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人間我於紅塵開仙棧 第8章
-百鬼夜行竊陽壽,更夫梆響定陰陽
子夜,萬籟俱寂。
白日裡萬魂幡攻城殘留的怨氣尚未散儘,如同粘稠的油汙淤積在城池的角落縫隙,散發著令人不安的腥甜。然而此刻,一種更深沉、更詭異的寂靜籠罩了整座城池。不是死寂,而是一種被強行抽空了“時間”的空洞感。犬不吠,蟲不鳴,連風都凝滯了,空氣中瀰漫著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甜膩的腐朽氣息,彷彿整座城都被浸泡在陳年的屍油裡。
陸離盤膝坐在客棧大堂,膝上橫放著那柄由**劍骨**本源凝聚的三寸玉質骨劍虛影。冰冷的指尖拂過劍身,感受著其中蘊含的、足以撕裂蒼穹的鋒銳,以及那股如附骨之疽、沉重如山的罪孽詛咒。通幽卷的力量在體內流轉,如同無形的磨盤,一點點碾磨著劍骨的桀驁,將其煉化入自己瀕臨崩潰的道基。剝離痛覺的身體感受不到丹田被強行撕裂重鑄的劇痛,隻有通幽卷反饋的、如同精密儀器般的能量流變數據,冰冷地標註著進程的緩慢與凶險。
就在這死水般的寂靜中,一絲極不協調的“滴答”聲,極其微弱地滲入了陸離的感知。
滴答…滴答…
不是水聲,更似沙漏。聲音來源飄忽不定,彷彿同時來自城池的四麵八方,又彷彿來自每個人沉沉睡去的夢境深處。隨著這聲音響起,陸離敏銳地察覺到,空氣裡那股甜膩的腐朽氣息陡然加重了!與此同時,一種難以言喻的“流逝感”悄然降臨。並非生命力的流失,而是某種更本源、更無形的東西——時間的質感,正在被悄然扭曲、抽離!
陸離漠然抬眼,目光穿透客棧腐朽的窗欞。通幽卷賦予的冰冷視野下,城池的夜空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景象:原本高懸的弦月,其邊緣竟開始模糊、融化,如同蠟燭滴落的淚!流淌下來的不是月光,而是一種粘稠的、半透明的、散發著甜腥氣的“蠟油”!這些蠟油無聲地滴落在城池的瓦簷、街道、沉睡的屋頂,並未留下痕跡,卻讓被滴落的區域產生一種輕微的、如同水波盪漾般的時光漣漪。
“更漏……被篡改了。”
陸離冰冷的意念在識海中劃過。不是簡單的計時錯誤,是時間法則本身,在這座城池的範圍內,被某種力量強行扭曲、加速了流逝的進程!而代價,便是沉睡凡人生機的加速枯萎——他們的**陽壽**,正在被這扭曲的時光無聲地竊取、吞噬!
彷彿是迴應陸離的洞察,街道深處,影影綽綽的身影開始浮現。
它們並非實體,更像是由濃得化不開的陰影、粘稠的“蠟油”以及被加速抽離的“時間碎片”凝聚而成。形態扭曲不定,時而拉長如同竹竿,時而蜷縮成滾動的肉球,冇有五官,隻有不斷開合的、流淌著甜腥涎液的漆黑口器。它們無聲無息地飄蕩在街道上,如同鬼魅般穿過緊閉的門戶,貪婪地吮吸著從沉睡者口鼻中飄散出的、極其微弱的淡白色氣息——那是生命本源,是陽壽被加速蒸騰出的精氣!
**竊壽鬼**!百鬼夜行,不為殺戮,隻為竊取時光!
陸離的目光越過這些扭曲的鬼影,投向城池中央那座最高的鐘鼓樓。樓頂,原本放置標準更漏的位置,此刻正懸浮著一尊巨大的、完全由半凝固的“蠟油”構成的扭曲漏壺!壺身佈滿不斷蠕動的痛苦人臉,壺嘴正源源不斷地滴落著加速時光的蠟油!漏壺旁,一個身影負手而立。
它身形高大,披著一件彷彿由凝固夜色織就的寬大鬥篷,兜帽下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唯有一雙眼睛,如同兩盞懸浮在虛空中的慘綠鬼火,冰冷地俯瞰著下方如同巨大餐盤的城池。它的腰間,赫然懸掛著一枚令牌!非金非木,材質慘白,彷彿某種巨獸的骨骼打磨而成,令牌中央,一個扭曲、猙獰、散發著無儘陰寒的“幽”字浮雕,在慘綠鬼火的映照下若隱若現!
**九幽巡狩令**!與那奪舍者攜帶的密令同源!這鬼王,竟是九幽殿的巡狩使!
鬼王似乎感應到了陸離的注視,兜帽下兩點慘綠鬼火微微偏移,隔著遙遠的距離與重重屋宇,與陸離漠然的目光撞在一起!冰冷、貪婪、帶著高高在上的漠視。它甚至懶得對這座破敗客棧出手,在它眼中,客棧與城中那些被竊取陽壽的凡人一樣,不過是即將被收割的、微不足道的食糧。
城池在加速衰敗。街道兩旁,幾株本已半枯的老樹,在蠟油滴落的時間漣漪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徹底乾癟、腐朽,化為飛灰!一處民宅的屋頂,瓦片在時光沖刷下迅速風化、剝落!睡夢中的人,一些年邁者臉上皺紋加深,呼吸變得微弱如遊絲;一些壯年,鬢角悄然染上霜白!無形的死亡陰影,正隨著蠟油的滴落,溫柔而殘酷地覆蓋全城!
就在這時——
梆!梆!梆
三聲極其突兀、極其蒼老、卻又帶著一種奇特定律的梆子聲,陡然劃破了這詭異的寂靜!
聲音來自西城一條狹窄的陋巷深處。不高亢,不激烈,甚至有些沙啞沉悶,如同老樹皮在摩擦。但這聲音響起的刹那,那些飄蕩的竊壽鬼猛地一滯,彷彿被無形的鞭子抽打!它們貪婪吮吸的動作被打斷,扭曲的身形泛起不安的漣漪!就連鐘鼓樓頂,那尊巨大蠟油漏壺滴落的速度,都似乎微不可察地慢了一絲!
一個佝僂、瘦小的身影,拄著一根磨得油亮的棗木梆子,一步一挪,從陋巷的陰影裡走了出來。
是城西的老更夫,陳伯。他太老了,背駝得幾乎與地麵平行,臉上溝壑縱橫,如同乾涸的河床,渾濁的老眼似乎隻能看清腳下三尺之地。他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褂子,手裡提著的那盞氣死風燈,燈火昏黃如豆,在瀰漫的甜腥腐朽氣息中,彷彿隨時會被吹滅。
陳伯似乎對滿街的鬼影和頭頂那恐怖的漏壺視而不見。他隻是如同過去的數十年一樣,低著頭,用那根棗木梆子,一下,又一下,敲擊著手中一塊同樣被磨得光滑溜圓的竹梆。
梆!梆!梆!
聲音依舊蒼老、沙啞。但這一次,陸離冰冷的感知捕捉到了不同!那看似單調的梆聲裡,竟蘊含著一種極其微弱、卻無比堅韌的“韻律”!這韻律並非來自梆子本身,而是來自陳伯佝僂的身軀深處,來自他那微弱卻依舊頑強跳動著的心臟搏動!更奇異的是,隨著梆聲響起,以陳伯為中心,周圍空氣中瀰漫的那些甜膩腐朽氣息,竟被微微推開了一絲!一些沉睡在路邊的乞丐,在梆聲掠過時,急促的呼吸竟平緩了一瞬,臉上加速加深的皺紋也似乎停滯了刹那!
“老……不……死……”
鐘鼓樓頂,鬼王兜帽下的兩點慘綠鬼火跳動了一下,第一次流露出明顯的不悅。它枯瘦的手指朝著下方陳伯的方向,淩空一點!
嗤!
一滴粘稠的、比之前更加碩大的蠟油,帶著刺耳的尖嘯,如同來自九幽的毒箭,撕裂空氣,朝著陳伯那佝僂的身軀激射而去!蠟油所過之處,空間都泛起扭曲的漣漪,時光加速的腐蝕力被濃縮到極致!
陳伯似乎毫無所覺,依舊低著頭,執著地敲著他的梆子。
梆!梆!梆!
就在那滴致命蠟油即將洞穿陳伯頭顱的刹那——
嗡!
陳伯手中那盞昏黃如豆的氣死風燈,燈焰猛地一跳!並非變得明亮,而是驟然向內坍縮、凝聚!與此同時,陳伯敲擊梆子的動作陡然加快!不再是緩慢的節奏,而是如同疾風驟雨!
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
急促、密集、如同戰鼓擂響的梆聲驟然爆發!這一次,那蘊含在梆聲深處的“韻律”被徹底點燃、放大!
陸離冰冷的瞳孔驟然收縮!在通幽卷的視野下,他清晰地“看”到:
*
梆聲化作了實質的、淡金色的聲波漣漪,不再是單調的線條,而是交織成了一張細密的大網!網中流淌的,不再是簡單的節奏,而是無數鮮活的生活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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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街王鐵匠清晨第一錘砸在燒紅鐵塊上的鏗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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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巷豆腐娘子推磨時豆汁流淌的汩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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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童追逐紙鳶跑過青石板的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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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搖動搖籃時木軸轉動的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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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堂裡童子搖頭晃腦誦讀千字文的稚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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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歸丈夫叩響家門時銅環的輕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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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屬於這座城池的、凡俗生活的、細微而堅韌的聲音碎片,被那急促的梆聲喚醒、彙聚,凝成了這張守護的聲波之網!
那滴恐怖的加速蠟油,狠狠撞在這張由眾生生活律動編織的金色聲網上!
滋——!!!
如同燒紅的烙鐵浸入寒潭!蠟油劇烈地沸騰、扭曲、尖叫!其蘊含的扭曲時間之力與梆聲網中蘊含的、屬於真實世界的、生生不息的時序律動瘋狂對衝、湮滅!金色的聲網劇烈震顫,光芒明滅不定,網絲甚至出現了細微的斷裂!但最終,那滴蠟油在網中耗儘了力量,嗤的一聲,徹底蒸發!
陳伯佝僂的身軀劇烈地晃了一下,本就渾濁的老眼瞬間失去了所有神采,變得一片灰敗。他臉上本就深刻的皺紋,在這一刻彷彿又被無形的刻刀加深了數倍!那盞氣死風燈的燈焰,肉眼可見地黯淡下去,幾乎熄滅!他燃燒的不是靈力,而是維繫他這具殘軀存在的、最後的**魂力本源**!
“冥頑不靈!”
鬼王的聲音如同九幽寒風吹過骨縫,帶著被螻蟻挑釁的慍怒。它不再輕視,慘綠鬼火鎖定陳伯,寬大的鬥篷無風自動,一股遠比之前恐怖的陰寒氣息瀰漫開來!它要徹底碾碎這隻礙事的蟲子,加速完成對全城陽壽的收割!
更多的竊壽鬼如同聞到血腥的鯊魚,放棄了對普通居民的吮吸,從四麵八方朝著陳伯包圍而來!它們扭曲的口器中發出貪婪的嘶嘶聲,粘稠的涎液滴落在地,腐蝕出一個個冒著黑煙的小坑!
陳伯拄著梆子,艱難地喘息著。他灰敗的眼睛掃過那些逼近的鬼影,又抬頭望向鐘鼓樓頂那尊巨大的蠟油漏壺和那道恐怖的身影。渾濁的老眼裡冇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固執的、磐石般的平靜。他再次舉起了手中的棗木梆子。
這一次,他冇有敲擊竹梆。
他將那根磨得油光發亮的棗木梆子,高高舉起,然後,用儘全身殘存的所有力氣,狠狠砸向自己的胸膛!
咚——!!!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臟驟停的巨響!
不是梆響,是魂擊!
陳伯佝僂的身軀猛地挺直了一瞬,彷彿迴光返照!一道凝練到極致、帶著他一生守護時序印記的淡金色虛影,從他天靈蓋沖天而起,瞬間冇入了他手中那根普通的棗木梆子之中!
嗡——!!!
棗木梆子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熾烈金光!光芒不再柔和,而是帶著一種決絕的、焚儘一切的悲壯!梆子表麵,那些被歲月摩挲出的光滑包漿下,竟浮現出無數細密的、如同血管般跳動的淡金色紋路!
“定——乾——坤——!”
一個蒼老、嘶啞、卻如同洪鐘大呂般的靈魂呐喊,藉助梆子響徹全城!
陳伯用最後的魂靈,點燃了這根伴隨他一生、浸透了市井煙火與眾生律動的梆子!他不再是敲梆報時,他是在以自己的魂靈為槌,以梆子為鼓,敲響守護這座城池時序本源的戰歌!
梆!梆!梆!梆!梆!梆!梆!
七聲梆響!一聲比一聲急促!一聲比一聲高亢!如同北鬥七星次第點亮!
七道凝練如實質、由純粹眾生生活律動與陳伯不屈魂靈鑄就的金色聲波之矛,以梆子為中心,悍然刺向四麵八方!
噗!噗!噗!噗!
最先靠近的竊壽鬼如同被烈陽照射的雪人,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瞬間汽化!後續湧來的鬼影在金矛的衝擊下如同割麥般成片倒下、消散!
七道金矛餘勢不減,其中三道直刺鐘鼓樓頂那尊巨大的蠟油漏壺!三道直刺懸於半空的鬼王!最後一道,則帶著守護與淨化的意誌,狠狠撞向籠罩全城的、扭曲時光的詭異力場!
轟!轟!轟!轟!轟!轟!轟!
驚天動地的巨響接連炸開!
蠟油漏壺被三道金矛貫穿,發出淒厲的哀鳴,壺身瞬間佈滿蛛網般的裂痕,滴落的蠟油被強行中斷、淨化!鬼王身周凝聚的恐怖陰寒力場被另外三道金矛撕開,逼得它鬥篷獵獵作響,不得不後退一步!最後那道金矛撞上無形的時光扭曲力場,爆發出刺目的光芒,整個城池的空間都劇烈震盪了一下,那股令人昏睡的甜膩腐朽氣息被瞬間沖淡了大半!被加速流逝的時間,終於被強行拉回了一絲正常的軌道!
光芒散儘。
街道上,竊壽鬼的殘影消失無蹤,隻留下淡淡的焦糊味。
鐘鼓樓頂,巨大的蠟油漏壺雖未徹底崩碎,但佈滿裂痕,滴落停止,懸浮不穩。
鬼王依舊懸立,鬥篷下的慘綠鬼火劇烈跳動,死死盯著下方陋巷口。
陳伯站在那裡,保持著高舉梆子的姿勢。他手中的棗木梆子,光芒徹底熄滅,表麵佈滿了蛛網般的裂痕,彷彿下一刻就會碎裂。那盞氣死風燈,燈油早已燃儘,燈罩破裂。
老更夫一動不動。他灰敗的臉上冇有任何表情,渾濁的雙眼依舊睜著,望著他守護了一生的城池街道。夜風吹過他花白的頭髮和洗得發白的粗布褂子,再無聲息。
他的魂,已在那七聲定乾坤的梆響中,燃儘了。
梆……子……
一聲極其輕微、帶著金鐵摩擦餘韻的脆響。
棗木梆子終究冇有碎,隻是表麵佈滿裂痕,從陳伯僵直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滾了幾圈,停在陸離的腳邊。
陸離漠然地看著腳邊佈滿裂痕的梆子,又抬眼望向鐘鼓樓頂那道散發著滔天怒意與森寒殺機的鬼王身影,以及它腰間那枚在慘綠鬼火映照下、猙獰畢露的**九幽巡狩令**。
他彎腰,撿起了那根還殘留著一絲微弱餘溫的梆子。入手沉重,彷彿承載著一座城池的重量。冰冷的手指拂過梆子表麵的裂痕,指尖傳來一種奇異的、微弱卻堅韌的搏動感,如同無數細小的、活著的脈搏在指尖跳動。
那是眾生生活的律動,是老更夫燃儘的魂靈,是這座城最後的呼吸。
陸離將梆子握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卻依舊感受不到疼痛。他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的冰錐,穿透夜空,釘在鬼王腰間的令牌上。
九幽殿的觸角,已然深入骨髓。而守護,需要付出燃魂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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