭力籌措糧餉。”
“懷蘅已在路上了。”錦榮帝淡淡道,觀察著老丞相的每一絲細微表情。
周文淵立刻躬身:“戰王殿下神勇無雙,謀略過人,有他親赴北境坐鎮,定能追回軍糧,蕩平賊寇,陛下可寬心。”
語氣中帶著由衷的推崇,並無半分作偽。
錦榮帝微微頷首,卻話鋒陡轉,如同寒冰乍破:“朕今日,倒是聽了樁奇事。”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鷹隼般鎖住周文淵,“下麵的人呈報,言道近月來,多次‘目睹’先生,與狄戎的人接洽,形跡可疑,裡應外合?”
話音落下的瞬間,空氣凝固了。
“陛下!”周文淵如遭雷擊,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額頭上的冷汗幾乎是“唰”的一下冒了出來,彙成豆大的汗珠滾落。
他迫不及待的離席,“噗通”一聲重重跪伏在地,身軀因極度的驚駭和冤屈而劇烈顫抖,聲音帶著撕裂般的沙啞:“陛下!臣冤枉!天大的冤枉啊!!”
他重重磕頭,額頭觸碰冰涼的地上發出沉悶聲響:“老臣年邁體衰,這一年來,除卻上朝議事、入宮奏對,幾乎足不出戶。府中門禁森嚴,往來皆有詳細記錄,陛下儘可派人徹查。老臣……老臣怎敢、怎會與北境之人接洽?!一年前……那樁大錯,若非陛下天恩浩蕩,念及老臣數十年微末苦勞,法外施恩,老臣早已身首異處,九族儘誅。此等再造之恩,老臣日夜感念,唯恐肝腦塗地亦不足以報萬一!這一年,老臣夙興夜寐,殫精竭慮,所思所想,無非是為陛下分憂,為大楚社稷儘最後一份心力,絕無半分不臣之心,更遑論勾結外敵、資敵叛國?!陛下明鑒!”
老丞相聲淚俱下,句句泣血,字字錐心,那一年前的舊事,是他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疤,也是他餘生所有行為的枷鎖與動力。
殿內隻有他壓抑的喘息和額頭撞擊地麵的聲音迴盪。
錦榮帝靜靜的看著他,眼中那銳利的審視漸漸化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洞悉一切的複雜情緒。
他並未立刻叫起,而是任由那沉重的寂靜持續了片刻,彷彿要將老臣的每一分恐懼、每一滴血淚都烙印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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