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巴魯的貓 第115章 爪痕埋因
疏勒城,矗立在帕米爾高原東緣的巨大綠洲之上,如同鑲嵌在黃沙瀚海與雪山群峰之間的一顆渾濁明珠。貞觀雄風與永徽治世的餘暉,如同遙遠長安投射過來的、日漸稀薄的金粉,塗抹在這座絲路重鎮的城垣與官衙之上。安西都護府的旗幡在乾燥的風中獵獵作響,唐軍戍卒玄甲長槊的身影在夯土城牆上巡弋,帶來鐵血的秩序。市集裡,粟特商隊的駝鈴叮當不絕,波斯錦緞與天竺香料的氣息混雜著牲畜的膻臊和塵土的味道,在灼熱的空氣中發酵。胡旋舞女腳踝的鈴鐺聲與酒肆裡粗豪的劃拳聲交織,構成一幅表麵繁榮的邊城浮世繪。
司通蹲踞在疏勒城西一座廢棄的烽燧殘骸頂端。風,帶著帕米爾特有的、混雜著冰雪碎屑的凜冽,抽打著它灰白相間、已顯襤褸的毛發。金色的瞳孔俯瞰著下方喧囂與秩序並存的城池,如同一位閱儘滄桑的隱士。相較於恒河平原那令人窒息的濕熱與種姓壁壘,蔥嶺以西這片沐浴在唐帝國威儀下的土地,空氣似乎都帶著一種剛健的、拓殖的銳氣。身體的狀況依舊堪憂。在龜茲強行爆發對抗辰星族留下的暗傷,如同附骨之疽,在高原寒冷乾燥的氣候下並未好轉,反而隱隱作痛。體內對金屬元素的渴求如同跗骨之蛆,雖被庫車的蜜膏和一路的草藥勉強壓製,卻從未真正平息,在感知到城中鐵匠鋪傳來的濃鬱鐵腥氣時,便會不安地躁動。
然而,更讓司通感到一種沉重壓抑的,是彌漫在這座“唐化”邊城空氣中,那無形卻無處不在的張力。那是征服者與被征服者之間,是“華”與“夷”之間,是強加的秩序與潛藏的不甘之間,無聲的角力。它看到:
身著錦袍、趾高氣揚的唐軍低階軍官(多為關隴子弟),在酒肆中揮霍著軍餉,對操著生硬唐音的胡商呼來喝去,稍有不滿便拳腳相加。胡商們臉上堆著謙卑的笑,眼中卻藏著屈辱的火苗。
身著粗布、麵板黝黑的疏勒本地農夫(多為過去的城邦屬民),在唐軍屯田的阡陌間佝僂著腰耕作,沉重的賦稅和勞役壓彎了他們的脊梁。監工的唐軍小吏(往往是流放的罪吏子弟)揮舞著皮鞭,嗬斥聲粗暴刺耳。
城中心那座嶄新的、模仿長安官學形製建造的“安西官學”內,傳來少年們朗朗的讀書聲,誦讀著“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或“王化無偏,華夷同風”。然而,官學氣派的大門之外,疏勒本地的孩童大多衣衫襤褸,或在市集幫工,或在街頭追逐嬉戲,好奇而膽怯地望著那高牆內與他們無關的朗朗書聲。
司通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穿透這表麵的“王化”景象,捕捉著那些被宏大敘事刻意忽略的裂痕。它想起了庫車在龜茲廢墟的預言——“殺伐之氣自東而來”。這“殺伐”,或許並非僅僅是金戈鐵馬,更是這種強行嫁接、根基虛浮的秩序本身所孕育的戾氣?它需要更深的觀察,需要潛入這看似穩固的秩序之下。
夜幕降臨,疏勒城並未完全沉睡。官衙區域燈火通明,安西都護府的官員們仍在處理著堆積如山的文書。司通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悄無聲息地潛行至官學高聳的圍牆下。它避開巡邏的衛兵,利用牆角的陰影和磚石的縫隙,如同壁虎般攀上高牆,輕盈地落入官學寂靜的庭院。
庭院深深,迴廊曲折。大部分學舍已熄燈,隻有幾間值夜的廂房還透出昏黃的光。司通循著細微的聲響,潛行至一座尚亮著燈火的巨大廳堂窗下。窗戶半開著,裡麵傳出嚴厲的訓話聲。
“…爾等需謹記!入此官學,乃沐皇恩浩蕩!學聖賢書,習大唐禮,是為明人倫,知忠孝,他日或為天子門生,牧守一方,光耀門楣!豈可效那胡兒頑劣,不知禮數?!”聲音洪亮,帶著濃重的關隴口音,顯然是官學的漢人教授。
廳堂內,燈火通明。數十名少年學子正襟危坐於蒲團之上,麵前是矮幾和攤開的書卷。他們年齡多在十歲到十五歲之間,衣著明顯分為兩類:一類是穿著質地精良、裁剪合體的圓領窄袖袍衫,頭戴軟腳襆頭,麵色白皙,神情或專注或帶著優越感的放鬆——這些是駐守疏勒的唐軍、文職官員以及少數歸附的本地豪強(如疏勒王族後裔)的子弟。另一類則人數較少,穿著相對樸素甚至有些不合身的舊衣,膚色較深,五官輪廓更鮮明,坐姿顯得有些拘謹不安——他們是經過嚴格篩選、得以進入官學的本地“胡人”子弟,多為疏勒、於闐等地歸附首領的子孫,作為“質子”與“教化”的象征。
訓話的教授身材高大,麵龐嚴肅,正踱步於學子之間。他的目光如同鷹隼,掃過那些“胡人”學子時,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苛責。
“裴行儉!”教授突然停下腳步,指向前排一個穿著華美錦袍、神情倨傲的少年(其父是安西都護府一位實權都尉)。“你且背誦昨日所授《論語·季氏》篇,‘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一節!”
那裴姓少年從容站起,朗聲背誦,雖略有磕絆,但大體無誤,臉上帶著矜持的得意。
教授微微頷首,目光隨即轉向後排一個麵板黝黑、眉眼深邃、穿著明顯大一號舊袍的少年(名叫阿爾斯蘭,其父是疏勒當地一位歸附的伯克)。“阿爾斯蘭!你,複述一遍!”
阿爾斯蘭有些慌亂地站起來,緊張地舔了舔嘴唇,用帶著濃重疏勒口音的漢語開始背誦:“丘…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他背得結結巴巴,顯然對漢文的理解和記憶都頗為吃力。
“停!”教授厲聲打斷,眉頭緊鎖,聲音裡充滿了不耐與鄙夷。“口齒不清,句讀不明!‘患不均’!是‘患不均’!不是‘患不君’!連‘均’與‘君’都分不清,孺子不可教也!坐下!”他揮了揮手,彷彿驅趕一隻蒼蠅。
廳堂裡響起幾聲壓抑的嗤笑,來自前排的幾個漢官子弟。阿爾斯蘭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羞愧地低下頭,默默坐回蒲團,手指緊緊攥著破舊的衣角。
教授似乎覺得打擊還不夠,繼續訓誡道:“爾等胡姓學子,更需勤勉!朝廷開此官學,授爾等聖賢之道,是天大的恩典!若再如此愚鈍不堪,不僅辜負皇恩,更丟儘爾等父祖顏麵!爾等需知,能入此門者,皆因父輩軍功或忠順,方得此免役免賦之殊榮!尋常胡兒,縱有向學之心,亦無此門徑!當珍惜,當奮進!”
“免役免賦”幾個字,如同冰冷的鐵錘,敲在司通的心頭。它瞬間明白了官學光鮮外表下那冰冷的現實!這官學,絕非麵向所有疏勒子弟的教化之門,而是一個特權階層的專屬堡壘!入學的門檻,並非才智,而是父輩的官階、勳位以及對大唐的“忠順”程度!那些在田間勞作的疏勒農夫之子,那些在市集奔波的胡商孩童,根本沒有資格也沒有財力踏入這扇門!他們生來就被剝奪了通過知識改變命運、融入“王化”的通道!而像阿爾斯蘭這樣勉強擠進來的“胡人”子弟,不僅承受著巨大的學業壓力,更要時刻麵對來自師長和同窗的、基於文化優越感的歧視與排斥!這種歧視,在少年敏感的心中,會種下何等苦澀的種子?
司通想起了在恒河畔看到的種姓隔離,想起了賤民窩棚裡的絕望。雖然形式不同,但核心何其相似?都是用一道無形的牆,將人區隔開來,剝奪一部分人上升的希望。隻不過,恒河畔的牆是用“潔淨”與“汙穢”的古老法則砌成,而疏勒官學的牆,則是用“免役特權”和“文化優越”的磚石壘就。被排斥在外的疏勒普通孩童心中滋長的,絕不會是對“王化”的嚮往,而隻能是疏離、怨憤,乃至仇恨。
司通想起自己在長安看到過類似的場景,位於務本坊的國子監——大唐帝國最高學府所在。高牆深院,門庭森嚴。門口巨大的下馬石旁,停滿了裝飾華美的馬車,仆役們垂手侍立。進出的學子們,大多穿著綾羅綢緞,氣宇軒昂,互相交談著詩賦、經義或父輩的官職升遷。偶爾有幾個穿著樸素些的,也多是寒窗苦讀、有望通過科舉晉身的士子,神情間帶著一種克製的清高。
司通蹲在國子監對麵一株大槐樹的枝椏上,金色的瞳孔掃視著這帝國精英的搖籃。這裡的門檻更高,壁壘更深。能踏入此門的,非富即貴,至少也是地方上極有聲望的士族子弟。尋常農家子,縱有驚世之才,若無門第與錢財支撐,連靠近這扇門的資格都沒有。所謂的“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更像是一個激勵人心的美麗神話。真正的權力與知識通道,牢牢掌握在門閥勳貴的手中。
就在這時,國子監的大門內,走出一群正在休憩的學子。其中一人,引起了司通的注意。
那是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身材高大健碩,五官輪廓深邃,鼻梁高挺,眼窩略深,麵板是健康的粟色,明顯帶有胡人血統。他穿著與周圍漢人士子無異的青色襴衫,但質地更為精良,腰間掛著一塊成色極好的玉佩。他正與幾位衣著華貴的漢人同窗談笑風生,一口流利純正的長安官話,甚至帶著點貴族子弟特有的慵懶腔調。他的舉止從容自信,甚至帶著幾分倨傲,完全看不出半點畏縮和自卑。
“安兄,昨日博士所講《春秋》‘尊王攘夷’之義,小弟尚有幾分不明,還請安兄賜教?”一個漢人學子笑著問道,語氣頗為恭敬。
那被稱為“安兄”的胡人少年,名叫安延偃,聞言朗聲一笑,神態自若:“張賢弟客氣了。依愚見,‘尊王攘夷’四字,核心在‘尊王’。何為王?天命所歸,德配天地者也!夷狄若沐王化,知禮義,守綱常,則與華夏何異?昔日太宗皇帝麾下,阿史那社爾、契苾何力諸公,皆胡將也,然忠勇無雙,為天子股肱,此乃‘王化無偏’之明證!若夷狄冥頑不化,不服王教,則‘攘’之,乃為護‘王’之德,保天下之安!此中分寸,存乎一心,豈可拘泥於華夷之形骸?”他侃侃而談,引經據典,邏輯清晰,氣度不凡,引得周圍幾個漢人同窗紛紛點頭稱是,眼中流露出佩服之色。
“安兄高見!令我等茅塞頓開!”另一個學子由衷讚歎,“安兄雖非漢家子,然深得聖賢精髓,文采斐然,見識卓絕,實乃我國子監翹楚!他日前程必不可限量!”
安延偃矜持地笑了笑,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和更深沉的、難以捉摸的光芒。他享受著同窗的恭維,享受著這帝國最高學府賦予他的光環和身份認同。
司通金色的瞳孔卻微微眯起。它在這個神采飛揚、學識出眾的胡人少年身上,嗅到了一絲極其危險的氣息!那並非表麵的戾氣,而是一種深藏的、如同冰層下洶湧暗流般的權欲和野心!更讓司通警覺的是,它敏銳地捕捉到,在安延偃看似融入漢文化的表象之下,一種極其隱晦的“反思”意識正在滋生!他精通漢學,卻似乎並非出於真誠的認同,更像是在利用這套話語體係,為自己的野心尋找合理化的外衣和向上攀爬的階梯!他那番關於“王化無偏”的宏論,表麵上迎合了大唐的主流意識形態,但仔細品味,卻是在巧妙地模糊華夷界限,為其自身乃至其背後勢力(粟特商團與北方胡族)爭取更大的政治空間!這種“反思”,帶著一種可怕的顛覆性!
這些被大唐的官學體係培養出來、卻又因血脈而無法真正獲得核心權力、內心深處埋藏著巨大野心的“胡人”精英,不正像那被深埋地下的醜山族碎片和風箏電廠遺存嗎?平時沉寂,一旦找到合適的契機(如同那五星連珠的天象),被野心家(如同能引動星圖力量的幕後黑手)點燃,便會爆發出毀滅性的力量!
就在這時,一陣喧鬨聲從不遠處的小巷傳來,打斷了國子監門前的談笑。
隻見幾個穿著國子監生員服飾的少年(一看便知是權貴子弟),正圍著兩個穿著普通、看起來像是鄰坊工匠之子的少年。為首的國子監生,手裡揮舞著一本被撕破的《論語》,臉上帶著戲謔和鄙夷。
“…就憑你們?也想讀聖賢書?認得全上麵的字嗎?‘有教無類’?那是說給我們聽的!你們這些下賤胚子,就該去拉你們的犁,掄你們的錘!書也是你們配碰的?”他一邊嘲笑,一邊將撕下的書頁揉成一團,狠狠砸在其中一個工匠少年臉上!
那個工匠少年滿臉通紅,眼中充滿了屈辱的怒火,拳頭緊握,身體因憤怒而微微顫抖。他的同伴則死死拉住他,臉上滿是恐懼和無奈。
教育的特權化、精英化,如同無形的瘟疫,正在帝國的肌體中蔓延,那些被排斥在知識殿堂之外的憤怒少年,那些被官學體係培養出來、卻心懷異誌的“胡人”精英…這些星星點點的火種,在帝國看似鼎盛的表麵下,無聲地積累著。
安延偃也看到了小巷中的一幕。他的目光掃過那幾個跋扈的國子監同窗,又落在那個被撕毀的《論語》和被羞辱的工匠少年身上。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憤怒或同情,反而嘴角勾起一絲極其細微的、帶著玩味和冷酷的弧度。那眼神,彷彿在欣賞一場與己無關的哄劇,又像是在默默評估著什麼。
司通最後看了一眼國子監門前那象征帝國文教鼎盛的森嚴門楣,看了一眼小巷中被踐踏的《論語》碎片,看了一眼安延偃那深不可測的側臉。它悄無聲息地滑下槐樹,灰白的身影融入長安城午後喧囂而浮躁的人流,消失不見。
歸途的終點,亦是風暴的。它留下的爪痕,刻在疏勒的丹霞崖壁上,也刻在這帝國的根基深處。未來動蕩的種子,已然在“王化”的陽光下,悄然萌發。
司通甩了甩腦袋,回憶散去,眼前還是疏勒。
夜更深了。官學一片寂靜。司通如同鬼魅般潛行在迴廊間。它在一間用作雜物儲藏室的偏房外停下。裡麵傳來刻意壓低的啜泣聲和憤懣的交談聲,用的是疏勒本地的突厥語。
司通無聲地擠進門縫。借著窗外透入的月光,它看到阿爾斯蘭和另外兩個同樣穿著舊袍的胡人少年(一個叫吐屯,於闐伯克之子;一個叫骨咄祿,葛邏祿小首領之子)蜷縮在角落。阿爾斯蘭臉上還掛著淚痕,手裡緊緊攥著一卷被揉得皺巴巴的《論語》。吐屯正憤憤不平地用突厥語低聲咒罵著那個漢人教授。骨咄祿則沉默地用一把小刀,狠狠地在牆壁上刻劃著一些突厥魯尼文的符號,眼神陰鬱。
“那個漢狗教授!他根本就是故意的!他看我們的眼神,就像看牲口!”吐屯咬牙切齒,“什麼‘有教無類’,都是騙人的鬼話!他們隻看得起他們自己人!”
“我阿塔(父親)每年進貢那麼多牛羊、玉石,就換來我在這裡受辱?”阿爾斯蘭的聲音帶著哭腔和不解,“我背不出來,是我不夠聰明嗎?可他們教得那麼快,說的話我都聽不太懂…”
骨咄祿停下刻劃,抬起頭,眼神在黑暗中如同狼崽般閃著幽光,用生硬的漢語夾雜著突厥語低吼道:“學…學不會,更好!學他們的東西做什麼?做他們的狗嗎?裴行儉今天又嘲笑我的口音,說我是‘羯鼓兒’(對胡人的蔑稱)!我恨不得用這把刀…”他揚了揚手中的小刀,後麵的話沒說出來,但意思不言而喻。
怨恨的毒苗,正在這幾個被邊緣化、被歧視的少年心中瘋狂滋長。官學非但沒有成為融合的熔爐,反而成了培育對立情緒的溫床。司通看著骨咄祿手中那柄在月光下閃著寒光的小刀,心頭湧起強烈的不安。這柄刀指向的,或許不僅僅是那個跋扈的裴行儉,更是這看似強大、實則根基虛浮的唐帝國秩序本身。
司通悄然退出雜物間,心中沉甸甸的。它需要一個更高的視角,一個能俯瞰這片大地、留下警示的地方。它的目光投向城西那片在月光下呈現出詭異形態的赤紅色丹霞崖壁。那裡山勢險峻,人跡罕至,是絕佳的觀星與刻石之地。
第二天黃昏,司通離開了喧囂的疏勒城,沿著乾涸的河床,向著西麵那片如同燃燒火焰般的丹霞地貌跋涉。夕陽的餘暉將連綿的赤紅色山崖染得更加瑰麗壯闊,嶙峋的怪石如同凝固的巨浪,在荒涼的大地上奔湧。空氣乾燥灼熱,腳下是鬆軟的沙礫和滾燙的岩石。
它在一處麵朝東方、視野極為開闊的巨大崖壁前停下。崖壁平整如削,高達數十丈,赤紅的砂岩在暮色中如同凝固的血液。這裡,便是它選定的地方。
司通沒有立刻動手。它需要等待,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也需要積蓄一點力量。它蜷縮在崖壁下一處背風的岩凹裡,舔舐著乾裂流血的爪墊,忍受著體內因遠離人煙、金屬氣息稀薄而重新變得躁動的饑渴感。夜色漸深,璀璨的銀河橫貫天穹,無數星辰在帕米爾高原清澈的夜空中冰冷地閃爍,如同諸神俯瞰大地的眼眸。
它仰望著星空,金色的瞳孔倒映著億萬星辰。尼巴魯的星圖,長安的見聞,龜茲的樂音,恒河的悲憫,疏勒官學的裂痕…無數的畫麵和資訊在它的意識中流淌、碰撞。它需要將它們提煉、濃縮,用一種超越語言、直指本質的方式,刻印在這片大地之上,留給未來能讀懂的人。
一連數日,司通如同苦修的隱士,蟄伏在丹霞崖壁之下。白日忍受酷熱和乾渴,夜晚則沉浸在星空的啟示中,用爪尖在沙地上反複推演著心中那幅警示的圖景。它需要精確,需要一種能穿透時空迷霧的象征力量。
終於,在一個星鬥格外璀璨、夜風稍歇的晚上,司通動了。
它深吸一口氣,將體內殘存的所有力量,連同對這片土地未來的深沉憂慮,凝聚於爪尖!它後腿猛地蹬地,身體如同離弦之箭般衝向那麵巨大的赤紅崖壁!在距離崖壁尚有數丈之遙時,它藉助一塊凸起的岩石再次騰躍,身體在半空中舒展,前爪閃爍著凝聚了意誌的微光,狠狠抓向那堅硬的岩壁!
“嗤——啦——!”
令人牙酸的、岩石被撕裂的刺耳聲響,瞬間劃破了夜的寂靜!赤紅色的堅硬砂岩,在司通灌注了神王血脈最後意誌的爪尖下,如同鬆軟的泥土般被劃開!石粉簌簌落下!
司通的身體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輾轉騰挪!每一次蹬踏,每一次揮爪,都帶著一種行雲流水般的韻律感,卻又充滿了千鈞之力!它不是在胡亂抓撓,而是在刻繪!刻繪一幅融合了星象、預言與警示的宏大圖卷!
首先出現的,是占據畫麵中心偏上位置的、異常清晰的五星連珠天象!五顆星辰(金、木、水、火、土)被刻意拉近,排列成一條幾乎筆直的線,光芒似乎要刺破蒼穹!其形態與司通在漢地時觀測到的、未來將引發朝野震動的“五星聚於東井”天象如出一轍!在這五星連珠的下方,司通用淩厲交錯的線條,勾勒出一片崩塌的城池、燃燒的烽燧、折斷的旌旗!象征著由這天象引發的巨大動蕩與戰火。
畫麵的左下角,司通則用相對寫意卻極具神韻的筆觸,描繪了一座學堂的輪廓。學堂的飛簷鬥拱依稀可辨,但內部卻被一道巨大的、扭曲的裂痕貫穿!裂痕兩側,是兩群對立的少年剪影:一方衣著光鮮,趾高氣揚,手持書卷如同武器;另一方衣衫簡樸,形容卑微,有的蜷縮角落,有的則手持利刃,眼神怨毒!這正是疏勒官學中那觸目驚心的裂痕的縮影!在學堂之外,更遠處,司通用簡略的線條勾勒出無數在田野間勞作的佝僂身影和市集中奔波的模糊人群,他們被一道無形的牆隔絕在學堂的光輝之外,象征著被剝奪教育權利的普羅大眾。
而畫麵的右下角,司通刻下了一個極其複雜、帶著強烈幾何美感的蜂巢狀星圖!這星圖並非已知的任何一種天文星圖,其核心結構,隱隱與那爛陀寺密殿中那巨大的青銅星盤,以及司通記憶中尼巴魯的某些導航坐標相呼應!這象征著風箏電廠遺存所代表的、來自星空的秩序與力量。更關鍵的是,在這蜂巢星圖的核心節點位置,司通用一個醒目的、如同被利爪撕裂的破碎符號,暗示著這股力量的不穩定或被濫用!一條若有若無的、帶著不祥氣息的虛線,從這破碎的節點延伸出來,扭曲地連線向畫麵中央那崩塌的城池和燃燒的烽燧!彷彿在警示:這來自天外的遺存,若被野心家利用或失控,將成為點燃未來巨大動蕩的導火索!
整幅岩畫線條遒勁、古拙、充滿原始的力量感和神秘的象征意味。它融合了天文、社會、預言和星際元素,超越了任何單一文明的表達方式,如同一道深深烙在大地之上的、無聲的警世箴言。
就在司通完成最後一筆,爪尖在崖壁上刻下一個代表終結與迴圈的尼巴魯螺旋符號時,一股強烈的虛弱感瞬間攫住了它!過度消耗的心力與體力,讓它眼前一黑,身體如同斷線的風箏般從崖壁上墜落!
“噗通!”它重重摔在崖壁下的沙礫堆中,濺起一片塵土。全身的骨頭彷彿都散了架,爪尖傳來鑽心的劇痛,低頭看去,鋒利的指甲幾乎全部崩裂翻卷,滲出絲絲血跡。口中湧上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它艱難地喘息著,金色的瞳孔失神地望著夜空中那璀璨卻冰冷的星河。這幅耗儘它最後心力刻下的警示圖,在黎明到來時,能否被真正能讀懂它的人發現?它不知道。
數日後,一個在附近山中采藥的疏勒老藥農,偶然發現了這片驚世駭俗的丹霞岩畫。那猙獰的五星連珠、崩塌的城池、學堂的裂痕、神秘的星圖…如同神啟般震撼人心!訊息如同野火般迅速傳遍了疏勒綠洲,繼而傳向安西都護府,甚至傳向更遙遠的敦煌和長安。人們稱之為“神跡”,是上天對大唐統治西域的某種昭示或警示。安西都護府派來了文吏和畫工,小心翼翼地拓下了岩畫,作為祥瑞或異象上報朝廷。然而,真正能讀懂那裂痕下的怨毒、那星圖破碎節點所預示的危險的人,又有幾個?更多的人,隻是將其視為奇談怪論或神鬼之事。
完成了這件耗儘心血的大事,司通感到一種深沉的疲憊和某種使命暫告段落的釋然。它決定東歸。疏勒的裂痕讓它憂心,它需要看看帝國的腹心之地,長安,如今是何光景。它也想念那大慈恩寺的梵音,儘管玄奘法師或許早已圓寂。
它沿著古老的絲綢之路東行,不再刻意隱藏行跡,像一隻真正的流浪貓,混跡在商隊和旅人之中。歸途漫長,它穿越了焉耆綠洲,路過高昌故城(如今已成為唐軍重要的屯戍據點),再次翻越了令人生畏的星星峽。當熟悉的河西走廊的風沙再次拂過它的毛發,當敦煌莫高窟那如同千隻佛眼般的洞窟輪廓出現在地平線上時,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油然而生。
它再次潛入莫高窟,並非為了尋找什麼,更像是一種憑吊。在當初發現畫師和奇異畫布的那個半掩的岩縫石室中,它意外地遇到了一個年輕的畫工。畫工名叫張孝師,正在昏暗的油燈下,臨摹著石壁上一些模糊不清的早期壁畫。他衣著樸素,神情專注,對司通的出現並未表現出太多驚訝,反而從隨身的乾糧袋裡掰了一小塊粗糙的胡餅遞給它。
“你也喜歡這裡?”張孝師看著司通安靜地啃食胡餅,微笑道,聲音溫和。“這裡清淨,比外麵強。”他指了指洞外,“外麵那些新開的大窟,都是給長安來的貴人和大和尚們修的,畫工們日夜趕工,畫得富麗堂皇,可總覺得…少了點生氣。”他的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
司通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洞窟外,開鑿新窟的叮當聲不絕於耳,運送顏料和木料的工匠在棧道上穿梭。新繪製的壁畫色彩濃豔,佛陀菩薩寶相莊嚴,飛天樂伎身姿曼妙,一派盛世的恢弘氣象。然而,正如張孝師所言,那精工細琢的背後,似乎少了一種龜茲庫車樂音中的鮮活靈魂,少了一種直指人心的力量,更像是對長安宮廷審美的遙遠複製。
張孝師鋪開一張粗糙的麻紙,開始勾勒一幅新的草圖。他畫的是《維摩詰經變》中的場景,維摩詰居士與文殊菩薩論辯。然而,在他的筆下,維摩詰並非高座華堂,而是盤坐於山野竹林之間,神態悠然,彷彿與周圍的自然融為一體。文殊菩薩的坐騎青獅,也被他畫得憨態可掬,少了幾分神性,多了幾分生趣。
“佛在心頭坐,何必金碧輝煌?”張孝師一邊勾勒,一邊彷彿自言自語。“你看這疏勒、敦煌的百姓,有幾個能進那金頂大寺,聽高僧講那‘空有不二’?倒不如畫些他們看得懂、能讓他們在山野間勞作時,心頭稍得片刻安寧的。”他指了指草圖角落,一個正在溪邊汲水的樵夫背影。“佛光普照,也該照到這些人身上吧?”
司通默默地看著。張孝師筆下那帶著山野氣息的維摩詰,讓它想起了在龜茲廢墟彈奏“耶婆瑟雞”的庫車,想起了恒河邊那個救它性命的賤民老者。真正的“佛性”,或許不在金殿高堂,而在這些卑微卻堅韌的生命之中?張孝師這看似樸拙的畫風,或許纔是對“眾生平等”最無言的詮釋?
它在張孝師的石室裡盤桓了幾日,看著他作畫,聽著他偶爾的閒談。張孝師提到,他最大的願望,是將一些佛經故事畫得通俗些,刻成模子,印在便宜的粗紙上,讓更多買不起經卷、進不了寺廟的普通百姓和戍卒也能看到。他稱之為“方便法門”。司通看著他簡陋的刻刀和粗糙的木板,心中微動。
離開敦煌的前夜,司通趁著張孝師熟睡,悄悄走到他堆放雜物的角落。那裡有幾塊已經刻好的、線條簡單的佛像和菩薩像木板。司通伸出前爪,爪尖凝聚起最後一絲微弱的力量(並非靈能,而是純粹的肉體控製力),在其中一塊描繪“地藏菩薩本願”的木板上,極其小心地、在菩薩腳下、象征地獄的火焰紋邊緣,新增了幾道細微卻極其關鍵的爪痕!
這幾道爪痕,巧妙地改變了火焰紋的區域性走向,使其在不破壞整體畫麵的前提下,隱隱構成了一組極其微小、卻蘊含著尼巴魯基礎幾何原理的穩定結構符號!這結構符號本身並無意義,但它蘊含的、超越時代的幾何和諧感,卻能大幅提升這塊雕版在印刷時的穩定性,減少木板受力變形導致的圖案模糊!這是司通唯一能想到的、對這位心懷底層畫工的微小幫助——用來自星空的幾何智慧,穩定那承載著“方便法門”的木板。
做完這一切,司通悄然離開了莫高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