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巴魯的貓 第133章 抉擇落下
司通遠遠輟在艾布·穆斯林凱旋的軍隊後麵,如同一抹被遺忘在浩瀚沙海中的灰色塵埃。黑旗軍團攜帶著勝利的威勢和繳獲的、即將被焚毀的“邪物”,向著西方,向著阿拔斯王朝新興的權力中心方向行進。那柄鑲嵌著暗紅寶石的彎刀,如同一個沉默而危險的幽靈,伴隨著它的主人,一路吸收著戰場的血氣與勝利的榮光,其內蘊的邪異波動在司通的感知中,如同一盞逐漸撥亮的不祥燈燭。
它無法遠離,也無法靠近。乾元之境讓它能模糊感應到寶石的狀態,那份沉凝與狂躁交織、守護與侵蝕並存的矛盾氣息,如同骨鯁在喉。它目睹了艾布·穆斯林如何高效地清理戰場,如何毫不猶豫地焚毀那些顯眼的倭馬亞邪物,如何被士兵們敬若神明——一位鏟除異端、恢複秩序的強大統帥。這一切看起來如此“正確”,以至於司通那基於無數歲月經驗的警示,在此刻顯得如此微弱和……不合時宜。
但它心中的不安卻與日俱增。那顆寶石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它並非直接操控,而是如同最高明的誘惑者,放大持有者內心已有的**和信念,尤其是那些與力量、征服、絕對秩序相關的部分。艾布·穆斯林越是成功,越是堅信自身道路的正確性,他與寶石的聯係就可能越深,那潛在的風險也就越大。
數周後,軍隊抵達了位於幼發拉底河畔的一座新興大城。這裡遠非司通之前見過的任何荒蕪古城或綠洲小鎮可比。巨大的土木工程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無數工匠和勞工如同蟻群般忙碌,高大的城牆初具雛形,宏大的清真寺穹頂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黑色的阿拔斯旗幟隨處可見,象征著這個崛起帝國的力量與雄心。這裡充滿了活力、秩序以及一種……對未來的強烈自信。這就是阿拔斯王朝的新都——巴格達(或其雛形),正在從藍圖變為現實。
艾布·穆斯林的黑旗軍團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市民和士兵湧上街道,歡呼著他們的名字,讚頌著他們清除了東方道路上的毒瘤。勝利的訊息早已傳回,艾布·穆斯林的威望達到了新的繁體。
司通悄無聲息地潛入這座沸騰的城市。它穿梭在嘈雜的市集、忙碌的工地和相對安靜的官署區域之間,依靠貓類的本能和乾元之境的感知,躲避著人群和巡邏隊。它需要瞭解更多關於這個新興王朝,特彆是關於它的最高統治者——哈裡發曼蘇爾。
它很快發現,曼蘇爾哈裡發並非遠在不可及的地方。他就在這座城市的核心區域,親自監督著新都的建設。司通幾次在遠處瞥見過他的儀仗——一個看起來精明強乾、神色冷靜、目光中充滿了務實和決斷力的中年男子。他並非沉浸在奢華中的君主,而更像一個事必躬親、雄心勃勃的工程師和統治者。
艾布·穆斯林很快被召見,前往哈裡發臨時的行宮(可能是一座規模較大、守衛森嚴的庭院建築)進行彙報。
司通意識到,這是一個關鍵的時刻。它必須知道曼蘇爾對此次事件的態度,尤其是對那些“超自然”力量的態度。它設法潛入了行宮外圍的花園,藏身於一株茂盛的柑橘樹的枝葉間,這裡恰好能遠遠瞥見一處涼亭,曼蘇爾似乎正在那裡聽取幾位大臣的彙報,艾布·穆斯林很可能也會去那裡。
等待的時間並不長。很快,身著戎裝、風塵仆仆但精神奕奕的艾布·穆斯林在侍從的引導下,來到了涼亭。他恭敬地向曼蘇爾行禮,然後開始詳細彙報此次東征的清剿行動。
司通凝聚起所有的聽力,捕捉著隨風飄來的對話片段。
艾布·穆斯林的彙報條理清晰,重點突出。他描述了倭馬亞殘黨的負隅頑抗,強調了他們使用“卑劣的巫術”和“扭曲人性的毒藥”製造瘋狂士兵和怪物,試圖垂死掙紮。他詳細敘述了最後那場夜戰,提到了敵人試圖進行的邪惡儀式,以及那些失控的、敵我不分的怪物。他的語氣充滿了對這類“異端邪術”的極度蔑視和厭惡。
“…陛下,這些敗類已然摒棄了人的形態與良知,投身於魔鬼的伎倆…”艾布·穆斯林的聲音鏗鏘有力,“…他們挖掘古代廢墟,尋找禁忌的力量,甚至以同胞的血肉為祭品,製造出不倫不類的怪物…其行徑之邪惡,遠超尋常的叛軍!”
曼蘇爾哈裡安靜靜地聽著,手指輕輕敲擊著鋪在石桌上的地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銳利的眼睛閃爍著深思的光芒。
“你做得很好,艾布·穆斯林。”當彙報結束時,曼蘇爾緩緩開口,聲音平穩而充滿權威,“清除這些毒瘤,確保通往東方的道路暢通,對於王朝的穩定至關重要。你和你士兵的勇氣與忠誠,值得嘉獎。”
他稍微停頓了一下,身體微微前傾,問道:“關於你提到的‘巫術’和‘怪物’…具體是何等模樣?那些邪物,除了惑亂人心、製造瘋狂,可還有其它…更具實質威脅的力量?”
這個問題問得相當務實,顯示曼蘇爾更關心的是實際威脅而非單純的宗教異端。
艾布·穆斯林似乎早有準備,他示意了一下,身後的侍從立刻捧上來一個用黑布覆蓋的托盤。黑布掀開,裡麵是幾件精心挑選的“證據”:一片繪製著詭異符號的、被燒焦了一角的羊皮紙;一個密封的、裡麵隱約可見紫色殘留物的小陶罐;還有那根已經碎裂的、頂端晶體完全黯淡的黑色骨杖。
“陛下,這就是我們從敵人手中繳獲的部分邪物。”艾布·穆斯林指著它們,語氣凝重,“其上的符號褻瀆神聖,其散發的能量能讓人發狂,甚至吸引嗜血的怪物。那個陶罐中的毒藥,能讓人變得力大無窮卻喪失理智,最終身體潰爛而亡。至於這根骨杖…”他拿起那根斷裂的骨杖,“似乎是他們首領用以操縱怪物的器物,本身也散發著不祥的氣息。臣已下令,將所有繳獲的此類物品,在全軍麵前公開焚毀,以絕後患,並震懾任何可能心懷不軌之徒。”
曼蘇爾的目光掃過那些物品,尤其是在那根碎裂的骨杖上停留了片刻。司通能感覺到,這位哈裡發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清晰的厭惡和警惕。他顯然是一個極度理性、重視秩序和實際控製的人,對於這種無法用常理解釋、可能動搖統治基礎的神秘力量,有著本能的反感和排斥。
“做得對。”曼蘇爾點了點頭,語氣堅決,“任何挑戰真主唯一性的、惑亂人心的異端邪說和巫術,都必須被徹底鏟除,不容其玷汙這片土地。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秩序最大的威脅。”
就在這時,司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它看到艾布·穆斯林的手,似乎無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的彎刀刀柄上,那顆暗紅色的寶石在涼亭的陰影中,彷彿一隻窺伺的眼睛。
曼蘇爾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柄造型古樸的彎刀上。他或許隻是隨意一瞥,或許是對這位愛將的佩刀有些好奇。
艾布·穆斯林察覺到了哈裡發的目光,立刻解釋道:“此刀是臣從石國叛逆的寶庫中繳獲,甚是鋒利,助臣斬殺了無數敵人。”他的語氣自然,帶著一絲對得力武器的讚賞,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寶石的任何異常。
曼蘇爾點了點頭,似乎並未在意。對於一個武將來說,擁有一柄好刀再正常不過。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那些邪物和更大的戰略格局上。
然而,司通卻看到,在艾布·穆斯林手指接觸到寶石、並向哈裡發解釋這柄“普通”戰利品時,那顆寶石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一股難以察覺的、混合著得意與隱匿的波動一閃而逝。它彷彿在慶祝自己成功地隱藏在了“正常”的表象之下,甚至可能subtly地強化了艾布·穆斯林話語中的“合理性”,讓曼蘇爾更容易接受這隻是“一柄好刀”的解釋。
就在這時,一名書記官模樣的人匆匆走來,呈上了一份文書,低聲在曼蘇爾耳邊說了些什麼。曼蘇爾接過文書瀏覽著,眉頭逐漸鎖緊。
文書上的內容,似乎是來自帝國其他地區的報告,可能提到了某些無法解釋的異常現象、民間流傳的詭異傳說、或者一些地方性的、疑似與“邪術”有關的騷亂。這些報告,結合艾布·穆斯林剛剛彙報的、關於倭馬亞殘黨使用超自然力量的詳細情況,顯然在曼蘇爾心中敲響了警鐘。
一個強大的帝國,不僅需要應對軍事上的敵人,更需要思想上的統一和秩序上的穩定。這些無法控製的、神秘莫測的“異象”,無論其真假,都可能成為煽動叛亂、動搖民心的工具。尤其是對於一個新興的、正在全力鞏固自身合法性的王朝而言,這種不確定性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曼蘇爾放下文書,目光再次掃過托盤裡的邪物,又看了看眼前戰功赫赫、堅定可靠的愛將艾布·穆斯林。他的眼神變得無比深邃和決絕。理性、務實、以及對絕對秩序的需求,在這一刻壓倒了一切。
他緩緩站起身,目光掃過涼亭內的所有大臣和將領,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最終裁決意味:
“傳我的命令。”
所有人為之肅立。
“即日起,頒布《禁絕異象詔》!”曼蘇爾的聲音清晰而冰冷,“帝國境內,嚴禁任何形式的巫術、占卜、邪神崇拜以及與異端邪說相關的一切活動!所有地方官員,需嚴密排查,凡發現此類事物——無論其表現為器物、符號、經文或是言行——立即收繳焚毀,涉事者嚴懲不貸!”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更加銳利:“特彆是通往東方的陸路商道,需加強稽查!任何形製古怪、來源不明、尤其是有‘異常’傳聞的物品,一律禁止流通,就地銷毀!我們不能讓一絲一毫的邪惡種子,借著商旅的駝隊,帶入帝國的心臟!”
這道命令,如同一聲驚雷,奠定了阿拔斯王朝早期對於超自然力量的基本態度:絕對的排斥、徹底的淨化、不惜一切代價維護“正常”的秩序。它源於對現實威脅的擔憂,對統治穩定的追求,也源於人類對無法理解之物的本能恐懼。
“陛下英明!”艾布·穆斯林率先躬身領命,他的聲音充滿了讚同和崇敬。他腰間的彎刀寶石,在這一刻,彷彿徹底隱去了所有光芒,變得如同最普通的裝飾。
司通藏在樹冠中,金色的瞳孔裡倒映著涼亭中發生的一切,倒映著曼蘇爾決絕的麵容和艾布·穆斯林忠誠的姿態。
它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哈裡曼蘇爾做出了他的抉擇。一個基於帝國利益、基於理性、基於可見威脅的抉擇。他成功地清除了一種可見的“邪惡”,卻對另一種更隱蔽、更危險的“邪惡”視而不見,甚至因其隱藏在“正常”和“功勳”之下,而無形中給予了它繼續存在的空間。
它的警告,它的擔憂,在這樣宏大的帝國決策麵前,顯得如此渺小和無力。它無法證明那顆寶石的危害,無法解釋那跨越星海的恩怨和詛咒。在人類帝王的絕對秩序麵前,它這隻古老的貓,又能做什麼呢?
一種深沉的無奈,如同幼發拉底河的河水,淹沒了司通。它最後看了一眼那座象征著人類力量與野心的新興都城,看了一眼那涼亭中決定無數人命運的君臣。
然後,它悄無聲息地滑下樹梢,轉身離開。
它沿著來時的路,走向城外的荒漠。在幼發拉底河的岸邊,它停下腳步,伸出爪子,在濕潤的泥地上,緩緩劃下了一行無人能懂的符號,那是尼巴魯的文字,蘊含著無儘的歎息與警示:
“星穹無界,人心自囚。”
河水緩緩流淌,即將抹去這最後的痕跡。司通的身影,消失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遼闊的地平線上,繼續它那孤獨而漫長的守望。
哈裡發的抉擇已經落下帷幕,而由此產生的深遠影響,才剛剛開始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