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巴魯的貓 第35章 哲學啟蒙
歲月如同赫菲斯托斯的熔爐裡流淌的青銅,在雅典城邦的喧囂與沉思中悄然凝固、延展。距離那個暴雨的黃昏,已經過去了三十餘載。城邦的石牆在愛琴海的陽光下愈發顯出滄桑的厚重,橄欖林的綠意年複一年地蔓延,而蘇格拉底,那位曾接下墜貓的青年石匠,額角已刻上了風霜的紋路,深陷的灰色眼眸沉澱了更多對世事的洞察與對真理的執著探尋。他早已不再以鑿石為生,雅典的廣場、柱廊、市集,甚至私人宅邸的花園,成了他真正的“作坊”,在那裡,他用鋒利如鑿刀的問題,敲打著人們習以為常的觀念,試圖剝離出堅硬核心下的真實。
在衛城腳下,一間簡樸的石屋便是蘇格拉底的家。屋內陳設極少,僅滿足最基本的生活所需:一張木榻,一張粗糙的石桌,幾個存放食物和雜物的陶罐,角落堆放著一些羊皮紙卷和刻寫板。這裡沒有奢華的裝飾,卻彌漫著一種獨特的氣息——思想交鋒留下的餘溫,以及對簡樸生活的專注。而在這個家中,有一個無聲的、毛茸茸的成員。
司通。
它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在雨中瑟瑟發抖、命懸一線的幼貓。時光賦予了它流暢的體態,灰白相間的長毛濃密而富有光澤,如同披著一件由月光和煙雲織就的外袍。它行動間帶著貓科動物特有的、無聲的優雅與力量感,腳步輕捷,落地無聲。唯有那雙金色的瞳孔,依舊深邃如古井,沉澱著遠超尋常貓類的、難以言喻的滄桑與沉靜。額間那一小撮銀灰色的毛發,如同永不褪色的星辰印記,在它大部分時間都顯得慵懶平靜的麵容上,增添了一抹恒定的神秘。
在雅典人的眼中,它隻是蘇格拉底家中一隻安靜、略顯特彆的貓。鄰居們偶爾會議論:“看,蘇格拉底那隻額上有白毛的貓,倒是比人還沉穩。”孩子們會在巷口好奇地張望,但司通總是保持著一種溫和的疏離,很少與人過分親昵,更多時候是蜷縮在蘇格拉底腳邊,或是在屋頂、窗台,用那雙金色的眼睛,沉默地觀察著這座日益喧囂的城邦。
然而,夜幕降臨,當雅典城陷入沉睡,唯有衛城上的神廟燈火與稀疏的巡邏火把點綴黑暗時,司通便悄然開始了它另一重身份的工作。
吱吱…窸窸窣窣…
黑暗的角落裡,細微的啃噬聲和穿梭聲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老鼠,這些貪婪而頑強的齧齒類生物,是雅典城邦繁榮表象下難以根除的頑疾。它們啃噬糧倉,汙染水源,傳播著肉眼看不見的威脅。在司通更古老的記憶中,這種肮臟的、攜帶致命病菌的生物,與阿努比族那些惡毒的微型探測器、瘟疫孢子有著某種令人厭惡的相似性。
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驟然收縮,如同兩點寒星。司通的身影瞬間由極靜轉為極動,化作一道無聲無息的灰影,融入更深的黑暗。它的動作迅捷、精準、致命。沒有多餘的花哨,隻有最原始、最高效的捕獵本能。利爪彈出,劃破空氣,帶起微不可聞的嘶鳴;尖牙閉合,精準地切斷脊柱。每一次撲殺都乾淨利落,隻留下角落裡短暫的掙紮和一聲戛然而止的吱叫。
當清晨的的抓痕。
在細軟的沙地上,被司通反複踩踏、勾勒出的,是一個極其規整、結構複雜的圖案:一個巨大的、由無數同心圓和放射狀線條構成的球體輪廓,球體周圍環繞著數個大小不一、軌跡奇特的弧形線條,如同環繞核心執行的星辰。整個圖案透著一股冰冷的、非自然的幾何美感,與希臘神話中描繪的奧林匹斯諸神形象或大地、天空的象征截然不同。它更像…某種精確的星圖?或者…某種蘇格拉底從未見過的機械藍圖?
尼巴魯……方舟……活體行星在宇宙塵埃中航行的軌跡。司通用最原始的方式,在沙地上刻印著它靈魂深處永不磨滅的故鄉坐標。每一次爪尖劃過沙粒,都是對那失落星辰的一次無聲呼喚。
蘇格拉底蹲下身,手指無意識地懸停在沙地上那些奇異的線條上方,眉頭緊鎖。這絕非巧合。一次是偶然,兩次是巧合,但日複一日,在同一個地方,留下如此複雜且內在邏輯清晰的圖案?他灰色的眼眸中充滿了困惑與強烈的求知慾。
“小家夥,”他低聲開口,像是在對司通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這是什麼?你試圖告訴我什麼?是天空的秘密?還是…世界的另一種模樣?”
正在沙地中央,用爪子小心地調整著一條弧形軌跡的司通停了下來,抬起頭,金色的瞳孔平靜地回望著蘇格拉底。它無法言語,但那雙眼睛裡,似乎蘊含著某種古老而沉重的資訊。
又過了些日子,沙地上的圖案變了。不再是那個冰冷的星體輪廓,而是變成了一些歪歪扭扭、如同方塊堆疊在一起的形狀,旁邊還有彎曲的線條,像是水流。在其中一個方塊上,司通甚至用爪子點出了幾個細小的凹坑,如同…窗戶?而在“水流”的邊緣,則是一些極其簡陋的、如同倒扣籃子的線條輪廓。
洪水紀……葦草浮島……人類在滅世洪水中掙紮求生的方舟。這是司通用爪尖記錄的又一段刻骨銘心的守護史詩。
蘇格拉底再次被這奇異的沙畫所吸引。他凝視著那些簡陋的“房子”和“籃子”,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些流傳於愛琴海沿岸、關於遠古大洪水的神話——丟卡利翁的方舟。但神話中的方舟是神賜的、宏偉的船隻,由諸神親手引導。而眼前沙地上的圖案,簡陋、原始,帶著一種…人為的、掙紮求生的笨拙感。
“這些…是船?”蘇格拉底指著那些“倒扣的籃子”問司通,更像是在拷問自己,“它們如此簡陋,如何能在滔天洪水中漂浮?是製造它們的材料本身具有浮力?還是…某種我們尚未理解的自然之力托舉著它們?丟卡利翁的方舟是神的造物,那麼這些…是誰造的?是人嗎?人如何能在神罰的洪水中,依靠自己造的東西活下來?這…可能嗎?”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低矮的石牆,望向衛城上巍峨的帕特農神廟。神廟的輪廓在夕陽下顯得神聖而莊嚴,那是諸神在人間的居所,是信仰的具象。但此刻,沙地上那些簡陋的線條,卻像一道無聲的質疑,衝擊著蘇格拉底心中根深蒂固的神話敘事。
“如果…如果洪水是真的,”蘇格拉底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前所未有的嚴肅,“那麼,在諸神的意誌之外,是否也存在著…人自身的智慧和力量?就像…就像貓捕鼠,並非神意驅策,而是它天性使然,為了生存?這葦船的存在本身,是否就在訴說著,人…或許也能依靠對自然的認知,而非僅僅依賴神諭,在災難中尋得生機?”
司通靜靜地趴在沙地邊緣,金色的瞳孔倒映著陷入沉思的蘇格拉底。它無法回答,但它留下的痕跡,卻成了點燃蘇格拉底思想火焰的火種。他開始不滿足於僅僅接受神話傳說的解釋,他渴望追問“為什麼”、“如何可能”。他開始在廣場上,在朋友聚會時,用同樣的問題去詰問他人:“你說神創造了萬物,那神是如何創造的?用泥土?用言語?泥土為何能變成活物?言語為何能賦予生命?你說美德是神的賜予,那為何不同城邦對美德的理解如此不同?神的標準究竟是什麼?”
這種層層遞進、不斷追問本質的對話方式,如同思想的助產士,逼迫著對話者剝離表象,直麵核心。而這一切的雛形,正源於他對後院沙地上,那隻沉默的貓留下的神秘圖案,日複一日的觀察、困惑與反複的自我詰問。精神助產術(aieutics)的種子,在那些被貓爪劃過的沙粒中,悄然萌芽。
然而,命運的熔爐從不吝嗇於向雅典傾瀉它的酷烈。伯羅奔尼撒戰爭的陰影如同比雷埃夫斯港上空的濃雲,終於在公元前431年徹底籠罩了這座驕傲的城邦。斯巴達的重灌步兵踏入了阿提卡的土地,燒毀橄欖園,摧毀農莊,試圖將雅典人逼出他們堅固的“長牆”。雅典人則依仗著強大的海軍,將婦孺和物資撤入城內,準備依靠海路補給和堅固的城牆進行一場漫長的消耗戰。
戰爭的陰霾尚未散去,一場更可怕、更無形的災難,卻如同從地獄深淵爬出的惡靈,悄然降臨。
起初隻是零星的報告。港口區的一些水手和碼頭工人開始出現莫名的高熱、劇烈的頭痛和眼睛發紅。人們以為是勞累或水土不服。但很快,症狀如同野火般在密集擁擠的城區蔓延開來。喉嚨和舌頭發紅腫脹,潰爛出血,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劇烈的咳嗽如同要將肺撕裂。接著,麵板上出現紅色的膿包和潰爛,深入肌理。高燒持續不退,患者要麼在極度的乾渴和內臟焚燒般的痛苦中瘋狂,要麼陷入深沉的昏迷,最終在絕望中死去。死亡人數以驚人的速度攀升,街道上開始彌漫著一種混合著血腥、膿液和絕望的甜膩腐臭氣息。恐懼,比斯巴達人的長矛更冰冷,攫住了每一個雅典人的心臟。這就是後世修昔底德筆下那場恐怖的雅典大瘟疫。
蘇格拉底的石屋也未能倖免於恐慌的蔓延。鄰居們緊閉門窗,在門上塗抹據說能辟邪的瀝青和硫磺,街上行人稀少,個個麵無人色,眼神中充滿了末日般的驚恐。關於瘟疫來源的流言四起:是斯巴達人向水井投了毒!是褻瀆神靈者引來的天罰!是來自東方的邪惡詛咒!更有甚者,將矛頭指向了城市中那些流浪的動物,尤其是黑貓,被視為不祥的征兆,厄運的使者。
“看啊!黑貓在屋頂上走過!它帶來了死亡!”
“打死它!驅散汙穢(iasa)!”
巷子裡偶爾會傳來石塊砸向屋頂的聲響和淒厲的貓叫。
在這種壓抑的、充滿死亡氣息的環境中,司通的行為變得格外引人注目,也格外讓蘇格拉底憂心。它並未像其他受驚的貓那樣躲藏起來,反而在夜幕降臨時,更加頻繁地穿梭於寂靜的、彌漫著不祥氣息的街巷和屋宇之間。它的目標似乎也更加明確——那些散發著濃烈病氣和死亡氣息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