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者:新明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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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利的腰刀重新懸掛在陳莽腰間,彷彿也給他挺直的脊梁注入了新的支撐。他對林瀾的態度雖依舊談不上熱絡,但那層堅冰般的隔閡已然消融了不少。偶爾在林瀾和蘇婉清忙碌時,他會沉默地站在不遠處,目光掃過聚居點外荒涼的山野,像是在巡視自己曾經的戰場,又像是在評估著潛在的威脅。
這份微妙的轉變,林瀾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知道,僅僅修複一把刀,還不足以讓陳莽這樣的人完全信服,但至少打開了一扇門。而眼下,他有更迫切的問題需要解決——徐知縣的“供奉”,以及如何在這個危機四伏的聚居點真正站穩腳跟。
肥珠子清潔液的生產步入了正軌,雖然原料采集辛苦,但至少保證了每十日上交五罐的份額,偶爾還能有些富餘用來交換食物,讓他們免於饑餓的直接威脅。然而,林瀾很清楚,這隻是最低限度的生存。刀疤臉王老五那夥人雖然暫時被陳莽震懾,但賊心不死,貪婪的目光從未真正遠離。更不用說那些管理流人的胥吏,他們就像是盤旋在頭頂的禿鷲,隨時可能俯衝下來啄食你身上任何一點有價值的血肉。
安全感,是這個地方完全不存在的東西。居住的破草棚四麵透風,毫無防禦能力,周圍地痞環伺,官府不僅不能提供保護,反而除了監視,還要盤剝。林瀾不隻一次想念自己在現代作為牛馬的過往、自己挑燈夜戰的實驗室,還有自己那逼仄而溫暖的狗窩,那些以前被他棄之如敝履的生活,對如今的他來說,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穿越,不是穿越到什麼時候,不是穿越到誰的身上,也不是穿越到什麼地方,林瀾隻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穿越?這未免太不科學了!他不能接受。
不管怎樣,要想法子回去,對此林瀾其實在之前病得昏昏沉沉的時候就做過嘗試,他內心將自己的遭遇解釋為高燒之下的幻覺,並試圖通過打起精神、睜開雙眼、大嘴巴抽自己等方式來實現脫離夢境,當然毫無效果。後來也曾非常羞恥地呼喊係統,他想問問自己是不是需要達成一個什麼目標才能嗖地一下回到那個自己真正的歸屬地。他在心裡喊、無聲地喊、跑到無人處撕心裂肺地喊,然後被差役抓回來進行脫離夢境的嘗試。
林瀾和差役,都努力過了。如是再三以後,林瀾選擇了放棄,以林子珩這把瘦弱的身子骨,實在不宜再接受差役的幫助了,他接受了這個不能回到現代的現實。那麼就隻好在這裡活下去吧,要活得像個人。
“蘇姑娘,這幾天,我們把棚子加固一下吧。”一天傍晚,收工回來後,林瀾對蘇婉清說道,目光落在那個勉強稱之為“家”的破爛窩棚上。
蘇婉清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眼中閃過一絲無奈:“我也早就想過,可是……冇有合適的工具,也冇有足夠的木料和人力……而且,就算加固了,又能擋住誰呢?”
“光靠木頭和茅草自然不行。”林瀾蹲下身,撿起一根樹枝,在鬆軟的泥地上劃動起來,“我們需要改變思路。不是簡單地修補,而是重新設計。”
泥土上,漸漸出現了一些由直線和角度構成的簡潔圖形。那不是隨意的塗鴉,而是帶著明確幾何規律的線條。林瀾畫出了一個帶有突出三角區域的簡易棱堡雛形草圖,並標註了射擊孔和瞭望位。
“你看,”他指著草圖解釋道,“如果我們把棚屋的外牆用夯土和木柵加固,並在這個位置形成一個突出的角,那麼無論敵人從哪個方向靠近,我們至少有兩個方向可以攻擊到他,讓他腹背受敵。這裡,開鑿射擊孔,不需要太大,能伸出弩箭或竹槍即可。頂上,搭建一個穩固的瞭望台,視野要開闊……”
蘇婉清看著地上那些陌生的圖形,聽著林瀾口中吐出的“棱堡”、“交叉火力”、“射界”等聞所未聞的詞語,眼中充滿了困惑,但更多的是震驚。她雖然不懂其中的軍事原理,卻能直觀地感受到這些線條背後所蘊含的、一種超越尋常的嚴密邏輯和防禦思想。這絕不是一個普通書生能想出來的東西!
“這……林公子,你真的什麼都會啊?”她喃喃道,看向林瀾的眼神越發深邃。
林瀾冇有停下,繼續在旁邊畫著夯土牆的截麵圖,講解著如何分層夯實才能更堅固,如何利用本地隨處可見的蘆葦杆加強拉力防止開裂。他甚至還設計了一個簡易的、利用槓桿原理吊裝重物的三角架,用來協助搭建高處結構。
就在這時,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你們在畫什麼?”
兩人回頭,隻見陳莽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正目光銳利地盯著地上的幾何圖形。他顯然已經看了一會兒,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先是疑惑,隨即漸漸被一種難以置信的凝重所取代。
林瀾心中微動,知道真正的考驗來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平靜地說道:“陳爺,我們在商量如何把這棚子修得結實些,能防些風雨,也能防些小人。”
陳莽冇有理會他的謙辭,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沿著那個棱堡雛形的線條緩緩移動,尤其是在那幾個突出的三角區域反覆描畫。他的眉頭緊鎖,眼中光芒閃爍不定。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兵,他或許不懂“幾何”、“射界”這些術語,但他本能地感受到了這個佈局的凶險!這哪裡是普通的院牆,分明是一種極其高效、極其惡毒的防禦工事!他彷彿能看到那些試圖攻擊這麵牆的人,一個個陷入來自多個方向的致命打擊之中。
“這是你想出來的?”陳莽抬起頭,目光如炬,緊緊盯著林瀾,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比他看到林瀾修複腰刀時帶來的震撼要強烈十倍、百倍!修複刀劍,隻是匠人之技;而眼前這東西,是真正的殺人術,是足以改變區域性戰場形態的營壘之學!什麼讀書人會懂這個?
林瀾迎著他的目光,坦然道:“晚輩曾雜覽群書,於古人營城築寨之法偶有涉獵,這些都是從《武經總要》、《守城錄》等典籍中化用而來,再結合此地的形勢,胡亂畫的草圖,讓陳爺見笑了。”他再次將來源推給古籍,這是最穩妥的解釋。
“胡亂畫的?”陳莽指著那個關鍵的突出角,聲音陡然提高,“這地方!這角度!分明是算計好了讓人進來就送死!還有這牆的厚度,這射擊孔的高低……這這這,這怎麼可能是胡亂畫的東西!”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帶著一股壓迫感,但這次,壓迫感中不再是鄙夷,而是一種混雜著震驚、探究和極度重視的複雜情緒。他彷彿,毫無防禦縱深,一旦有變,就是任人宰割的屠宰場。如果……如果真能按照這個法子,哪怕隻是建起一個雛形……
他深吸一口氣,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他指著草圖上的幾個關鍵點,語氣變得嚴肅而具體:“這裡突出太多,容易被火攻。應該收回來三分。這裡的射擊孔太低,容易被土填埋,需再抬高半尺。還有,夯土牆基必須挖深,至少兩尺,否則一場大雨就垮了!”
他提出的意見完全基於實戰經驗,一針見血,彌補了林瀾圖紙上純理論設計的不足。
林瀾眼睛一亮,心中大喜。陳莽不僅認可了這個方案,更是開始參與了進來!他立刻虛心請教:“陳爺所言極是!是晚輩考慮不周,晚輩僅從書本出發,未免紙上談兵。關於牆基和防火,還請陳爺多多指點。”
接下來的幾天,聚居點邊緣這片小小的區域,呈現出一派與周圍死氣沉沉截然不同的忙碌景象。陳莽憑藉自己的威望和組織能力,召集了幾個平日裡還算老實、也受夠欺淩的流人,承諾管飯,並給予一定的“清潔液”作為報酬,林瀾則負責總體設計和現場指導。
陳莽對林瀾的態度,在具體的勞作中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他不再將林瀾視為需要保護的“累贅書生”,而是當成了一個可以商討、甚至需要聽取意見的“匠師”或者說“參謀”。當林瀾用樹枝和繩子,在地上拉出精確的直角,確定圍牆基線時,陳莽在一旁默默看著,眼中滿是驚歎。當林瀾指揮眾人利用槓桿三角架,將一根根沉重的原木立起時,陳莽更是親自上手,感受著那省力而高效的操作方式。
“你這法子,比我們當年在軍營裡埋設鹿砦快多了。”休息時,陳莽難得地主動開口,語氣中帶著一絲感慨。
“哎,不過是借力打力,取巧而已。”林瀾謙遜地回答,遞過去一竹筒清水。
陳莽接過,仰頭灌了幾口,抹了把嘴,看著初具雛形的防禦工事,沉聲道:“不是取巧!我知道,這是學問。”他頓了頓,補充道,“有用的學問。”
就在這時,那個王胥吏又帶著兩個跟班晃悠了過來,顯然是聽說這邊在動工,前來檢視。看到初具規模的工事,尤其是那帶著明顯軍事色彩的棱角結構,王胥吏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陳莽!林子珩!你們好大的膽子!未經許可,竟敢私築工事?想造反嗎?!”王胥吏厲聲喝道,手按在了腰間的鐵尺上。
陳莽眉頭一皺,正要上前,林瀾卻搶先一步,臉上掛著恭敬的笑容:“王老爺您誤會了。您看這地方,緊挨著垃圾堆,夏天蚊蠅滋生,臭氣熏天,實在冇法住人。我們隻是想壘一圈矮牆,擋擋臭味,也防止野狗進來叼東西。這哪裡算什麼工事?就是普通的院牆而已。您看,這高度,連人都攔不住,就是防狗的。”
他一邊說,一邊指著那纔剛剛及腰的牆基比比劃劃,誠懇無比。
王胥吏將信將疑地看了看那低矮的牆基,又看了看周圍堆積的雜物和垃圾,似乎也覺得林瀾說的有道理。但他總覺得那牆的走向有點彆扭,那幾個突出的角更是礙眼。
“哼,最好是!”王胥吏找不到明顯的錯處,隻能惡狠狠地警告,“都給老子安分點!要是讓老子發現你們搞什麼鬼名堂,有你們好看!”說完,悻悻地帶著人走了。
看著胥吏遠去的背影,陳莽轉頭看向林瀾,眼神中閃過一絲讚許:“看不出,你竟有如此油滑機變的一麵。”
林瀾笑了笑,冇有說什麼。他知道,這隻是暫時的應付。隨著工事逐漸增高,其防禦性質必然會暴露,到那時來自胥吏甚至更高層麵的壓力纔會真正到來。
但此刻,看著在陳莽指揮和眾人努力下,一點點從圖紙變為現實的簡易棱堡,林瀾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踏實感。這不僅僅是一道牆,更是他在這片絕望之地上,用知識和實踐築起的第一座堡壘。它守護的不僅是**的安全,更是那微弱卻不肯熄滅的理性之火。
他看向身旁目光專注、揮汗如雨的陳莽,知道這把“劍”已經容許自己走近,終將和自己並肩作戰,而且,正在逐漸認識到“劍”之外的力量,究竟有多麼強大。未來的路依然艱險,但至少,他們有了一個可以共同守護的據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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