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巴魯的貓 第38章 思想獻祭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幾近於無的聲響從牢房那扇厚重木門的下方傳來。那裡有一個專為傳遞食物而設的、狹窄的縫隙。一道灰影,如同流動的煙霧,悄無聲息地從那縫隙中擠了進來,沒有引起任何守衛的注意。
是司通。
它看起來風塵仆仆,灰白的長毛沾染了些許灰塵,但金色的瞳孔在昏暗的牢房中依舊明亮如初。它輕盈地落地,沒有發出絲毫聲音,徑直穿過沉浸在悲傷中的眾人,來到蘇格拉底的腳邊。
蘇格拉底低下頭,看著這個陪伴了他近三十年的夥伴,眼中閃過一絲溫和的光芒。司通抬起頭,金色的眼眸深深地凝視著他,彷彿要將這個人類的靈魂烙印進自己的意識深處。然後,它低下頭,張開嘴,極其小心地、輕輕地,將口中銜著的一樣東西,放在了蘇格拉底攤開的、布滿歲月痕跡的手掌上。
那是一小段新鮮的橄欖枝。
翠綠的葉片在慘淡的月光下依然閃爍著生命的活力,幾顆飽滿的青橄欖點綴其間,散發出淡淡的、清冽的芬芳。橄欖枝!雅典娜女神賜予這座城市的聖物,象征著和平、智慧、勝利與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整個牢房瞬間陷入了更深的寂靜。連啜泣聲都停止了。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蘇格拉底掌中那截小小的橄欖枝,又看向安靜地蹲坐在他腳邊的司通。這絕非巧合!在這個死刑犯臨刑前的夜晚,一隻貓,穿過了森嚴的守衛,隻為送來一截象征和平與智慧的橄欖枝!這景象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象征力量。
蘇格拉底的手指微微顫抖著,輕輕撫摸著那柔韌的枝條和光滑的葉片。他的目光從橄欖枝緩緩移向司通那雙彷彿能洞穿時空的金色眼眸。千言萬語,儘在不言中。他想起了後院沙地上那些奇異的星圖和葦船,想起了瘟疫肆虐時它在死亡陰影中清除病鼠的身影,想起了它在審判日石柱頂端那俯瞰眾生的沉靜……這隻神秘的貓,用它一生的陪伴和沉默的“語言”,引導他一步步走向理性思辨的深處。
“老朋友…”蘇格拉底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和了悟,他像是在對司通低語,又像是在對自己畢生的信念做最後的確認,“是你讓我明白…真正的神…或者說,那驅動宇宙、賦予萬物秩序和智慧的至高力量…不會要求血腥的獻祭…”
他的目光彷彿穿透了冰冷的石壁,看到了遙遠尼羅河畔那座吞噬“神選者”生命的、阿努比活體核心棲身的金字塔,也看到了雅典衛城上那些接受牲祭的神廟。
“…不會用恐懼和盲從來束縛靈魂…”
“…它所期望的,或許…僅僅是…”
蘇格拉底停頓了一下,手指輕輕撚過一枚青橄欖,眼中閃爍著智慧最後、也是最璀璨的光芒。
“…僅僅是教會它的造物…提問。教會他們用這天賦的理性之光,去探尋,去質疑,去認識自身,去理解世界…就像你引導我一樣。這永恒的提問本身…就是對那至高智慧最崇高的禮讚,也是對抗一切愚昧與不義…最強大的武器。”
司通靜靜地聆聽著。當蘇格拉底說到“獻祭”時,它的靈魂深處如同被冰冷的針狠狠刺中。月羽!那個在阿努比活體核心的透明顱骨容器中、浸泡在幽綠營養液裡、被無數神經探針穿刺的萎縮鼠形大腦!那跨越千年傳來的、飽含極致痛苦與哀求的靈魂波動:“司…通…?是…你嗎…?痛…好痛…千年…禁錮…殺…了我…求…求你…解…脫…”。那是何等殘酷的“獻祭”!為了維持一個腐朽存在的生命,而將另一個靈魂永世禁錮在無儘的痛苦之中!
盤古戩!那個來自地心坤淵的盤古族戰士,在金字塔核心的最終決戰中,為了徹底封印阿努比的意識,毅然選擇將兩股毀滅性的意識流引入自身,承受著靈魂撕裂的劇痛,最終軀體與意誌在極致的光芒中坍縮、凝聚,化為了那柄沉重無比的青銅巨鐧——盤古鐧!他用自己的存在作為容器,作為封印,完成了最壯烈的犧牲,守護了人類免於被阿努比徹底奴役。
澤拉爾,曾經的斯芬克斯,神王第七子星語者,在領悟了“人”的意義後,化身巨大的獅身人麵像石像,以永恒的守望姿態,守護著埋藏於黃沙之下的盤古鐧,成為人類文明地平線上沉默的守護豐碑。
還有軒轅族的戰士們,在南極冰蓋崩塌、黑水巨柱衝天而起、恐龍二次畸變的死亡絕境中,明知留下是作為誘餌吸引阿努比母星偵察波的必死之局,依舊吼出“與大地共存亡”的誓言,將生的希望留給了司通和人類火種……
犧牲!守護!這些畫麵在司通的意識中奔湧、碰撞!月羽渴望解脫的犧牲,盤古戩主動選擇的犧牲,斯芬克斯永恒守望的犧牲,軒轅族慷慨赴死的犧牲……它們的形式如此不同,卻都指向同一個核心——為了守護更重要的東西,甘願獻上自己最珍貴的存在!
而此刻,眼前這個即將飲下毒芹的人類老者,他選擇的,不也是一種犧牲嗎?他獻祭的不是肉體去封印某個具體的敵人,也不是化為石像進行永恒的守望。他獻祭的是自己的生命,去守護一種無形的、卻更為根本的東西——思想的自由!質疑的權利!理性之光在人類靈魂中不被撲滅的可能性!他以自己的死亡為火種,試圖點燃雅典、乃至未來人類心中那盞永不熄滅的理性之燈!
蘇格拉底的守護,與盤古戩們那驚天動地的犧牲,在精神的高度上,驟然貫通了!它們本質相同!都是用生命去扞衛某種高於個體存在的價值!守護的形態可以千變萬化——可以是利爪,是靈能,是盤古鐧,是石像,也可以是一句尖銳的提問,一次拒絕逃亡的選擇,一杯平靜飲下的毒酒!
司通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深沉的理解和共鳴在靈魂中激蕩。它終於徹底領悟了蘇格拉底的選擇。這並非放棄,而是守護的最高形式之一——以生命為火石,點燃照亮人類精神暗夜的永恒星火!它微微低下頭,喉嚨裡發出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歎息般的嗚咽,那聲音裡不再有困惑和掙紮,隻剩下全然的領悟與一種跨越物種的、深厚的敬意。
牢房內的其他人,無法完全理解這一人一貓之間那無聲的靈魂對話。他們隻看到蘇格拉底握著那截橄欖枝,臉上洋溢著一種近乎神聖的平靜與滿足,而那隻神秘的貓,則前所未有地溫順而深沉地依偎在他的腳邊。
時間在沉重的寂靜中流淌。拂曉前最黑暗的時刻來臨了。
監獄的走廊傳來了沉重而規律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那是行刑官和他的隨從。腳步聲在牢房門外停下,鑰匙插入鎖孔,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時辰到了。”一個冷漠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牢門被緩緩推開。穿著黑袍的行刑官站在門口,身後跟著端著托盤的小吏。托盤上放著一個不大的陶杯,裡麵盛著墨綠色的、粘稠的液體——毒芹汁。那液體散發著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安的苦澀氣味。
蘇格拉底的朋友們瞬間崩潰了。阿波羅多洛斯失聲痛哭,克裡同緊緊抓住蘇格拉底的手,老淚縱橫,柏拉圖臉色慘白,身體抑製不住地顫抖,他年輕的臉上充滿了憤怒、痛苦和對即將失去精神導師的無儘悲慟。
蘇格拉底平靜地站起身。他輕輕掙脫克裡同的手,目光掃過每一位悲痛欲絕的朋友,最後落在柏拉圖身上,眼中充滿了囑托和期許。
“不要悲傷,我的朋友們。”他的聲音依舊平穩,“死亡不過是靈魂從肉體這所監獄的解脫,或許是前往一個更美好的所在,與那些逝去的智者對話;又或者,是永恒的安眠。無論如何,都無需恐懼。隻要你們保持靈魂的良善與對智慧的追求,就無所畏懼。”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簡樸的衣衫,然後從容地走向門口,走向那杯毒芹汁。
司通跟在他的腳邊,金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凝視著他。在蘇格拉底即將接過那陶杯的刹那,司通的身體微微伏低,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壓抑的、隻有蘇格拉底能聽到的低沉嘶鳴。同時,它額間那撮銀灰色的毛發,極其短暫地、微弱地閃爍了一下!一道無形的、扭曲光線的漣漪以它為中心瞬間擴散開來,籠罩了整個牢房門口的區域!
行刑官和小吏隻覺得眼前的光線似乎極其詭異地晃動了一下,彷彿陽光穿過劇烈擾動的水麵產生的幻影。他們下意識地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一切似乎又恢複了正常。蘇格拉底依舊平靜地站在那裡,伸手去接那杯毒芹汁。他們絲毫沒有察覺,就在剛才那不足一息的視覺扭曲中,司通已經將自己最後殘存的一絲、源自神王血脈本源的空間靈能徹底榨乾,製造了一個極其短暫、覆蓋範圍極小的幻象——在幻象中,蘇格拉底接過了杯子。而現實中,蘇格拉底的手,在接觸到冰冷陶杯的瞬間,感受到了一股極其微弱卻清晰的托舉之力!那是司通用儘最後氣力,操控空間細微褶皺,對他手臂產生的一個向上的、微小卻堅定的反作用力!
這力量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卻蘊含著守護者跨越千萬年、貫穿始終的意誌!它不是要阻止,而是最後的陪伴,最後的助力,幫助他完成自己選擇的道路。
蘇格拉底的手穩穩地接住了陶杯。他感受到了那微不可察的托舉之力,也感受到了司通那聲嘶鳴中蘊含的決絕與理解。他低頭,看向腳邊的夥伴,嘴角浮現出一絲幾乎看不見的、瞭然於心的微笑。他讀懂了。
沒有猶豫,沒有恐懼。蘇格拉底端起陶杯,如同端起一杯清水。他仰起頭,在朋友們的慟哭和行刑官冷漠的注視下,將那墨綠色的、致命的液體,平靜地、一口一口地飲儘。
毒芹汁的味道苦澀而灼喉。蘇格拉底放下空杯,神色如常。他走回硬板床邊,躺了下來。朋友們圍攏過來,哭泣聲再也無法抑製。
藥力開始發作。蘇格拉底感到雙腳逐漸麻木、冰冷,那寒意如同潮水,緩慢而堅定地向上蔓延。他平靜地指揮著朋友:“克裡同,我的腿開始麻木了…當麻木到達心臟時,一切就結束了…”
麻木感向上蔓延,小腿,大腿…蘇格拉底的聲音依舊清晰,語調平穩,彷彿在討論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他甚至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仍不忘詰問與思考,向朋友們描述著身體逐漸失去知覺的奇特感受,像是在進行一次最後的哲學觀察。
當那冰冷的麻木感終於抵達腰部,並向胸口侵蝕時,蘇格拉底掀開了蓋在臉上的布(他之前讓朋友幫其蓋上),說出了他最後的、也是永恒的遺言:
“克裡同…我們該向醫藥神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獻祭一隻公雞…彆忘了…”
向醫神獻祭公雞,是病癒後表示感謝的習俗。蘇格拉底在生命的終點,將死亡視為靈魂從肉體病痛中的最終痊癒和解脫!他的臉上帶著一種超脫的平靜,眼神清澈,彷彿看到了常人無法企及的彼岸風景。
麻木感終於抵達了心臟。
偉大的哲人蘇格拉底,停止了呼吸。他的麵容安詳,如同沉入了最深沉的睡眠。
牢房內,死一般的寂靜被撕心裂肺的痛哭聲打破。柏拉圖撲倒在老師的床前,克裡同掩麵痛哭,阿波羅多洛斯泣不成聲。
司通靜靜地蹲坐在床邊,金色的瞳孔凝視著蘇格拉底安詳的遺容,又緩緩移向窗外。雅典衛城的輪廓在熹微的晨光中逐漸清晰。一縷金色的陽光,刺破了黎明前最後的黑暗,正頑強地爬上衛城山巔,照耀著帕特農神廟的大理石柱廊。
它知道,一盞燈熄滅了。
但一點星火,已然點燃。
守護的旅程,永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