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巴魯的貓 第47章 絲路遺孤
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晚風帶著幼發拉底河特有的潮濕腥氣,卷過巴比倫王宮廢墟外焦黑的蘆葦叢。一隻灰白相間的貓悄無聲息地踏過泥濘,金色的瞳孔在漸沉的暮色中如同兩點不滅的星火。它瘦骨嶙峋,曾經流暢如緞的毛發被風沙和泥水結成了綹,隻有額間那一小撮銀灰色的毛發,依舊倔強地閃耀著星辰般的光澤。
司通停下腳步,最後回望了一眼河對岸那片燈火輝煌的死亡之地。亞曆山大大帝的屍骨未寒,他龐大的帝國已如沙堡般在權臣與將軍的貪婪中分崩離析。空氣裡彌漫著血與火的味道,還有權力更迭時特有的、令人作嘔的甜腥。它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沉的嗚咽,不是悲傷,而是疲憊,是跨越了漫長時空後深入骨髓的疲憊。盤古鐧碎片早已化為塵埃,澤拉爾沉入黃沙,月羽的靈魂也已安息。曾經撼動星辰的神王之力,如今在它這具殘破的貓軀裡,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它甚至無法再清晰感知到深埋地心的神王核心那遙遠的脈動。
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獨感攫住了它。它不再是那個能引導人猿、對抗神魔的守護者。失去了靈能,它甚至無法再與人類進行最基礎的溝通。爪痕劃出的圖案,曾讓蘇格拉底沉思,讓亞曆山大震撼,可在這片更加古老、語言支離破碎的東方土地上,又能被誰真正理解?語言,那由複雜音節編織的網,成了橫亙在它與這個新世界之間最堅固的壁壘。
“必須…改變。”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了司通混沌的思緒。它需要力量,不僅僅是恢複守護的能力,更需要一種能與這個飛速進化的人類世界溝通的橋梁。它需要理解他們的話語,融入他們的思維。它必須找到一條新的道路,一種屬於它自己、不依賴神王血脈的生存與守護之道。
它不再猶豫,轉身,小小的身影決絕地融入了東方無邊的黑暗。目標:世界的儘頭,傳說中太陽升起的地方。
司通的東行之路,是一條沿著古老貿易脈絡艱難延伸的生命線。它避開烽煙四起的城邦,沿著商旅踏出的模糊小徑,穿越了乾燥酷熱的波斯高原。風沙如同無情的銼刀,打磨著它的皮毛和意誌。曾經在尼巴魯星風箏電廠間優雅騰躍的身姿,如今隻能用於在嶙峋的岩石和滾燙的沙礫間狼狽地尋找落腳點。饑餓是最忠實的伴侶,迫使它用利爪和尖牙去搏殺沙鼠、蜥蜴,甚至與盤旋的禿鷲爭奪腐肉。每一次撕咬吞嚥,都伴隨著靈能枯竭後身體反饋的遲鈍與虛弱。
然而,比饑餓和跋涉更折磨司通的,是那無處不在卻無法穿透的語言之牆。
在帕米爾高原邊緣一個背風的山坳裡,幾支來自不同方向的駝隊短暫交彙休憩。篝火劈啪作響,映照著疲憊卻生動的麵孔。一個粟特商人揮舞著手臂,聲音高亢急促,唾沫星子在火光中飛濺,他正用充滿異域腔調的雅言(一種通行於中原上層和外交場合的“普通話”)與一個秦地商人激烈地討價還價,爭論著一捆波斯地毯能換多少匹精美的秦絹。
“十匹!少一尺都不行!”秦商拍著膝蓋,字正腔圓。
“安拉在上!你這簡直是搶劫!八匹,最多八匹!”粟特商人臉漲得通紅。
不遠處,幾個月氏武士圍坐一圈,用喉音濃重的本族語低聲交談,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周圍。角落裡,一個穿著葛布短衣、麵板黝黑的羌人仆役,正用一種音調古怪、如同鳥鳴般的土語,對著他的駱駝絮絮叨叨。
司通蜷縮在一塊冰冷的岩石陰影下,金色的瞳孔專注地轉動,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達,捕捉著空氣中紛繁複雜的聲波。那些音節、語調、重音的變化,如同無形的密碼,瘋狂地湧入它的意識。憑借尼巴魯神族與生俱來的強大資訊處理能力和漫長歲月積累的經驗,它的大腦飛速運轉,試圖解析其中的規律和含義。
它“聽”懂了粟特商人的貪婪,秦地商人的精明,月氏武士的低沉警告,甚至隱約捕捉到羌人仆役話語中對疲憊駱駝的安撫之意。詞語的意義如同碎片般在它意識中拚接、組合。雅言的邏輯結構,粟特語的彈舌音,月氏語的喉音特點,羌人土語的音調變化…這些資訊被它貪婪地吸收、分析、儲存。它的理解力在飛速提升,彷彿有一層無形的薄霧正在眼前消散,露出語言背後清晰的世界圖景。
一股強烈的衝動在司通胸中湧動。它嘗試著,極其艱難地調動著喉部那些從未為“說話”而設計的肌肉。它模仿著聽到的音節,試圖發出“布…匹…”這個詞,一個在方纔交易中出現頻率極高的詞彙。
“咕…呃…嚕…”
喉嚨裡擠出的,卻是一串破碎、嘶啞、完全不成調的聲音,如同生鏽的鐵片在摩擦,又像是垂死野獸的嗚咽。這怪異的聲響瞬間打破了營地的嘈雜。
所有的目光——商人、武士、仆役——齊刷刷地投向岩石下的陰影。驚愕、疑惑、隨即是毫不掩飾的嫌惡和一絲恐懼。一個武士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短刀。
“哪來的野貓?叫得跟鬼似的!”粟特商人皺著眉頭,厭惡地揮了揮手,彷彿要驅散晦氣。
“怕不是山精作祟?”羌人仆役縮了縮脖子,低聲嘟囔,眼神裡充滿敬畏和不安。
司通的金色瞳孔瞬間黯淡下去,一股冰冷的挫敗感從尾椎骨直衝頭頂。它聽懂了那些話語中的排斥和恐懼。理解是一回事,表達…卻是另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貓的生理結構,那狹窄的聲道,缺乏靈活性的聲帶,註定無法完美模擬人類複雜的語言。它默默地將身體縮得更緊,更深地藏進岩石的陰影裡,彷彿要將自己與這令人絕望的壁壘一同埋葬。溝通的希望,似乎比喜馬拉雅山的雪峰還要遙遠。
帕米爾高原的寒風,終於被司通甩在了身後。橫亙在眼前的,是天地間最雄偉、最冷酷的屏障——喜馬拉雅山脈。巨大的山體如同遠古巨神的脊梁,沉默地刺向鉛灰色的蒼穹。空氣稀薄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嚥冰刀。稀薄的植被早已消失,隻剩下永恒的冰雪覆蓋著嶙峋的黑色岩石,在稀薄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寒光。
司通沿著一條幾乎被積雪掩埋的古老隘口向上攀爬。爪墊早已被鋒利的冰棱和凍硬的岩石磨破,在身後潔白的雪地上留下點點暗紅的梅花印記,旋即又被呼嘯的狂風捲起的雪沫覆蓋。它的身體在低溫下瑟瑟發抖,肌肉因缺氧而痠痛無力,靈能枯竭後的虛弱感從未如此刻骨銘心。尼巴魯的星辰之子,此刻渺小得如同一粒即將被風雪吞噬的塵埃。
就在它奮力躍過一道被冰雪半封的冰裂縫時,危機毫無征兆地降臨了。
上方覆蓋著厚厚積雪的陡峭岩壁上,幾塊鬆動的岩石無聲地滑落。這細微的動靜,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山巒的沉寂。
“嗷嗚——!”
一聲穿透力極強的咆哮撕裂了寒風!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七道灰白相間的矯健身影,如同從冰雪和岩石中誕生的幽靈,悄無聲息地從高處不同的角度浮現。它們體型比司通在平原上見過的任何貓科猛獸都要巨大、粗壯,蓬鬆的尾巴幾乎與身體等長,在風中如旗幟般擺動。琥珀色的瞳孔冰冷地鎖定著下方那個闖入它們領地的陌生生物——雪豹!而且是整整一個家族!
為首的雄性雪豹體型最為龐大,肩高幾乎接近司通的背脊。它居高臨下,喉嚨裡滾動著低沉的、充滿威懾的呼嚕聲,強壯的前肢肌肉賁張,利爪深深摳進凍土,做好了撲擊的準備。其他六隻雪豹,四隻成年,兩隻接近成年的亞成體,默契地分散開來,形成一個致命的、不斷收緊的包圍圈。它們移動時悄無聲息,厚實的腳掌完美地吸收著聲響,隻有那充滿野性的目光和微微翕動的鼻翼,彰顯著獵殺者的冷酷與耐心。凜冽的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濃烈的、屬於頂級掠食者的腥臊氣味。
司通渾身的毛發瞬間炸開!前所未有的死亡寒意瞬間攫住了它的心臟,比喜馬拉雅的寒風更刺骨。它金色的瞳孔急劇收縮,身體本能地伏低,喉嚨深處發出威脅的低吼。然而,這低吼在七隻雪山之王的威勢下顯得如此微弱。它環顧四周,退路已被封死,下方是深不見底的冰淵。絕望,如同冰冷的雪水,浸透了它的四肢百骸。
“不能死在這裡!”一個近乎咆哮的念頭在它瀕臨凍結的意識中炸響。月羽的遺願,盤古戩的碎片,澤拉爾的守望,洪水紀元中人類仰望它的眼神……無數畫麵碎片般閃過。守護的旅程絕不能終結於一群野獸之口!
就在那頭最強壯的雄性雪豹後肢肌肉猛然繃緊,即將發動雷霆一擊的瞬間,司通體內某種沉寂已久的、最原始的本能被這極致的死亡威脅徹底點燃!
不是神王的靈能,而是深藏於血脈最底層的、屬於生命本身最野蠻的求生欲!
“轟!”
彷彿有一道無聲的驚雷在它體內炸開!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源的灼熱洪流,毫無征兆地從它每一個細胞的深處奔湧而出!這股力量狂暴、原始,帶著撕裂一切的蠻橫,瞬間衝垮了它身體自我保護的界限。
劇痛!難以想象的劇痛席捲了司通的每一根神經!
它的骨骼深處爆發出密集如炒豆般的“劈啪”脆響,彷彿有無數根無形的鋼釺在粗暴地撬動、重塑!原本纖細的骨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增粗、密度瘋狂提升,如同正在被投入熔爐反複鍛打的青銅!支撐身體的四肢骨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又在下一刻變得更為堅韌粗壯。
肌肉纖維如同被投入沸水的乾藤,瘋狂地吸水、膨脹、扭曲、撕裂!然後又以更快的速度再生、絞合!億萬條細微的肌束在麵板下劇烈地蠕動、虯結,彷彿有無數條堅韌的弓弦在同時絞緊!體型如同被吹脹的氣球,急速擴大。原本流暢的線條被賁張的、充滿爆炸性力量的肌肉群取代,肩胛、背脊、後腿的肌肉塊塊隆起,充滿了最原始的力量感。
皮毛下的血管如同蘇醒的虯龍,高高賁起,劇烈搏動著,將滾燙的、彷彿熔岩般的血液泵向全身。體表的灰白毛發根根倒豎,在狂風中獵獵舞動,如同燃燒的火焰。
整個過程快得隻在瞬息之間!
當那頭雄性雪豹挾著風雪與死亡的咆哮淩空撲下,張開血盆大口咬向司通原本脖頸位置時,它撲空了!
出現在它利齒之下的,已不再是那隻瘦弱狼狽的流亡家貓!
而是一頭體型幾乎與它不相上下、肩高超過普通家貓一倍、強壯如猞猁般的巨貓!
司通——不,此刻的它更像一頭從遠古神話中走出的凶獸——金色的瞳孔因為劇痛和狂暴的力量而收縮成兩道燃燒的、近乎熔金般的豎線!喉嚨裡發出的不再是威脅的低吼,而是一聲穿金裂石、飽含痛苦與暴怒的咆哮!
“吼——!!!”
這咆哮如同實質的音浪,竟將撲到眼前的雪豹首領震得動作微微一滯!
就是這千分之一秒的凝滯!
進化後的司通動了!它的動作快得隻剩下殘影!
沒有閃避,而是迎著撲擊,後肢在冰雪覆蓋的岩石上猛然蹬踏!轟!堅硬的凍岩竟被它新生的恐怖力量踏出蛛網般的裂痕!身體如同離弦的重弩,不退反進,悍然撞入雪豹首領的懷中!
“嘭!”
沉悶如擂鼓的撞擊聲響起!雪豹首領那數百斤的沉重身軀,竟被這狂暴的一撞硬生生頂得向後踉蹌!司通進化後粗壯如鋼鞭的前肢閃電般揮出,不再是撕扯,而是如同戰錘般狠狠砸在雪豹首領的側臉!
“哢嚓!”令人牙酸的骨裂聲清晰可聞!
雪豹首領發出一聲淒厲痛苦的慘嚎,巨大的身體失去平衡,翻滾著向側下方的陡坡滑去,撞起大片雪霧。
這電光火石間的逆轉讓整個雪豹家族陷入了短暫的驚愕。但頂級獵食者的凶性很快被同伴的鮮血徹底激發!
“嗷嗚——!”
另外兩隻成年雪豹同時從左右兩側撲來!利爪帶起撕裂空氣的尖嘯!
司通剛剛完成那石破天驚的一撞一砸,巨大的衝力讓它也立足不穩。麵對兩側夾擊,它展現出了貓科動物刻入骨髓的柔韌與敏捷。腰肢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扭轉,進化後粗壯有力的長尾如同精準的舵,瞬間調整重心。左爪順勢撐地,身體幾乎貼著地麵螺旋般側滑,險之又險地讓過了右側雪豹的撲咬。同時,右後肢如同蓄滿力的攻城錘,帶著撕裂風雪的尖嘯,狠狠蹬在左側撲來那隻雪豹柔軟的腹部!
“嗚……”那隻雪豹的撲擊瞬間變形,如同被重錘擊中,哀鳴著蜷縮倒地。
然而,危機並未解除!一隻狡猾的亞成年雪豹利用同伴的掩護,悄無聲息地從司通視覺死角的高處岩石上猛撲而下,目標直指它的後頸!
司通剛剛蹬飛左側的敵人,舊力已儘,新力未生!致命的寒意從頭頂壓下!
生死關頭,它進化後獲得的不僅僅是力量,還有野獸般敏銳的戰鬥直覺!無需思考,身體本能地做出了反應!頭顱猛地向右側一偏!
“嗤啦——!”
鋒利的豹爪擦著它的左耳掠過,帶起一溜滾燙的血珠和幾縷斷裂的毛發,狠狠抓在它進化後異常寬厚堅實的肩胛骨上!
預想中血肉橫飛的場麵並未出現!豹爪劃過,竟發出如同鈍刀刮過老牛皮般艱澀刺耳的摩擦聲!隻在司通那層異常堅韌的麵板和緊貼其下的、密度驚人的新生骨骼上,留下了幾道深可見骨、皮肉翻卷的恐怖傷口,卻未能造成致命的貫穿傷害!
劇痛刺激得司通金色的瞳孔瞬間血紅!它猛地擰身回頭,進化後如同匕首般彈出的利爪,帶著無匹的蠻力,狠狠反手掏向那隻偷襲的亞成年雪豹柔軟的側腹!
“噗嗤!”
利爪入肉的聲音令人心頭發寒。亞成年雪豹發出一聲淒厲到變形的慘叫,腹部被撕開巨大的豁口,滾燙的內臟和鮮血混合著湧出,染紅了身下的白雪。它踉蹌著後退,眼中充滿了痛苦和難以置信的恐懼,最終無力地倒在雪地裡抽搐。
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彌漫開來。看著倒地的亞成體和滑下山坡生死不明的首領,剩下的雪豹眼中終於露出了懼意。它們圍著司通低吼著,腳步卻開始遲疑、後退。眼前這頭突然“膨脹”、力量恐怖、骨骼硬得離譜的怪物,完全超出了它們的認知。
司通渾身浴血,肩胛處深可見骨的傷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撕裂般的痛楚。它強撐著進化後如同小型猛獸般的身軀,昂起頭,對著剩下的雪豹發出一聲更加暴戾、充滿了無儘痛苦與毀滅**的咆哮!這咆哮彷彿來自洪荒,帶著碾壓靈魂的威壓!
“吼——!!!”
剩下的雪豹再也承受不住,夾著尾巴,發出恐懼的嗚咽,轉身倉皇逃竄,幾個起落就消失在茫茫風雪和嶙峋的亂石之後。
風雪依舊呼嘯。隘口上,隻剩下司通粗重如同風箱般的喘息,以及身下兩灘迅速被凍凝的刺目鮮紅。它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鮮血和雪沫的、變得巨大而陌生的爪子,又看了看雪地上亞成年雪豹漸漸冰冷的屍體,一股強烈的、混雜著劫後餘生、力量失控以及嗜血**的複雜情緒在胸中翻湧。它猛地張開嘴,對著喜馬拉雅鉛灰色的天空,再次發出一聲悠長、痛苦而孤絕的長嘯,聲音在空曠的冰峰雪穀間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