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巴魯的貓 第84章 東行見聞
赤道的烈日如同融化的白金,將印度洋墨藍色的海麵灼烤得霧氣蒸騰。司通站在一艘破舊的雙桅阿拉伯三角帆船(當地人稱為“達烏”)的船首斜桅上,強勁的海風裹挾著鹹腥的水汽,吹拂著它灰白相間、已然恢複光澤的皮毛。它的體型比離開裂穀時又大了一圈,肩高接近中型犬,流暢的肌肉線條在皮毛下起伏,蘊含著遠超外形的力量。額間那抹銀灰色的印記,在熾烈的陽光下流轉著內斂的光澤。然而,此刻它那雙金色的瞳孔裡,沒有初獲新生的喜悅,隻有一片近乎凝滯的沉重,倒映著前方海岸線上那座喧囂、混亂、散發著刺鼻香料與魚腥氣味的巨大港口——印度西海岸的明珠,穆吉裡斯。
船身隨著海浪起伏,緩緩靠近那由巨大條石壘砌、布滿藤壺與海藻的古老碼頭。碼頭上人聲鼎沸,鼎沸到令人窒息。麵板黝黑、裹著白色腰布的泰米爾腳夫喊著號子,扛著沉重的胡椒袋和象牙包,在狹窄的跳板上螞蟻般穿梭,汗水浸透了他們古銅色的脊背。裹著頭巾、蓄著濃密胡須的阿拉伯商人揮舞著手臂,用急促而高亢的阿拉伯語大聲討價還價,唾沫星子在陽光下飛濺。穿著絲綢長袍、神態倨傲的貴霜帝國(大月氏後裔建立的政權)官員,用吐火羅語的變種冷硬地發號施令,指揮著稅吏檢查貨物。麵板白皙、身著簡樸亞麻短袍的羅馬商人則努力試圖用磕磕絆絆的希臘語混合著誇張的手勢表達自己的需求。空氣中充斥著幾十種不同的語言、方言、口音,如同無數把音調錯亂、節奏混亂的樂器在同一個狹小的空間裡瘋狂演奏,形成一片令人頭暈目眩、煩躁不安的噪音海洋。
司通敏銳的感官被這混亂的聲浪衝擊著。它不僅能聽到這些聲音,更能感受到這些語言背後洶湧的情緒暗流:貪婪、焦慮、憤怒、輕蔑、迷茫……每一種語言都像一座無形的堡壘,將使用它的人群隔絕開來,彼此猜忌,相互提防。這場景,比基伍圖火山噴發的熔岩更讓它感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在尼巴魯,神王一族的“星語”是溝通萬族的橋梁;在露西的原始部落,簡單的音節和手勢足以傳遞溫暖與信任;甚至在秦帝國,統一的文字雖為統治服務,卻也構建了交流的基石。而這裡,語言的碎片化如同無數道深不見底的鴻溝,將人類切割成一個個孤島,猜疑與衝突在誤解的土壤上瘋狂滋生。
“嗚——!”
一聲尖銳、淒厲、充滿了無儘恐懼和痛苦的嚎叫,猛地撕裂了碼頭的喧囂!
就在司通前方不遠,一艘剛剛靠岸、船體塗著泰米爾風格鮮豔圖案的貨船旁,衝突瞬間爆發!起因似乎微不足道:一個扛著巨大香料包的泰米爾腳夫,在擁擠的跳板上踉蹌了一下,沉重的包裹邊緣刮蹭到了一個衣著華麗、帶著隨從的貴霜商人。包裹上沾染的棕紅色咖哩粉,弄臟了商人雪白昂貴的絲綢長袍下擺。
“蠢貨!低賤的爬蟲!你弄臟了阿育王後裔的華服!”貴霜商人瞬間暴怒,臉色漲紅,用吐火羅語厲聲咆哮,唾沫幾乎噴到腳夫臉上。他身邊的護衛立刻凶神惡煞地按住了腰間的彎刀。
腳夫顯然不懂吐火羅語,但他從對方猙獰的表情和護衛的動作中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脅。他驚恐地試圖解釋,用急促的泰米爾語夾雜著哀求的手勢:“大人!我不是故意的!太擠了!求您原諒!”他想彎腰去擦拭那汙漬。
“他還敢狡辯!還想用他肮臟的手碰觸貴人!”旁邊一個懂幾句泰米爾語的貴霜隨從立刻用吐火羅語添油加醋地翻譯(更可能是歪曲),同時狠狠推搡了腳夫一把。
這一推成了導火索!腳夫失去平衡向後倒去,沉重的香料包脫手飛出,不偏不倚,正砸在旁邊一個阿拉伯商人的貨攤上!頓時,珍貴的**、沒藥罐子碎裂,芬芳的香料粉末和昂貴的精油潑灑一地!
“我的貨!安拉在上!這些異教徒毀了我的全部財產!”阿拉伯商人目眥欲裂,心痛得幾乎暈厥,用阿拉伯語發出了撕心裂肺的詛咒和控訴。他的同伴和雇傭的保鏢立刻拔出短彎刀,憤怒地圍了上來。
“他們是一夥的!這些南蠻子故意挑釁!”貴霜商人的護衛也拔出了武器,用吐火羅語怒吼著,將矛頭指向了所有在場的泰米爾人。
“保護我們的兄弟!趕走這些傲慢的北方佬和貪婪的海盜!”泰米爾腳夫和船工們也被激怒了,他們操起沉重的船槳、纜繩樁,用泰米爾語發出同仇敵愾的吼聲。他們聽不懂貴霜語和阿拉伯語的指控,隻看到自己的同胞被推搡、被辱罵、被圍攻!
語言徹底淪為助燃劑!誤解在每一個扭曲的翻譯、每一個憤怒的手勢、每一句充滿偏見的咒罵中瘋狂放大!恐懼、貪婪、積怨、種族優越感……所有黑暗的情緒在語言的壁壘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殺光他們!”
“搶回我們的損失!”
“為了真主的榮耀!”
“為了濕婆神的尊嚴!”
不同語言的喊殺聲如同地獄的合唱,徹底點燃了戰火!彎刀閃著寒光劈下,沉重的船槳帶著風聲掄起,纜繩樁砸向頭顱!刹那間,金屬撞擊聲、骨頭碎裂聲、瀕死的慘嚎聲、女人孩子的尖叫聲、貨物被踐踏的破碎聲……淹沒了之前所有的喧囂!鮮血如同廉價的染料,潑灑在碼頭的石板、香料袋和碎裂的陶罐上,濃烈的血腥味瞬間壓過了香料的氣息,令人作嘔。
司通就站在不遠處的船首斜桅上,金色的瞳孔清晰地倒映著這地獄般的景象。它看到那個最初引發事端的泰米爾腳夫,被一個貴霜護衛的彎刀捅穿了腹部,他捂著湧出腸子的傷口,眼神裡充滿了無法理解的無辜和痛苦,緩緩倒下,口中還在喃喃著無人能懂的泰米爾語。它看到那個阿拉伯商人,在試圖保護自己剩下的貨物時,被一根沉重的船槳砸中了後腦,哼都沒哼一聲就癱倒在混合著香料和鮮血的汙穢泥濘裡。它看到混亂中,一個嚇傻了的羅馬商人被推擠著掉下了碼頭,在冰冷的海水裡徒勞地撲騰,很快被混亂中落下的雜物砸中,沉了下去……
混亂像瘟疫般蔓延,從最初的衝突點迅速波及到鄰近的棧橋和貨場。更多的人被捲入,更多的語言在咆哮,更多的鮮血在流淌。碼頭的秩序蕩然無存,隻剩下最原始的殺戮和掠奪。
“住手!停下!”司通在心中無聲地怒吼!一股強烈的悲憤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鐵鉗,死死攥住了它的心臟!它體內的能量在憤怒下奔湧,“赤道吐納術”自動運轉,體表溫度驟然升高,周圍的空氣都微微扭曲!它幾乎要不顧一切地躍下船去,用利爪和力量強行分開這群瘋狂的人類!
但它最終沒有動。
強行介入又能如何?殺死幾個施暴者?它或許能短暫平息這一隅的混亂,但這片土地上,這浩瀚海洋的每一個港口,每一處人群交彙之所,這樣的悲劇每時每刻都在因同樣的原因上演!根源不除,殺戮不息!它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救得了幾個人,救不了這被語言詛咒的文明!
它想起了離開裂穀時的決心——尋找“翻譯的橋梁”。眼前這血淋淋的現實,如同最殘酷的課堂,讓它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這“橋梁”是何等的重要,又是何等的艱難!這不僅僅是符號的轉換,更是心靈的溝通,是猜忌的消除,是理解與共情的建立!
船主——一個精瘦、眼神如同鷹隼般銳利的阿拉伯老人阿卜杜勒——顯然見慣了這種場麵,他低聲咒罵了一句“願真主懲罰這些愚昧的爭鬥者”,果斷命令水手砍斷纜繩,操縱著“達烏號”艱難地後退,遠離那片血腥的修羅場,尋找另一個相對平靜的泊位。
司通深吸了一口帶著血腥味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它跳下斜桅,落在甲板上,目光掃過驚魂未定的船員們。一個念頭在它心中無比清晰地浮現:它需要學習!學習人類的語言!不是像在錫安那樣引導信仰,而是真正地理解、掌握這些將人類分隔又扭曲的符號體係!這是它搭建橋梁的第一步!
機會很快到來。
幾天後,“達烏號”終於在一個相對平靜的棧橋角落完成了部分貨物的解除安裝和補給。司通注意到,一個穿著考究、顯然地位較高的貴霜商人,正在碼頭上與阿卜杜勒進行著一場艱難的交易談判。貴霜商人(名叫蘇裡耶)需要一批來自阿拉伯半島的特定**用於祭祀,而阿卜杜勒則想用一批印度棉布交換貴霜帝國特產的青金石。兩人都隻會一點蹩腳的希臘語作為“通用語”,但顯然詞不達意,急得滿頭大汗,手舞足蹈。
司通悄無聲息地靠近,蹲在兩人旁邊一堆蓋著油布的貨物上,金色的瞳孔專注地觀察著。蘇裡耶指著一小袋樣品**,又指向自己帶來的幾塊青金石原石,用希臘語混合著吐火羅語單詞:“這個…好…火祭…神喜…換…那個…藍石頭…天空色…美!”
阿卜杜勒皺著眉頭,努力理解:“火?神?藍石頭…你要用香料換我的布?不!布換石頭!你的石頭,換我的布!”他指著棉布,又用力指了指青金石。
“不!不!”蘇裡耶急了,指著**,又指青金石,“這個!換這個!布…布太多!不要!”他以為阿卜杜勒要用布換他的**。
眼看誤會加深,交易要黃,兩人都麵露沮喪。
就在這時,司通動了。它輕盈地跳下貨堆,走到兩人中間的空地上。在蘇裡耶和阿卜杜勒驚愕的目光中,它伸出前爪,鋒利的爪尖在碼頭的木質甲板上劃動起來!
“嚓…嚓…”
爪尖劃過粗糙的木板,發出清晰的聲響。它沒有寫字,而是畫圖!它先是快速地勾勒出一個冒著嫋嫋煙氣的小香爐(代表**),然後畫了一個指向蘇裡耶的箭頭。接著,它在旁邊畫了幾塊不規則的、塗上深淺藍色(用爪尖刮出木屑本色代表淺藍,用力刻深代表深藍)的石頭(代表青金石),畫了一個指向阿卜杜勒的箭頭。最後,它在兩個圖案之間,畫了一個巨大的雙向箭頭!意思清晰無比:蘇裡耶的**,交換阿卜杜勒的青金石!
蘇裡耶和阿卜杜勒都驚呆了,張大了嘴巴,看看地上的畫,又看看那隻蹲坐著、神情平靜的灰白色大貓。
“安拉啊!這貓…”阿卜杜勒喃喃道。
“濕婆神顯靈了?”蘇裡耶也揉了揉眼睛。
兩人再次看向地上的簡筆畫,又看看對方,眼神中的迷茫和急躁迅速褪去,被一種恍然大悟的驚喜取代!
“對!對!就是這樣!我的**,換你的青金石!”蘇裡耶指著畫,用吐火羅語興奮地喊道,雖然阿卜杜勒聽不懂,但對方的表情和手勢已經說明瞭一切。
“成交!真主保佑!成交!”阿卜杜勒也高興地用阿拉伯語回應,用力拍了一下大腿。
交易在一種近乎魔幻的氣氛中順利完成。雙方都對這個結果非常滿意。蘇裡耶甚至特意拿出幾塊上好的乾肉脯,恭敬地放在司通麵前,用吐火羅語說了幾句祝福的話。阿卜杜勒則敬畏地摸了摸司通的頭頂,低聲禱告。
初次的成功讓司通備受鼓舞。它開始更加主動地觀察和學習。白天,它像一道無聲的影子,穿梭在穆吉裡斯迷宮般的街巷、擁擠的市場、喧鬨的酒館。它蹲在香料攤的棚頂,傾聽泰米爾主婦討價還價的韻律和常用詞彙;它趴在酒館的窗台上,分辨羅馬水手醉醺醺的拉丁語俚語和希臘語粗話;它甚至溜進濕婆神廟的角落,聆聽祭司們用梵語吟唱的古老頌歌。夜晚,當“達烏號”停泊在相對安靜的港灣,它就蜷縮在甲板的月光下,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發亮,如同精密的記錄儀,回放著白天的所見所聞。大腦高速運轉,將聲音、語調、手勢、情境進行關聯、分類、儲存。它像一個貪婪的海綿,瘋狂地吸收著人類語言的碎片。
然而,學習的道路絕非坦途。語言的複雜遠超它的預期。
在穆吉裡斯的一個大型奴隸市場外,司通目睹了一場因語言陷阱導致的殘酷悲劇。一個來自北方山區、語言不通的部落青年被當作奴隸販賣。買家是一個富有的貴霜商人,通過一個油嘴滑舌、精通多種語言的中間人(掮客)進行交易。掮客用花言巧語,用部落青年完全聽不懂的語言,向商人吹噓青年是“山中戰神的後裔,力能搏虎”,並向青年暗示(用手勢比劃著豐盛的食物和自由)商人會給他好日子過。青年在恐懼和誤導下,茫然地在賣身契約上按下了手印。
交易完成,商人付了錢。當掮客得意地數著錢幣離開後,商人立刻變了臉,指揮如狼似虎的護衛將還在懵懂中的青年粗暴地套上沉重的鐵枷,用鞭子驅趕著走向碼頭苦力營的方向。青年這時才意識到被騙,發出野獸般絕望的嘶吼,拚命掙紮,換來的卻是更凶狠的鞭打和咒罵。他眼中最後的光芒徹底熄滅,隻剩下死灰般的麻木。
司通蹲在市場的石牆陰影裡,渾身冰冷。它聽懂了掮客的欺騙,聽懂了商人的冷酷,也看到了青年從茫然到絕望的全過程。語言,在這裡成了最鋒利的剝削工具!它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憤怒。它有能力瞬間撕碎那個掮客和商人,但這樣做,除了宣泄憤怒,又能改變什麼?無數個掮客,無數個商人,無數個被語言陷阱吞噬的“青年”,依然存在。
幾天後,它又在一個小酒館裡見識了另一種語言的“力量”。幾個不同國家的商人坐在一起喝酒,借著酒勁開始吹噓各自國家的“神跡”。一個羅馬人用誇張的拉丁語描述朱庇特神廟的宏偉;一個阿拉伯人則用充滿激情的阿拉伯語講述麥加天房的聖潔;一個印度婆羅門則用梵語莊嚴地闡述恒河沐浴的功德。起初氣氛還算融洽,大家藉助半通不通的希臘語和手勢勉強交流。
但當話題無意中觸及“誰的神纔是至高無上”時,氣氛瞬間變得微妙而緊張。羅馬人傲慢地宣稱朱庇特是萬神之王;阿拉伯人則激動地反駁唯一真主安拉纔是主宰;婆羅門則帶著神秘的優越感,暗示梵天纔是宇宙本源。翻譯變得困難而充滿火藥味,每一個詞的選擇都可能引發歧義和敵意。吹噓變成了辯論,辯論升級為爭吵,最終演變成拍桌子瞪眼的信仰對峙。雖然最終沒有打起來,但酒桌上的友好氛圍蕩然無存,隻剩下冰冷的隔閡和不歡而散。語言,成了扞衛各自信仰堡壘的武器,而非溝通的橋梁。
司通沉默地趴在酒館的角落,看著這一幕。它想起了尼巴魯上,神王一族的“星語”也曾是統禦萬族的工具,但最終也未能阻止背叛與戰爭。語言本身並無善惡,關鍵在於使用它的人心。當猜忌、傲慢和狹隘盤踞人心時,再美妙的語言也會淪為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