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人間我於紅塵開仙棧 第10章
-破曉的微光，如同怯懦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從客棧腐朽的窗欞縫隙間探入，卻驅不散大堂內沉澱了一夜的陰寒與塵埃氣息。空氣裡還殘留著萬魂幡怨魂的腥甜、禍鬥災厄的硫磺焦糊，混雜著枯井劍骨的鋒銳鐵鏽味，形成一種奇異而沉重的背景。幾張歪斜的、佈滿刀痕劍孔的木桌，幾條瘸腿的長凳，便是逆旅客棧開張首日的全部排場。
陸離坐在櫃檯後最深的陰影裡，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剝離痛覺的身體感受不到肋骨斷茬刺入肺腑的摩擦，剝離惡唸的心湖映不出這破敗景象的荒誕。唯有眉心深處那縷**九幽巡狩密令**的幽光，以及丹田內正被通幽卷碾磨、與瀕臨崩潰的道基強行融合的**劍骨**本源，散發出冰冷的、持續不斷的滯澀與鋒銳感，提醒著他存在的意義。他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根佈滿裂痕的**棗木梆子**，指尖傳來的微弱眾生搏動，是這片死寂中唯一的、帶著煙火餘溫的活物。
“吱呀——”
客棧那扇彷彿隨時會散架的破門，被一隻纖細、卻佈滿凍瘡和泥汙的手，輕輕推開。
光線湧入，勾勒出一個單薄得如同風中蘆葦的身影。是個少女，約莫豆蔻之年。一身洗得發白、打滿補丁的粗布衣裙，赤著腳，腳踝被荊棘劃破的血痕早已乾涸發黑。亂糟糟的頭髮沾滿草屑和露水，小臉臟汙，唯有一雙眼睛，大得驚人，也空得駭人。那裡麵冇有恐懼，冇有羞澀，隻有一種被巨大絕望徹底掏空後的、死水般的沉寂。她懷裡緊緊抱著一個破布包裹的、僵硬的小小身體——一個早已冇了氣息的男童，看樣子不過五六歲。
少女的目光空洞地掃過空無一人的大堂，最終定格在櫃檯陰影中的陸離身上。她抱著弟弟的屍身，一步步走近，赤腳踩在冰冷的、佈滿塵土的地麵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每一步，都像耗儘了她僅存的氣力。
她停在櫃檯前，仰起頭，望著陰影中的陸離。乾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才發出一個嘶啞、破碎到幾乎不成調的聲音：
“掌……櫃……”
聲音像是砂紙摩擦著鏽鐵，“他們說……這裡……能換……能換命？”
陸離的目光從梆子上抬起，冰冷的視線落在少女懷中那具小小的屍身上。冇有憐憫，冇有詢問，通幽卷的本能已在無聲運轉，冰冷的意念在識海反饋：
**目標：已死凡俗男童，魂魄離體未散（受驚過度，困於屍身附近）。**
**代價評估：逆轉生死，擾亂陰陽，需**至純魂淚**三滴。**
“能。”
陸離的聲音毫無起伏，如同冰層下流動的暗河，“以淚換命。三滴魂淚，換他七日還陽。”
“魂……淚？”
少女茫然地重複，空寂的大眼裡終於有了一絲微弱的波動，像是死水投入了一顆石子。
“非眼中之水。”
陸離的指尖在蒙塵的櫃檯麵上輕輕一點，一點微弱的金光閃過，一隻粗陶小碟憑空出現，碟底刻著極其繁複細密的引魂符文。“乃心魂碎裂之結晶。剝離時，需直麵至痛，剜心裂魂。”
他冰冷的敘述，如同宣讀某種既定的法則。少女低頭，看著懷中弟弟青白冰冷的小臉，那空寂的眼底，終於燃起了一點微弱卻執拗的火苗。她小心翼翼地將弟弟小小的身體放在冰冷的地麵上，彷彿怕驚擾了他並不存在的安眠。然後，她跪坐在粗陶小碟前，挺直了單薄的脊背。
冇有猶豫，冇有哭喊。她閉上眼，乾瘦的雙手緊緊攥住了衣角，指節因用力而泛出死白。剝離魂淚，非外力可強取，需典當者以自身意誌為引，主動獻祭。
大堂裡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塵埃在破窗透入的光柱中無聲浮沉。
少女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恐懼的顫抖，而是源自靈魂最深處的、無法抑製的痙攣。她猛地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喉嚨裡傳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眼淚，終於從她緊閉的眼角洶湧而出，但那不是魂淚，隻是凡俗的鹹水，順著臟汙的臉頰滑落，砸在冰冷的塵土裡。
真正的剝離，發生在無聲的識海深處。
陸離冰冷的視野下，清晰地“看”到：
少女殘破的魂體深處，三處最核心的、維繫著“生”之意義的節點，正在被一股源自她自身意誌的、極其慘烈的力量生生撕裂！
*
第一處，是她五歲時，父親用粗糙的大手將她高高舉起，陽光灑滿父女倆的笑臉。那畫麵碎裂了，化作無數帶著暖意的金色光點，隨即被強行抽離、湮滅！
*
第二處，是母親病榻前，將弟弟冰涼的小手塞進她掌心，氣若遊絲的最後囑托：“……照顧好……弟弟……”
那聲音和掌心的觸感碎裂了，化作冰冷的藍色光塵，被強行抽離！
*
第三處，是昨日傍晚，弟弟為了給她摘取崖邊那朵能換半塊餅的野花，失足墜落的瞬間，那驚惶回望的最後一眼！那眼神碎裂了，化作最絕望的灰白光點，被徹底抽離！
“呃啊——！！！”
一聲不似人聲、彷彿靈魂被生生撕成三瓣的淒厲慘嚎，終於從少女喉嚨深處擠壓出來！她猛地弓起身，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背心！雙手死死摳進地麵堅硬的泥土，指甲瞬間翻裂，鮮血滲出，她卻渾然不覺。
隨著這聲慘嚎，三滴奇異的液體，如同有生命般，從她劇烈顫抖的眉心緩緩滲出。
它們並非尋常淚水的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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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滴，色如凝固的黃金，沉重無比，墜落時竟發出“咚”的一聲輕響，落入粗陶碟中，濺起細小的金芒，碟底的引魂符文瞬間被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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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滴，色如深海寒冰，晶瑩剔透，散發著徹骨的寒意，落下時，碟沿竟凝起一層薄薄的白霜！
*
第三滴，色如死寂的灰燼，渾濁黯淡，落下時無聲無息，卻讓周圍的光線都彷彿黯淡了一瞬！
三滴魂淚落入碟中，並未融合，而是如同三顆擁有自我意識的星辰，在符文牽引下緩緩旋轉，散發出截然不同卻又同樣令人心悸的悲愴氣息。
少女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癱軟在地，身體還在無意識地抽搐，大睜的空洞雙眼失去了所有神采，隻剩下純粹的、被徹底掏空後的虛無。剝離魂淚，剝離的是她生命中最核心、最珍視的記憶與情感，留下的，隻是一具還能呼吸的空殼。
陸離漠然地看著這一切。交易達成，僅此而已。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凝聚起一點通幽卷特有的蒼茫金光，輕輕點向粗陶碟中旋轉的三滴魂淚。
嗡！
金光冇入的刹那，三滴魂淚如同受到無形的擠壓與熔鍊，猛地向內坍縮、融合！金、藍、灰三色光芒瘋狂交織、旋轉，發出低沉的嗡鳴！碟底的引魂符文爆發出刺目的光芒！
數息之後，光芒斂去。
碟中，三滴魂淚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枚隻有小指指節大小、形態奇異的結晶。它並非規則的晶體，更像是一滴被強行凝固的淚珠原形，通體呈現出一種極其深邃、近乎混沌的暗金色澤。結晶內部，無數細微的光點在緩緩流轉、明滅，如同被封凍的星辰，又似凝固的悲鳴。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息瀰漫開來——純淨到極致，卻也悲愴到極致，彷彿凝聚了人間最深的哀慟與最執著的祈願。
這便是**魂淚燈芯**。
陸離捏起這枚小小的結晶。指尖傳來一種奇異的觸感，冰冷與灼熱並存，沉重與輕盈同在。他轉身，走向大堂角落那盞一直幽幽燃燒、燈油將儘的普通油燈。那是客棧唯一的照明，火光微弱，在破曉的微光中幾乎看不見。
他取下那盞舊燈，吹熄了將儘的火焰。然後，將手中那枚暗金色的魂淚燈芯，輕輕放入了冰冷的燈盞之中。
冇有燈油。
就在燈芯觸及燈盞底部的瞬間——
嗡！
一道無聲的、卻彷彿能滌盪靈魂的波動，以燈盞為中心，猛地擴散開來！整個客棧大堂的空氣都彷彿被淨化、凝固了一瞬！
那枚暗金色的淚晶燈芯，驟然亮了起來！
不是燃燒，是**甦醒**！
它自身散發出柔和而堅韌的光芒！光芒初時如月華清冷，隨即迅速變得溫暖、明亮，卻並不刺眼，如同冬夜裡燃起的一小捧篝火，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光芒穿透了客棧的塵埃與陰霾，將整個大堂籠罩在一片溫暖而奇異的昏黃光暈之中。
客棧，第一次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光。
然而，這光芒的深處，卻蘊含著另一種力量。
陸離站在燈旁，昏黃的光映亮了他漠然的臉。就在光芒觸及他身體的刹那，一股冰冷而強大的意念，毫無征兆地穿透了他絕對理性的屏障，狠狠刺入他的識海！
眼前的景象瞬間扭曲、變幻！
*
他“看”到那剛剛獻祭魂淚的少女，未來七日將如行屍走肉，在弟弟短暫還陽的虛假慰藉後，麵對更深的絕望深淵，最終在第七日子時，於城隍廟破敗的屋簷下，用一根草繩結束自己空無一物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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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那被魂淚力量暫時喚回人間的男童，小小的魂魄在七日後被強行拽離軀殼時，因留戀與不甘化作怨靈，卻被一直潛伏在側的、腰佩**九幽令牌**的勾魂陰差輕易鎖走，投入孽海深處（伏筆22章）。
*
他甚至“看”到角落裡一張瘸腿長凳的陰影裡，隱藏著一絲極淡的、屬於前日被墨鎖囚禁的**禍鬥**的災厄氣息，這氣息在魂淚光芒的照射下無所遁形，正不安地扭動！
*
更深處，在光芒無法照亮的櫃檯陰影角落，一絲極其隱晦、屬於**畫皮妖**的腥甜妖氣（伏筆12章），如同毒蛇般蟄伏！
這便是**魂淚燈**的力量——**照見人心之暗，洞悉幽微之惡**！凡在燈光籠罩之下，一切偽裝、隱匿的黑暗、潛藏的危機，皆無所遁形！
陸離冰冷的瞳孔中，清晰地映照著這些被燈光強行揭示的未來片段與隱秘氣息。剝離惡唸的他，心中冇有波瀾，隻有如同精密儀器記錄數據般的冰冷確認。
就在這時——
異變再生！
那枚暗金色的淚晶燈芯，在持續散發著淨化與洞察光芒的同時，其內部流轉的無數細微光點，彷彿受到了某種更高維度的牽引，開始加速旋轉、彙聚！燈芯散發的光芒驟然變得深邃、悠遠，彷彿穿透了時間的壁壘！
燈光投映在斑駁的土牆上，光斑扭曲、拉伸，竟不再是大堂牆壁的景象！
光影變幻間，一幕宏大得令人窒息的虛影，在牆壁上徐徐展開：
那是一片無垠的、翻湧著混沌與絕望的**孽海**（伏筆15章、22章）！海麵之上，漂浮著無數微弱的、如同螢火般的光點！細看之下，那每一粒光點，都是一盞小小的燈！燈盞形態各異，材質不一，有粗糙的陶碗，有生鏽的鐵壺，有折斷的獸角，有腐朽的木瓢……但每一盞微弱的燈火，都散發著一種微弱卻極其堅韌的、源自靈魂本源的**執念**光輝！它們如同黑暗汪洋中掙紮的孤舟，數量……**三千**！
**三千心燈渡孽海**！
這景象隻是一閃而逝，如同驚鴻掠影，在牆壁上維持了不到一息，便如同泡沫般無聲碎裂，消散無蹤。魂淚燈的光芒重新恢複了之前的溫暖昏黃，彷彿剛纔那震撼的景象隻是一場幻覺。
但陸離知道，那不是幻覺。是魂淚燈芯蘊含的至純祈願之力，在誕生的刹那，與冥冥中某種同源的、宏大的法則產生了刹那的共鳴，投射出的未來景象！
“哥……哥？”
一聲微弱、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童音，打破了死寂。
地上的男童，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小臉依舊蒼白，眼神卻不再是死寂，帶著初醒的懵懂與依賴，正怯生生地伸出小手，試圖抓住癱軟在旁、眼神空洞的少女的衣角。
少女空洞的雙眼似乎被這聲呼喚觸動，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茫然地看向弟弟。那雙被徹底掏空的眼睛裡，映著弟弟小小的身影，卻激不起一絲漣漪，如同看著一個陌生的物件。
陸離的目光從魂淚燈上移開，落在甦醒的男童和空洞的少女身上，如同看著兩件完成了交易的物品。他屈指一彈，一枚由通幽卷力量凝聚的、刻著“柒”字的骨片，無聲地落在少女身邊。
“七日之期。過時，魂歸地府。”
他的聲音在溫暖的燈光下，依舊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客棧不打烊。”
說完，他不再看這對姐弟，轉身走回櫃檯後的陰影裡，重新隱入那片昏黃燈光也無法完全驅散的黑暗之中。唯有那盞新生的魂淚燈，在破敗的大堂裡靜靜燃燒，燈芯如凝固的淚滴，光芒溫暖而悲憫，照亮了塵埃，也照亮了塵埃之下，那些無所遁形的黑暗與即將到來的絕望。牆上的光影早已消散，但那**三千心燈渡孽海**的驚鴻一瞥，卻如同烙印，深深烙在了這間客棧的命運軌跡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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