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夜航,渡我春江 001
明昭意讓江渡當了十年的狗,卻不料二十歲那天,這條狗大膽到爬上了她的床。
一杯被下了藥的酒,換來一夜意亂情迷,他們身體竟意外的契合。
次日,港城翻了天。
娛樂頭條赫然是一張照片,沒拉嚴的窗簾縫裡漏出的風光——
照片裡她神情迷離地仰著脖頸,男人高大精壯的後背將她徹底籠罩。
姿態親密旖旎到令人咋舌。
明父黑著臉派遣保鏢才將兩人從記者圍堵中護送回家。
剛進書房,江渡便沉默地跪下,雙手捧上龍骨鞭。
明父盛怒之下,足足抽了他九十九鞭,鞭鞭見血,他卻一聲未吭。
第二日,他帶著一身未愈的傷,跪在明家祠堂以血抄經,將自己真刀真槍拚出來的一點財產列了乾淨全部呈上。
所求唯有一事:求娶明昭意。
那夜迷情哪是意外,分明是蓄謀已久。
十年來,他為她擋過亡命飛車,替她接下生死對賭,折了肋骨回來也隻會跪在她腳邊討賞。
而她拿他掌心當吐籽的小碟,脊背當擱腳的凳,腳尖點一點他肩胛,便算最大的褒獎。
早已分不清什麼時候過了界,他成了釘入她人生的錨。
半個月後,明昭意親自架起攝像機發布宣告。
紅唇叼著細長的煙,對著鏡頭慵懶地抬了抬下巴:
“我睡了我的狗,有什麼問題?”
隨後手寫了九百九十九封燙金婚禮請柬,字跡倨傲飛揚。
最後一封請柬重重按在明父書房桌上,他勃然大怒,可惜木已成舟。
婚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挑選婚禮用花時,江渡跪在花海中將吻細密地落在她的裙角,讓她在萬千花苞簇擁下得到極歡。
在試婚紗時,她扯過他的領帶主動吻他,他滾燙的尺寸彷彿為她量身定做,每一次都讓她失控戰栗。
直到婚禮當天,背後的大螢幕失了控,所有精心挑選的婚紗照,竟變成了她的數張私密照片!
在床上、在廚房、在野地……
各種姿勢,各種角度!
全場嘩然。
誰不知道明昭意是港城最高傲的玫瑰?
此刻卻在千人注視下,露出最不堪的模樣。
明昭意僵在原地,血液倒流,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江渡。
這些照片,隻可能他有!
江渡卻在此刻從容上台,拿過了司儀的話筒。
“嶽父嫁女,開口的彩禮要得實在太高。”
他語氣輕慢,視線掃過呆立原地的明昭意。
“小婿隻好想個法子,將我私藏的寶貝拿出來,一塊錢起拍,還請各位賞臉。”
“出價最高者附贈明大小姐情動的獨家音訊一份。”
台下受邀前來的他的好友們瞬間炸開,鬨笑聲起,竟似毫不意外。
“阿渡,忍了十年就為今天這出好戲?我出五塊,當給你捧場!”
“明大小姐的春光豈止這個價?我出十塊。”
“你們也太不誠心了,我點天燈!”
明昭意臉色慘白地看著這場鬨劇,指甲掐進掌心。
明父再也忍不住,幾步衝上台,揚手狠狠扇向江渡。
“畜生!我明家養你十年,把獨生女都許配給你,你就是這麼報答我?!”
而對她父親素來唯命是從的江渡,此刻卻擋開了明父的手。
江渡看嚮明父,眉梢間都是譏諷的笑意。
“明總該不會以為,施捨幾年剩飯就能讓我對殺父仇人感恩戴德吧?”
“十年前,深水埗那塊地皮怎麼到的明氏手裡,需要我當眾幫您回憶嗎?”
宴會廳一片死寂。
明父臉色卻大變,甚至踉蹌退了半步:
“你……你居然知道……”
這個反應如同承認了那句“殺父仇人”的指控,明昭意驀然轉頭看向自己父親。
她的心迅速沉入了冰底。
那些她從小聽說的、關於江渡父母死於意外而她家對江渡恩重如山的故事,在這一刻徹底粉碎。
原來是她的父親為了明家的生意背叛了世交,甚至親手向惡人檢舉。
讓江父江母慘死,讓江渡無家可歸。
江渡的目光掃向麵色變得慘白的明昭意,對她露出一個笑來。
“還得謝謝大小姐。若不是你提出結婚領證,我哪能這麼順利拿到明氏的實權。”
“這份新婚賀禮……大小姐可還滿意?”
大約是因為真相太過沉重,明昭意連呼吸都覺得灼痛。
她被江渡的縱容和愛捧得太高,有著足夠的信心能將江渡的獠牙磨平。
可她現在才知道,原來江渡滿心滿眼都是她的十年、為她擋下所有風雨的十年,竟然隻是為了複仇的偽裝。
明父顫抖地指著江渡,喉嚨發出怪響,猛地栽倒!
“爸!”明昭意驚慌地撲過去。
場麵大亂,卻無人來幫忙,江渡冷眼旁觀。
那些賓客們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
“原來明氏集團是這麼起家的……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明家這也是因果迴圈,報應不爽罷了。”
“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踩著人上位,就該想到會有這天咯。”
那些竊竊私語像針一樣密密麻麻紮進明昭意耳中,但她根本無心理會。
她手忙腳亂地摸出手機撥打急救電話,手抖得幾乎握不住。
父親偉岸的形象驟然倒塌,她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件事。
但無論如何她都不能眼睜睜看著父親死在這裡。
直到父親被推進搶救室,明昭意才勉強撐著力氣去繳費。
可餘額充足的黑卡刷不過,她試遍所有卡,隻聽提示音反複響起:
“餘額不足。”
“此卡已凍結。”
“拒絕交易。”
銀行客服稱她的所有賬戶已被凍結,許可權變更。
是江渡。
明昭意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到地上,被巨大的絕望吞噬。
她曾賭場中一夜揮金上億眼都不眨,此刻卻在臟兮兮的牆邊,一遍遍撥通訊錄裡的號碼。
昔日巴結奉承的世交叔伯此刻語氣躲閃:
“昭昭啊,不是叔叔不幫,那邊打了招呼,你看這……”
電話被匆匆結束通話。
她甚至聽見背景音裡傳來毫不掩飾的嗤笑:
“明昭意也有今天?”
她繼續找人,但回應她的,是更直接的關機提示。
最終,一位她隨手幫襯過的小公司老闆偷偷轉來一筆錢。
數額不大,附言:“明小姐,你走吧,彆再回港城了。”
這筆錢沒能留住父親的命。
彌留之際,明父的手死死攥住她,擠出最後一句:
“昭昭……他不會放過你,走……”
話音未落,那隻手垂了下去。
明昭意僵在原地,淚都流不出來。
父親死了,在她婚禮當天。
是她將他留在明家,是她主動要和他結婚。
是她親手害死了她的父親。
明昭意處理了父親的屍體,沒有葬禮,隻有一個木盒裝著燒完的骨灰。
她不再求人,而是變賣了母親剩下的最後一點首飾,給父親換了一座墳。
她跪在明父的墳前,端正地磕了三個頭。
母親早逝,父親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此刻,她什麼都沒有了。
她沒有回那座冰冷的山頂彆墅,而是直接讓司機開往明氏集團大廈。
樓下的保鏢試圖阻攔,被她的眼神釘在原地。
她徑直來到了頂樓,手裡握著一把寸長的刀,在墳場附近買的。
總裁辦公室的大門被她推開。
江渡坐在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後,那本來是她父親的位置。
窗外是維港繁華的景,而他已經成為這幢大廈新的主宰。
在她父親倒下後,用她同他領的結婚證,奪走了權柄。
江渡正在簽署檔案,聽到動靜才抬起頭。
他的視線掠過她手中的刀,沒有一點意外,反而勾起唇角。
“大小姐駕到,怎麼不提前說一聲?”
明昭意盯著他,一字一句。
“江渡。我爸死了。”
“哦。”
江渡應了一聲,低頭去在檔案上簽下名字。
“節哀。”
這輕飄飄的態度徹底點燃了明昭意壓抑的怒火。
那把刀被她握住,徑直捅向江渡!
她憤怒之下用了十成的力,卻被江渡輕易桎梏住了手腕。
“想殺我?”他嘖了一聲,輕輕一擰就讓刀掉在了地毯上。
“吃蘋果都是我削好了皮切好塊送上去,大小姐,你握得住刀嗎?”
明昭意氣得說不出話,還沒來得及罵出來就被江渡往懷裡一拽。
她重心不穩,跌坐在江渡腿上。
和溫度一起上來的還有攀上腰側的手,帶著數次同床共枕過的暗示。
她下意識就要掙紮,卻被江渡牢牢桎梏住。
下一秒,清脆的巴掌聲響起。
江渡的臉偏過去,指痕明顯,他卻低低笑了起來。
甚至轉過半邊臉去,話語輕慢:
“這邊要不要也來一下?隻要大小姐消氣。”
“畜生!”
明昭意聲音都顫。
她不知道江渡為什麼在害死她父親後還能若無其事地跟她調情。
“江渡,你真讓人惡心。”
江渡的眼神沉了沉,那點笑散去,卻露出來冰冷的內裡。
他捏住明昭意的下巴迫使她抬頭:
“他害死了我的父母,這些都是他應得的報應。”
“現在他死了,我願意兩清。”
兩清?
巨大的荒謬感讓明昭意喉間都湧出來鐵鏽味,她強行壓了回去。
“你害死我父親,搶占我家公司,現在和我說兩清?”
“江渡,我才發現你這麼不要臉。”
江渡握住她的腕,在指尖上吻了一下。
“大小姐,明氏歸我,你也歸我。”
“你喜歡我什麼樣,我還是什麼樣,沒有變。”
這時,秘書內線電話響起:
“江總,各位董事已經到齊,股東大會五分鐘後開始。”
江渡這才把明昭意放開,喊了保鏢進來。
“你以前過什麼樣的生活,現在也可以。跑車、遊艇、拍賣會……隻要你聽話,我都可以給你。”
“你們,送大小姐回家。”
江渡吩咐道,看也沒再看她一眼,徑直走向會議室。
明昭意被強製地送回那座山頂彆墅。
她再沒見過江渡,一切通訊被切斷,活動範圍僅限於這座彆墅。
直到幾天後,執法處在大門上貼上了封條。
明氏集團,徹底易主。
彆墅外聚攏了一些聞風而來的記者和看客,長鏡頭對準了她的麵孔。
大家總是愛看大家族傾倒,看嬌花碾作成泥的熱鬨。
但她可沒打算讓他們當笑話看。
明昭意扯了扯嘴角,轉身下樓徑直走向工具間。
她拎起裡麵放著的汽油桶,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朝門上潑去。
從精美的小院到華貴的露台,無一倖免。
“明小姐!你做什麼!”
驚呼聲四起,卻無人敢上前。
明昭意丟開汽油桶,打火機哢嚓一響,火苗竄起。
“轟——”
火舌瞬間竄起,熱浪撲麵而來。
她回頭,對著那些鏡頭和看客的臉,明晃晃地比了一個中指。
隨後毅然決然地走進了火場。
大約人死之前總要有一遭走馬燈。
明昭意像是回到了那年盛夏,那位沉默瘦削的少年初被接到明家。
他站在客廳裡,像一株誤入溫室、格格不入的野草。
她讓他走近,江渡垂著眼站在她麵前。
明昭意歪著頭,細細打量他過於出色的臉,忽然笑了。
“想留在這裡,就得討好我,明白嗎?”
空氣凝滯片刻。
少年乖順低下頭,隻有一聲低啞的“是”。
這一應,貫穿了往後十年,直至如今的萬劫不複。
明昭意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早已對他萌生了愛意。
他在那年闖入她的生命,用數年的光陰,將自己變成埋在她血肉裡的根。
盤根錯節,糾纏至深。
明昭意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醫院的天花板。
她被救了?
床邊趴著的是江渡。
他頭發淩亂,眼下有濃重的青黑。
明昭意的視線停駐在他手臂上,那上麵胡亂纏著繃帶,是燒傷。
幾乎是同時,江渡驚醒。
他抬頭,對上她的目光,怔了一瞬。
“醒了?醫生說你吸入些煙塵,需要靜養。”
明昭意偏過頭,懶得看他。
“那幢彆墅,你要真捨不得,我買下來按原樣重建就是。”
“何必鬨出這麼大動靜,差點把自己也搭進去。”
“倒也沒有多捨不得。”
明昭意聲音乾澀,卻字字清晰。
“隻是不想和你呼吸同一片空氣,有點惡心。”
她轉回頭,嘴角甚至甚至彎了彎。
“江渡,要不我捅死你,要不我自己死。二選一。”
江渡本來端著的笑像假麵一樣剝離,他俯下身,狀似親昵地蹭過明昭意的側臉。
他的眼睫垂下來,聲音也低啞。
“為什麼要選?我要你和我一起活著。”
“明昭意,我要你好好活著,你會長命百歲的。”
江渡說完那句話,便直起身。
不顧明昭意砸過來的手機,轉身離開。
門被輕輕合上,明昭意被他的話氣的肺都在疼。
和他一起長命百歲?她何罪至此?
明明江渡知道現在她惡心他到寧願死。
門又被推開,醫生拿著報告單猶豫地開了口:
“明小姐,關於您的身體……我們在搶救時發現了一些異常。”
“是一種罕見的血液病變,發展極快……可能,隻剩下一個月左右的時間了。”
“您看,是否需要安排治療?”
明昭意愣住了。
一個月?
她先是錯愕,隨即,一種巨大的荒誕感湧來。
她甚至想笑。
她隨意點了點頭,將報告丟進垃圾桶。
“不必了。不要告訴江渡。”
他要她長命百歲,衝進火場也要將她留下。
但即便如此,她也隻有一個月的命了。
她甚至開始為自己見不到一個月後江渡的表情而遺憾。
江渡將她安置進了中環的頂層公寓。
裝修奢華,視野開闊,每一處細節都依她舊日的喜好。
甚至連衣帽間裡掛滿的當季高定,都是她喜歡的牌子。
地上鋪滿了柔軟地毯,所有傢俱的邊角都包上了防撞條。
沒有刀具,沒有鋒利的擺件,連她抽煙都隻能由傭人幫她點燃。
他將她裝進了維港上空柔軟的金絲籠中。
明昭意趴在寬闊的露台欄杆上吹夜風。
她將燃儘的煙灰抖進旁邊江渡精心養護的名貴盆栽裡。
看著公寓外加裝的幾乎與建築融為一體的隱形防護網,冷笑一聲。
他還真是周全,哪裡都考慮到了。
她想尋死都沒有一點空間。
無所謂了。
她吐出一口煙圈,看著它們被風吹散。
反正,她快要解脫了。
明昭意是在熟悉的溫度中醒來的。
江渡不知何時上了床,手已然撩開她的裙擺,唇正沿著她頸窩細細啄吻。
惡心感瞬間湧了上來。
明昭意想也沒想,屈起膝蓋用儘全身力氣向前頂開。
江渡悶哼一聲,動作停住。
明昭意趁機掙脫,扯過被子裹住自己。
“江渡,你現在好歹也身價過億了,癢了就去找棵樹蹭,非要來惡心我?”
江渡緩過那陣痛勁,也沒動怒。
他慢條斯理地坐起身,肌肉線條流暢的小腹一覽無餘。
“大小姐,維港這邊寸土寸金,我花這麼多錢養著你。”
“偶爾有需求發泄一下,不過分吧?”
明昭意看著他輕慢的笑氣的牙根發癢。
被自己曾經的狗當成寵物圈養的感覺實在太過於恥辱,
“滾出去!”
江渡沒動,反而掀被下床走向衣櫃。
“晚上有個慈善晚宴,你跟我去。”
“不去。”
“那可能不太行。我的太太當然得出席。”
他取出一件墨綠色的長裙,轉身將明昭意從被子裡剝出來。
明昭意掙紮不成,反手就摑向他臉側。
江渡連表情都沒變,他單手控住她換好了衣服:
“下手輕點,江太太,等會兒還要見人。”
說完,他自然地跪了下去握住她的腳踝,為她穿上高跟鞋。
這姿態,與過去十年裡那個聽話順從的狗重疊在一起,卻又截然不同。
過去是臣服,如今是掌控。
明昭意渾身僵硬,一種比被打罵更甚的屈辱感席捲了她。
最終,她還是被強行打扮妥當,塞進了車裡。
宴會廳內,燈火輝煌。
明昭意的出現,瞬間激起了層層暗湧。
昔日巴結奉承的麵孔,此刻都換上了或憐憫、或譏諷、或幸災樂禍的表情。
“她還真敢來啊……”
“嘖,還以為自己是明家大小姐呢?”
“瞧她那樣子,傲給誰看……”
明昭意麵無表情地跟在江渡身邊。
江渡似乎很享受她這種被迫依附於他的狀態,也沒有要開口的意思。
他反而將明昭意自己放在宴會廳,端了杯酒去和彆人談話。
一個中年男人湊了過來,目光在明昭意身上打轉:
“港城玫瑰,這風采真是不減當年呐,看得人心裡頭直癢癢。”
明昭意知道江渡特意把她放在這個場合是要做什麼。
明晃晃的羞辱送上門,她此刻眼皮都懶得抬:
“滾。”
那男人下不來台,惱怒開口:
“給臉不要臉!真當自己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明家大小姐呢?”
“怪不得江總身邊現在換人了,就你這不識抬舉的勁兒,哪個男人受得了?”
明昭意大腦“嗡”的一聲。
她順著男人的視線抬頭,不遠處的露台上,江渡和一個女人站在一起。
那個女人她也認識。
明璿,就是那個在電話裡嘲諷“明昭意也有今天”的她的堂妹。
而此刻,明璿正踮起腳尖,親昵地吻上了江渡的臉頰。
而江渡,沒有避開。
那一刻,明昭意以為早已被仇恨和絕望浸泡得死掉的心,竟然泛起一陣酸澀。
十年,他身邊除了她,從未有過彆人。
他的世界裡隻有她,他隻會溫馴地將項圈叼過來放在她的掌心。
現在他不需要再對她搖尾乞憐求生存,所以身邊就出現彆人了嗎?
明昭意發現,她親眼看見這一幕,竟比想象中更難忍受。
“看什麼看?”
那男人還在喋喋不休。
“還以為自己是金尊玉貴的大小姐?離了江總,你什麼都不是……”
明昭意猛地收回視線,所有的情緒找到了宣泄口。
她抄起手邊的酒瓶,毫不猶豫地狠狠砸在了那個男人的頭上!
“砰!”
酒瓶碎裂,紅色的液體混著血從他額頭流下。
男人慘叫一聲,癱軟在地。
全場嘩然。
音樂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都聚焦過來。
江渡很快分開人群走了過來,明璿跟在他身後。
“怎麼回事?”
江渡掃了一眼地上的男人。
立刻有人上前低聲解釋。
江渡聽完,什麼也沒說,隻是擺了擺手,示意手下將那個男人拖走處理。
然後走到明昭意麵前。
明昭意還握著半截酒瓶,酒液打濕了她的裙擺。
她也回頭去看江渡,眼尾被那點酸澀撲上一層極淡的紅。
江渡看著她,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披在她肩膀上。
他俯身,將她從一地玻璃碎片中抱了出來。
他低下頭,唇幾乎貼上她耳邊,聲音低沉帶笑:
“看到了嗎?昭昭。”
“隻有我能給你收拾、也願意給你收拾爛攤子。”
“隻有我會一直護著你。”
明昭意知道,這就是他帶自己過來的本意。
讓自己認清現在除了對他低頭沒有彆的選擇。
她沒去看江渡,反而將目光投向一旁的明璿:
“江總現在身邊鶯鶯燕燕這麼多,還有精力管我,忙得過來嗎?”
江渡攬在她腰間的手臂微微一僵,隨即,竟鬆開了她。
他轉而伸手將明璿攬到身邊,動作親昵。
他低頭看著明昭意,勾了勾唇角:
“是啊,昭昭,你也看到了,你的競爭有點激烈。”
“或許還是學著聽話點?”
明璿立刻依偎進江渡懷裡,語氣嬌嗲:
“江總,你彆這麼說姐姐嘛,姐姐隻是心情不好……”
明昭意直接笑出了聲,她打斷了明璿的表演:
“就算婚禮沒辦成,我和江渡的結婚證也是真的。”
“明璿,你這麼想勾搭你姐夫,生怕彆人不知道你是小三?”
明璿瞬間眼圈就紅了:
“江總,我沒有……我隻是心疼姐姐。”
明昭意沒看江渡,隻是把他的外套丟去了地上就往前走。
“嗯嗯,那你讓你姐夫心疼你。”
江渡看著明昭意的背影,臉色變了變。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晚宴的慈善拍賣環節就開始了。
拍品被呈上,氣氛暫時緩和。
直到一條翡翠項鏈被展示出來。
明昭意猛地坐直,那正是她當掉過的母親的首飾。
如今竟在這場拍賣會裡看見。
江渡顯然也認出來了。
他側頭看了明昭意一眼,在她的注視下,舉起了號牌。
他報了今晚的最高價,點了“天燈”,勢在必得。
明昭意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期待悄然滋生。
拍賣槌落下,項鏈被送到江渡手中。
眾目睽睽之下,他轉身親手將那條翡翠項鏈,戴在了明璿的脖子上。
“很襯你。”
江渡語氣溫和。
明璿驚喜地捂住嘴:“謝謝江總!我好喜歡!”
他願意給她買無數珠寶,唯獨要將她在意的東西給彆人。
明昭意隻覺得胸口一陣翻江倒海的鈍痛。
她強撐著對上江渡的視線:
“江總用我明家的錢養新歡,倒是順手。”
江渡對著她笑了笑:
“昭昭,現在可沒有明氏了。”
話語針一樣紮入心口,明昭意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心臟絞痛難忍。
她喉頭猛地湧上一股腥甜,紙巾一掩嘔出一小口血來。
殷紅的血跡在紙巾上極其明顯,她隨手一握揉成紙團。
“怎麼了?哪裡難受?”
江渡蹙眉下意識握住她的腕,想要湊近檢視。
明昭意卻拉開距離。
她懶懶抬起眼:
“被你們惡心的想吐,江總喜歡在正宮麵前和小三濃情蜜意是什麼愛好。”
“晚上需不需要我去給你們舉燈啊?”
江渡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明昭意,你……”
明璿立刻挽住江渡的手臂,看似打圓場,實則火上澆油:
“姐夫,你彆生氣,姐姐可能隻是身體不舒服……”
“不過,姐姐剛才那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懷孕了呢,反應這麼大。”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明昭意不知道江渡發什麼瘋,居然真的信了。
竟然撂下一堂賓客和僵在原地的明璿就把她帶來醫院。
檢查結果出來得很快。
“確認是早孕,大概四周左右。”
醫生看著報告單,語氣平靜。
空氣彷彿凝固了。
明昭意僵在原地,耳邊嗡嗡作響。
四周……正是婚禮前那段混亂的日子。
她下意識地撫上小腹,那裡依舊平坦,卻彷彿能感受到一個生命的存在。
江渡的反應直接得多。
他緊盯著那張B超單,唇角壓不住的雀躍和歡喜都要溢位來。
明昭意看著他的側臉和亮起來的眼睛。
她想起母親留下來的那隻小貓,她年少時最好的夥伴。
它最終在老去時痛苦衰竭,她哭著想救,卻被醫生告知:
“它太老了,無力迴天。”
她看著那個小小的生命在眼前一點點流逝,那種無力感幾乎將她淹沒。
她擁有那麼多東西,卻留不住它。
那時沉默跟在身後的江渡,笨拙地將手搭在她肩上:
“小姐,有些生命隻是來陪我們一程,強留不住的。”
有些事物,註定是留不住的。
比如那隻貓,比如這個錯誤時機到來的胚胎,比如她自己。
既然留不住,那就不該開始。
“打掉。”
明昭意抬起頭,沒有絲毫猶豫。
“這個孩子,我不要。”
短短幾個字,像一盆冰水澆下。
江渡驀然轉頭,幾乎是咬著牙問出來:
“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要他。”
明昭意迎上他吃人般的目光。
“江總聽不懂人話?”
江渡握住她的肩膀,幾乎要將她的肩胛捏碎。
“明昭意!這是我們的孩子!”
明昭意疼得蹙眉,卻笑了出來。
“江渡,你忘了你怎麼把我爸逼死,怎麼在婚禮上羞辱我的?”
“我不想懷你的孩子,我覺得惡心。”
一旁的醫生猶豫著開口:
“從醫學角度說,江夫人目前的身體狀況……”
“夠了!”
明昭意打斷醫生的話,她轉而看向江渡:
“你不是有新歡了嗎?盯著我的肚子乾什麼。”
“讓我的好堂妹給你生,祝你們子孫滿堂。”
“你!”江渡被她的話氣得額頭青筋直跳。
半晌,他幾乎是磨著後槽牙一字一頓說出話:
“這個孩子,你生也得生,不生也得生。由不得你。”
他不再給她反駁的機會,直接對身後的保鏢下令:
“把太太送回公寓,不許她再出門。”
明昭意被囚在了那座金絲籠裡。
門口是寸步不離的看守,她被各種滋補的湯藥和營養師環繞。
孩子的存在瘋狂汲取著她本就所剩無幾的生命力。
她吃什麼吐什麼,整個人迅速消瘦下去。
那種生命從內部被抽乾的感覺,比直接的死亡更讓她難受。
她是不想活了,但不想以這種緩慢的、被榨乾的方式走向終點。
好不容易盼著江渡去了公司,明昭意靠在床頭撥了一個電話,打給明璿的。
“喲,姐姐?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明昭意懶得跟她虛與委蛇,直接開門見山:
“江渡去公司了,明璿,機會隻有一次。”
“流產的藥,你想辦法給我送進來。”
“想要攀上他,你不會這點膽子都沒有吧?”
結束通話電話,明昭意將手機丟開,臉上沒有任何波瀾。
她走到落地窗前,看著玻璃映出來那雙眼睛。
曾經明媚張揚、如今隻剩下死寂。
她想如果可以的話,或許她會想生下這個孩子。
她和江渡的孩子。
胎兒還沒成型,隻有一灘汙血。
明昭意痛得厲害,此刻正蜷縮在被子裡。
江渡就是在這個時候闖進臥室的。
他幾步跨到床邊,眼底是駭人的紅。
“明昭意!”他幾乎是咬著牙念出她的名字。
“我的孩子呢?!”
明昭意睜開眼,扯了扯乾裂的嘴角,露出一個笑。
“沒了。”
兩個字,輕飄飄的,卻像鋒利的刀,精準地捅進了江渡的心窩。
他猛地俯身,一把攥住她纖細的腕。
“誰給你的藥?!”
不等明昭意開口,門口的明璿帶著哭腔開口:
“姐夫,是姐姐逼我的!她說我不弄到藥,就……就劃花我的臉,讓我在港城待不下去!”
“你閉嘴!”江渡厲聲嗬斥,額角青筋暴起。
“她逼你,你就敢給?明璿,你當我是傻子嗎!”
明璿被嚇得瑟縮了一下。
江渡的視線再次落到明昭意臉上: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
明昭意迎著他的目光,她看見了惱怒,和一點微弱的期盼。
她知道他在期盼什麼,她開口,聲音平靜。
“她沒說錯。藥是我逼她送來的。”
“我說過,我不想要你的孩子。”
話語落下,砸碎江渡眼裡唯剩的一點希冀。
她明明是帶著快意去說這句話,但看著那抹光黯淡下去,心臟卻也像被緊緊攥了一下。
痛到她呼吸都停滯。
半晌,江渡直起身來,他看著明昭意,聲音嘶啞:
“明昭意,你最好彆後悔。”
說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轉身離開。
房門被重重甩上,隔絕了外麵的一切聲音。
明昭意埋進冰冷的枕頭裡。
身體仍有一陣空蕩蕩的鈍痛,不知是流產的後遺症,還是彆的什麼。
後悔嗎?
可她早就沒有後路了。
接下來的日子,江渡沒有再出現,明昭意還是被軟禁在公寓裡。
傭人會送來當天的報紙和雜誌,是江渡的授意。
頭版頭條,赫然是江渡攜明璿出席某晚宴的照片。
照片裡,明璿穿著一身昂貴的定製禮服,親密地挽著江渡的手臂。
江渡雖然表情淡漠,但允許明璿站在他身邊,本身就是一個訊號。
另一本娛樂週刊,則用誇張的標題報道了江總為博紅顏一笑,一擲千金拍下稀世粉鑽的新聞。
配圖是明璿展示手指上那顆碩大鑽石的模樣。
還有他們同遊歐洲,在塞納河畔並肩而行的偷拍。
一起出入頂級餐廳,頗為親昵的畫麵……
港媒用儘詞藻描繪著這位新晉“江女郎”,字裡行間暗示明家大小姐早已成為過去式。
明昭意知道這是江渡做給她看的,用這種方式告訴她他身邊不缺人。
但她已經懶得搭理他這種幼稚的手段了。
她身體越來越差,像一株逐漸衰敗的花。
或許是因為病痛的折磨,她的精神變得有些恍惚,開始頻繁地夢見江渡。
夢見那個沉默地跟在她身後,卻為她處理好一切的少年。
夢境真實得讓她醒來時,眼角總是濕的。
她甚至忍不住想。
如果當初父親沒有做出那樣的事,如果江渡的父母還在。
他們之間,是不是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會不會……也有那麼一點點希望,可以擁有一個不一樣的結局?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強行壓了下去。
沒有如果,現實早已將任何假設都碾得粉碎。
明昭意在昏沉到快要分不清晝夜的時候收到了一個快遞。
檔案袋裡隻有一份離婚協議。
附著的便簽上,是明璿的字跡:
【簽了吧,給自己留點體麵。】
明昭意拿著協議,看了很久,低低地笑了。
她拿起筆,利落地簽下名字——明昭意。
那九百九十九封婚宴請帖上的落款,此刻落在了離婚協議上。
字跡卻不再飛揚,她沒有力氣了。
也好。
墓碑上,不用刻江渡之妻。
她可以乾乾淨淨,隻做明昭意。
江渡有整整半個月沒見明昭意了。
從他十四歲來到她身邊起,這是十年以來第一次分開這麼久。
以往即便是最緊要的跨國差旅,他也總會把行程壓縮在七十二小時之內。
他像一道被無形繩索牽引著,必須回到她身邊才能安定。
這次他為了氣明昭意,故意拉長了旅程,張揚地將明璿帶在身邊。
明璿挽著他的手臂,穿梭在古堡與畫廊之間,笑語嫣然。
但江渡隻覺得耳邊嘈雜,眼前繁華景象都褪成灰白。
他腦子裡反複盤旋的,隻有明昭意那張蒼白的臉,和她的那句:
“江渡,我不想要你的孩子。”
心口像是被鈍器重擊,悶悶地疼。
但他還是會無法克製地會去想。
流產後,她的身體恢複得怎麼樣?有沒有按時吃飯?
有沒有……想他?
另一種焦躁也隨之蔓延。
她為什麼連一個電話都沒有?
這太不正常了。
以前的明昭意不會這樣。
他不能多看一眼彆人,因為他的主人會介意。
她說:“江渡,記住,你的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我的。”
他那會兒被迫跪坐在地毯上接受懲罰,卻隻有隱秘的喜悅。
可現在,他和明璿“同遊歐洲”的新聞恐怕已經滿天飛,她竟然毫無反應。
這種死寂般的沉默讓江渡心慌。
他預想中的狂風暴雨沒有來,反而讓他感覺一步踏空。
江渡站在酒店落地窗前,看著屏保上那張明媚的笑臉。
直到手機螢幕暗下去,那張笑臉也隨之消失,像一場短暫的夢。
他忽然覺得好笑。
他所有的運籌帷幄,在她麵前好像什麼都不算。
他布了十年的局,卻把自己困在了名為“明昭意”的牢籠裡。
就連為了報複而放的私密照也隻是合成的假照,他捨不得傷她分毫。
明昭意曾為了羞辱給他係上的項圈,讓他這一輩子都沒辦法離開她了。
“算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他妥協了。
她不要他的孩子就不要吧,畢竟他的大小姐素來怕痛又嬌氣。
他有她就夠了。
他江渡這輩子,什麼都可以靠手段搶來。
唯獨明昭意,他搶不來,也求不來。
他隻能等,等她施捨一點目光,一點溫度。
反正這十年,一直是他等在原地,仰望她,追逐她,向她低頭。
再低一次頭,又怎麼樣呢?
他早就習慣了。
他要回去見她。
這個念頭一旦清晰,焦躁奇跡般地被一種急切的渴望取代。
他必須立刻見到她,現在,馬上。
江渡取消了後續所有行程,無視明璿錯愕的表情,訂了最早一班回港的機票。
十多個小時的飛行,他毫無睡意,窗外的雲海都幻化成了她的眉眼。
飛機落地港城,艙門開啟。
他開啟手機,訊號恢複的瞬間,一串急促的鈴聲炸響。
他心頭莫名一跳,接起。
電話那頭,是他留在公寓看守的心腹,聲音是前所未有的驚惶和顫抖:
“江、江先生!太太她……去世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還在顫抖地解釋:
“今天送早餐時發現太太一直沒應門,我們以為她還在生氣。”
“直到中午纔敢撬開門……發現人已經……”
手機啪嗒掉落在地,砸的稀爛。
江渡呆愣原地。
明明每個字都如此清晰,但他有些聽不懂什麼意思。
他的大腦遲鈍地反應每一個字,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推開那扇門的。
明昭意躺在那張鋪了毛絨長毯的躺椅上。
像隻是每日午後的小憩。
他不願意相信,他明明將她照顧的那麼好,整個家裡都找不到一枚刀片。
直到江渡將顫著的手放上明昭意的心口。
那顆心臟不再跳動,那張臉也露出了灰敗的顏色。
他腿彎一軟,挨著椅子慢慢跪坐下去。
伸手去撫她的臉頰,不知何時,那曾經飽滿的弧度已微微凹陷下去。
觸手隻剩一片冰涼。
明昭意怎麼會是這樣的呢?
她本該是明烈的、鮮活的,像春日的花,不該是這樣枯萎的模樣。
可就在他看不見的日夜裡,她對著窗外繁華的維港,悄無聲息地凋零了。
他的視線漸漸模糊。
溫熱的液體不受控製地湧出,順著臉頰滑落。
一滴,又一滴,悄無聲息地碎在她冰冷的麵頰上,洇開小小的濕痕。
他的嗚咽控製不住地外溢,像受傷的獸。
他恍惚間像是被拉回那個黏膩潮熱的夏夜。
他收到父母死訊的那一夜,也是彷徨無措,他像走在鋼絲繩上,上下皆茫茫。
父親的遺言揭露了他們死亡的真相,他一遍遍去聽,把無形的聲磨成有形的刀。
磨成名為仇恨的刀,將他的求生意誌拉了起來。
他活下來隻為了給父母複仇,卻在見到明昭意第一眼就恍了神。
那之後,除了複仇,他還有了另外一個活下去的意義。
十年相處,他的心完全被明昭意占據,和仇恨被放在同一個天平上。
他搖擺過、猶豫過、輾轉難眠過。
最後還是做出了選擇。
他會複仇,但他也要明昭意。
是他闖進火場留下她的命。
是他強硬地把她係在這個人間。
他讓他香消玉殞,魂斷他處。
“她怎麼……走的?”
江渡的聲音啞的厲害。
站在後麵的屬下大氣不敢出。
江渡在明家時就以狠戾出名,如今繼位更勝以前。
誰見過他這副模樣?
“江先生……”
一個年紀稍長的傭人鼓起勇氣,遞上一個藥瓶。
“這是在太太枕頭底下發現的……好像是止痛藥,已經空了大半瓶……”
江渡的目光死死釘在標簽上——強效鎮痛,用於晚期癌痛。
癌痛?
晚期?
他猛地想起那次晚宴她的反嘔,想起她迅速消瘦的身體,想起她總是懨懨的神情……
“病曆……”
“她的病曆呢!”
他最終在一個上了鎖的抽屜夾層裡,找到了那份被刻意藏起的診斷報告。
【診斷:罕見血液惡性病變,終末期。】
【預估剩餘生存期:1個月左右。】
報告日期,正是她放火**被救回後不久。
所以她才會那麼決絕地不要孩子。
所以她身體才會差成那樣。
所以她對他的任何舉動都無動於衷。
隻是自己安靜地走向終點。
他都乾了什麼?
他帶著明璿在歐洲招搖,用那些無聊的緋聞刺激她。
以為能逼她低頭,逼她服軟。
在她生命最後的倒計時裡,上演著一場又一場自以為能懲罰她、實則懲罰自己的鬨劇。
連她的最後一麵,他都沒有見到。
江渡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喉嚨間的哽咽。
他撐起身子,動作卻因為脫力和顫抖而顯得笨拙。
他讓人調來了冰棺,隨後彎下腰,極其小心地將明昭意從躺椅上抱起來。
她那麼輕,輕得像一片羽毛,彷彿隨時會消散在他懷裡。
他把她穩穩地抱在懷中,像是捧著世間最易碎的珍寶,輕輕地放在冰棺裡。
江渡趕走了所有人,自己親自經手每一步。
江渡用溫水打濕毛巾,擰乾,開始給明昭意整理遺容。
動作很輕,也很穩,像是在做一件極其重要、不能出半點差錯的事。
屋子裡很靜,隻有細微的水聲和他壓抑的呼吸。
他開啟她的首飾盒,從裡麵拿出一支用了一半的口紅。
是很正的紅,她以前常塗。
他旋出膏體,猶豫了一下,沒有直接塗,而是用指腹蘸了一點。
然後極輕地、一點點地在她失去血色的嘴唇上按壓。
顏色慢慢暈開,讓她臉上終於有了一點氣色。
他又用同樣的方法,蘸了點腮紅,在她臉頰上淡淡掃過。
做完這些,他拿來一條新裙子,小心地幫她換上,整理好裙擺。
冰棺的蓋子冰涼。
他俯身,最後幫她理了理頭發。
“昭昭。”
他聲音很低,幾乎聽不見。
“我手笨,可能畫得不好看。”
“你將就一下。”
說完這句,他就不再出聲。
他像一尊失去靈魂的石像,跪在冰棺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裡麵的人。
十年來的畫麵,不受控製地在他腦中翻湧。
初到明家那天,她揚起下巴對他說:“你要討好我才能留下。”
他替她擋下那場人為的“意外”,斷了兩根肋骨,疼得眼前發黑。
她隻用腳尖碰了碰他肩膀,笑著說:“還挺有用。”
她架起攝像機,對著港媒肆意開炮:“我睡我的狗,有什麼問題?”
他用十年把自己打磨成她手中最趁手的刀,最順從的狗。
最終卻反噬其身,連皮帶骨地斬斷了他們之間本就微薄的緣分。
天光漸亮,維港的晨曦透過玻璃,卻再也映不入棺中人的眼底。
江渡依然守著。
守著他親手挽留、又親手摧毀的,再也無法溫暖的春天。
“長命百歲……”
他喃喃自語,重複著當初衝進火場救下她後說的那句話,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他低頭,一滴淚砸落。
“我居然……對你食言了。”
葬禮那天,天色陰沉。
江渡為明昭意選了一塊僻靜的墓地,遠離港城的喧囂。
四周站著的都是他手下的人,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就在刻好的墓碑要落下去之前,一個約莫六七歲的小女孩突然從一旁的人群裡衝了出來。
手裡緊緊攥著一朵有些蔫了的小白花。
“昭昭姐姐!”
她帶著哭腔喊了一聲,想把小白花放進墓穴裡。
負責現場秩序的保鏢立刻上前想攔住她,一旁的一個中年女傭人嚇得臉都白了。
趕緊衝過來一把將小女孩拽回自己身邊,慌忙向江渡道歉:
“對不起江先生!這是我女兒……我、我這兩天忙,沒人看她。”
“她不懂事,您千萬彆怪罪!”
江渡的目光落在小女孩身上,空洞的眼神裡似乎有了一絲波動。
他抬手,製止了要將母女二人帶走的保鏢。
“沒事。”
他的聲音嘶啞乾澀,幾乎不像他自己的。
“你也認識她嗎?”
小女孩被母親緊緊箍在懷裡,看著江渡麵無表情卻異常駭人的臉,嚇得開始抽噎。
她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說:
“嗚……昭昭姐姐……她說她不想讓她的墓碑上寫你的名字……”
這句話像一根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江渡麻木的外殼。
他身形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盯著小女孩:
“她還說了什麼?”
小女孩被他的眼神嚇得直往母親懷裡縮:
“她說……她和你離婚了……”
“死了也不要冠你的名字……她說她要用自己的身份乾乾淨淨地走。”
“……她說、她說她不要你了。”
“離婚?”
江渡喃喃重複,眉頭緊緊皺起。
他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傭人見江渡沒有立刻發怒,硬著頭皮解釋:
“江先生,就是前陣子,您不在港城的時候。我家裡實在沒人,隻好把丫頭帶到公寓這邊。”
“夫人首肯過,說讓孩子待著就好……所以這孩子才會和夫人說過話……”
江渡閉了閉眼,壓下心頭翻湧的劇痛。
他再睜開眼時,努力讓聲音緩和一些,對小女孩說:
“沒關係。告訴我,昭昭姐姐……還和你說過什麼?離婚,是怎麼回事?”
小女孩抽抽搭搭地,看著江渡似乎沒那麼可怕了,才稍微止住哭聲。
“昭昭姐姐是很好很好的人……她會給我講故事,還會把好吃的點心分給我。”
“……她明明那樣好,那樣喜歡你,為什麼你不珍惜她?”
“喜歡我?”
江渡心臟猛地一縮,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那九百九十九封請柬上飛揚的字跡,早已將她的心意昭示無疑,他那時便知道了。
可他還沒來得及……沒來得及從她口中親耳聽到一句確認。
“嗯!”小女孩用力點頭,帶著孩子的純真和篤定。
“她看報紙上的你時會偷偷流眼淚,我看見了,她就摸摸我的頭。”
“她還說……”小女孩努力回憶著。
“她說,她的墓碑上,隻許刻‘明昭意’三個字。”
小女孩頓了頓,像是終於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折疊起來的、有些皺巴巴的信封,怯生生地遞向江渡。
“昭昭姐姐說……她說,隻有這樣,我才能把這個……給你。”
江渡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個信封上。
信封很普通,上麵沒有任何字跡。
他顫抖著伸出手,幾乎是搶一般接過了那個信封。
指尖觸碰到紙張的瞬間,他彷彿能感受到她殘留的一絲溫度。
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拆開了信封。
裡麵是一張薄薄的信紙,上麵是明昭意熟悉的、如今卻顯得虛弱無力的字跡。
信很短。
寥寥數語,筆跡虛浮,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江渡指尖發顫。
【江渡:
我簽了離婚協議,自動退位讓賢。你我之間,到此為止。
愛過你這件事,沒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愛過,但也是過去了。
祝你和明璿長長久久。
所以彆在我墓碑上留下“江渡之妻”了,看著膈應。
明昭意
絕筆】
愛過。
江渡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兩個字上,眼眶瞬間紅了,血絲迅速蔓延開來。
從他們滾上床到那場舉世矚目的婚禮,期間快得如同一場倉促掠過的風暴。
彼時,他被大仇將報的亢奮和一種更為隱秘的、即將能名正言順將她徹底圈禁於羽翼之下的佔有慾衝刷頭腦。
他以為,他們之間還有大把大把的時光可以揮霍甚至浪費。
他總想著,日子還長,長到他足以用各種方式磨平她所有尖利的棱角。
可以撬開她倔強的唇齒,終有一日能親耳聽到她放下驕傲,對他服軟地說出那句“愛”。
他精心盤算著未來如何慢慢馴服她的每一步,卻唯獨算漏了天意。
哪裡還有什麼以後?
他汲汲營營,機關算儘,換來的竟是永訣。
而如今,這句他曾經夢寐以求的“愛”,終於以這樣一種殘酷的方式抵達他手中。
不是在情濃時纏綿的耳畔,也不是在他強勢索求下無奈的妥協。
而是鐫刻在她冰冷的遺書之上,用一個斬釘截鐵的“愛過”,為他們的過往蓋棺定論。
這兩個字像燒紅的匕首,精準地捅進他的心窩。
過去時態如同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將他永遠地放逐出了她的世界。
下屬見他捏著信紙,久久佇立,臉色難看至極。
他硬著頭皮上前低聲請示:
“江先生……這墓碑……現在怎麼辦?”
江渡猛地回神,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一片死寂的灰敗。
他揮了揮手,聲音沙啞得厲害:
“……砸了。重新刻,隻刻她的名字。”
“是。”
工人上前,開始動手將那方剛剛立好、還帶著嶄新刻痕的墓碑移走。
“江渡之妻”那幾個字在陰鬱的天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江渡看著那石碑被抬走,心裡像壓了一塊巨石。
沉甸甸的,悶得他幾乎喘不過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鈍痛。
那小女孩的話和信上的內容在他腦子裡交織盤旋。
離婚協議?他怎麼完全不知道?
還有那句祝你和明璿長長久久……
她為什麼會提到明璿?
還用了“退位讓賢”這種詞?
江渡轉頭,看向身後的心腹下屬。
“查清楚離婚協議是怎麼回事。”
“是,江先生。”
下屬心頭一凜,立刻領命而去。
墓地前暫時恢複了寂靜,隻剩下風吹過樹梢的嗚咽聲。
新定製的墓碑需要時間,江渡獨自一人站在空曠的墓地裡。
他反複去看那張薄薄的紙。
“祝你和明璿長長久久。”
她甚至不願意和他有任何關係。
用這種看似大度實則誅心的話,把他推給彆人,徹底撇清關係。
新的墓碑很快運抵,光潔的黑色石麵上,隻刻著三個字——明昭意。
沒有稱謂,沒有生卒年月,簡潔得近乎殘酷。
江渡站在墓前,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三個字上,彷彿要將每一筆每一劃都刻進眼底。
他曾無數次描摹過她的名字,在檔案上,在請柬上,在內心深處。
卻從未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在這樣的地方,做最後的告彆。
寒風捲起枯葉,掠過墳塋,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是無聲的催促。
他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深深地看了一眼。
彷彿要將這片土地連同這個名字一起印入靈魂深處。
然後,他轉過身,步履沉重地離開了墓地,背影在蕭瑟的冬日裡顯得格外孤寂。
回到那座如今隻剩下冰冷與空曠的頂層公寓,調查已有結果的下屬正垂手等候。
“江先生,”下屬遞上一份檔案副本。
“離婚協議……確實存在。是明璿小姐遞交公證處的,手續還在流程中。”
下屬的聲音帶著遲疑,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江渡的臉色:
“您看……是否需要我們介入?”
阻止它。
隻要他一句話,這份協議就會變成一堆廢紙。
在法律意義上,明昭意就還是他江渡的妻子。
這或許能給他一個她依舊屬於他的幻象。
江渡的目光掠過客廳,彷彿能看到明昭意最後那段日子。
她是如何獨自麵對病痛,如何看著那些他與明璿的緋聞。
又是如何在生命的儘頭,收到了那份來自“他”的離婚協議。
“不用了。”
他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她不願意的事……他已經沒有顏麵再去強求了。
那份遺書上的“愛過”和“祝你和明璿長長久久”,此刻像淬了毒的針,細細密密地紮在他的心上。
所有的線索指向再明顯不過。
明璿,她將這最後一根稻草,壓在了那個早已不堪重負的女人身上。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雜著難以言喻的悔恨,在他胸腔裡翻湧。
就在這時,公寓的門鈴被按響了。
傭人前去應門,片刻後,腳步聲伴隨著嬌嗲的聲音由遠及近。
“姐夫?我聽說你回來了,特地來看看你。”
明璿穿著一身鮮豔的衣裙,妝容精緻,彷彿她已是這裡的女主人。
“節哀順變,姐姐她……唉,真是沒想到。”
江渡緩緩轉過身,目光如刀,直直地落在明璿臉上。
室內溫暖如春,卻因他這一眼,瞬間寒意凜然。
明璿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江渡看著她,聲音不高,卻帶著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你來了。”
“正好,我也有事要問你。”
江渡沒有立刻發作,他隻是用那種冰冷的、審視的目光看著明璿。
“問我什麼?”
明璿強自鎮定,甚至刻意挺直了腰背,試圖找回一絲氣勢。
“姐夫,你剛經曆喪妻之痛,心情不好我能理解。”
“但有些事,比如我的身份,是不是也該說清楚了?姐姐走了,可活著的人還得繼續。”
江渡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繼續什麼?繼續你處心積慮挑撥離間。”
“還是繼續你拿著偽造的離婚協議,去刺激一個將死之人?”
明璿的臉色瞬間白了白,眼神閃爍,但很快又被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嫉恨取代:
“偽造?江渡,簽字的是明昭意自己!是她不要你了!”
“我不過是順手推舟,幫她一把,也幫我自己一把!”
她往前走了幾步,幾乎是逼到江渡麵前,仰頭看著他冷硬的側臉。
她積壓多年的怨毒終於找到了宣泄口:
“憑什麼?江渡你告訴我憑什麼?!我比她差在哪裡?”
“我第一次在明家見到你的時候,你還隻是她身邊一條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
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尖利起來:
“可就算是那樣,我還是喜歡上你了,我甚至覺得,隻要你眼裡能有我,我什麼都願意。”
“可你呢?你的眼睛就像長在她身上一樣!”
“她拿你當墊腳的凳子,對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你卻對她忠心耿耿,十年如一日!”
她喘著氣,看著江渡越來越沉的臉色,她笑了起來,更是變本加厲地刺激道:
“她爹死的那天跟我家求助,你知道有多好笑嗎?”
“恨不得用鼻孔看人的明大小姐居然低三下氣求我。”
“江渡,你報複成功了啊,你把她家弄得家破人亡,她明昭意骨頭硬,寧願死也不要你了!”
“你什麼都沒得到。”
江渡始終沉默地聽著,臉上的肌肉繃得死緊。
直到明璿的笑聲漸漸歇下,他才緩緩轉過頭。
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沒有怒火,隻有一片死寂的冰原。
“說完了?”他問,聲音平靜得可怕。
明璿被他看得心底發毛,強撐著道:
“說完了!江渡,事到如今,你……”
“滾出去。”江渡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
“什麼?”
“我讓你,滾出這間公寓。”
江渡重複了一遍。
“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
“江渡!你敢這麼對我?我現在纔是你的女……”
“你什麼都不是。”
江渡終於吝嗇地給了她一個正眼,那眼神裡的輕蔑和厭惡毫不掩飾。
“以前不是,現在不是,以後更不會是。”
明璿被他眼神中的狠戾懾住,終究沒敢再糾纏。
帶著滿心的不甘和怨恨,灰溜溜地離開了。
門關上的瞬間,客廳裡恢複了死寂。
江渡站在原地,良久,才慢慢走到落地窗前。
窗外是璀璨的夜景,繁華依舊,卻再也照不亮他眼底的灰暗。
明璿的話依舊在他耳邊回蕩。
是啊,他得到了什麼?
一場精心策劃的複仇,一場自以為是的勝利。
換來的是一座冰冷的墓碑,和一句“愛過”的絕筆。
明璿的那些話讓他想起以前。
最初他是不願意對著明昭意屈膝的。
每次都是在對峙下敗下陣來,但從未主動過。
明昭意在十四歲時患了感冒,高燒不退,卻倔強地拒絕吃藥,摔碎了傭人端來的藥碗。
滿室狼藉中,他本該冷眼旁觀。
可當他看到她蜷縮在厚重的絲絨被裡,臉頰燒得通紅,嘴唇乾裂.
那雙總是盛滿驕縱的眼睛因難受而蒙上水汽。
他鬼使神差地蹲下身,一片片撿起碎瓷。
沒有言語,他重新端來一碗溫熱的藥,站在床邊。
她依舊彆著頭,無聲抗拒。
他沉默地跪了下去,那一刻他甚至忘了仇恨,隻是用一種近乎笨拙的姿態。
他將藥碗舉到她觸手可及的高度。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久到他舉碗的手臂開始發麻,她才終於轉過頭,瞥了他一眼。
她接過了碗,喝藥時皺緊的眉頭,像一根細針,在他心上刺了一下。
微不可察,卻留下永久的印記。
而在這件事不久後的商業晚宴裡,他被人當眾折辱。
一位與明家素有積怨的叔伯,端著酒杯撞向恰好經過的江渡。
“嘩啦——”
陳叔伯故作驚訝,隨即笑道:
“哎呀,不好意思,年輕人,我手滑,不過你沒長眼睛嗎?”
“明總,對不住啊,我這也是替你管教一下下人,免得以後衝撞了真正的貴人,丟的可是你明家的臉麵。”
全場目光聚焦,帶著看好戲的玩味。
“管教”二字,像帶著倒刺的鞭子,抽在江渡的尊嚴上。
就在這時,明昭意卻輕笑一聲。
“我的狗,就算真的不長眼睛,衝撞了誰……”
她頓了頓,手腕輕輕一傾,杯中酒潑在了陳叔伯的西裝上,動作流暢得像是在澆花。
在對方的震驚和全場的寂靜中,她的聲音清脆又傲慢:
“——也輪不到你來管教。”
那一刻,他站在她身後,心倏然地加快了一拍。
明璿永遠不會懂,磨平他獠牙的,從來不是明昭意的羞辱本身。
是他看不得明昭意難受的本能,是她回饋的毫不猶豫的庇護。
不知什麼時刻,假意滋生出真心。
他扮演忠犬,演著演著,竟真的將項圈的另一端,心甘情願地遞到了她手裡。
江渡閉上眼,窗外的霓虹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
幾天後,港城商界發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
以明璿父母為首的幾個明氏旁支,其名下公司突然遭到不明勢力的瘋狂打壓。
資金鏈斷裂,合作方紛紛解約,偷稅漏稅的證據被匿名送至相關部門……
不過短短數日,便相繼宣告破產。
整個過程快、準、狠,如同秋風掃落葉,乾淨利落,不留絲毫餘地。
沒有人公開承認是誰做的,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江渡用這種近乎殘忍的方式,將明家最後一點可能死灰複燃的苗頭。
連同那些滋生嫉妒與陰謀的土壤,一起連根拔起。
江渡的生活縮成了兩點一線。
公司,家。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機器,按既定程式運轉。
夜色下的港城依舊流光溢彩,車窗外的霓虹掠過他毫無波瀾的臉。
車子在一個紅燈前緩緩停下。
人行道上,一個穿著米白色風衣、身形高挑的女子正低頭攏著被風吹亂的長發。
那側影輪廓,像一道驚雷劈進江渡混沌的腦海。
明昭意!
他心臟猛地一縮,幾乎停止跳動。
下一秒,他已猛地推開車門,甚至等不及車子停穩,踉蹌著衝了過去。
“昭昭!”
他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聲音裡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和急切。
女人受驚回頭,露出一張陌生的、帶著幾分惶惑的臉。
“先生?你認錯人了吧?”
不是她。
那雙眼睛裡沒有他熟悉的驕縱、清冷,隻有純粹的驚嚇和莫名其妙。
江渡眼底瞬間燃起的光亮驟然熄滅,像被冷水澆透的灰燼。
他鬆開手,喉結滾動了一下,低啞地吐出兩個字:
“抱歉。我認錯人了。”
失落像潮水般將他淹沒,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洶湧。
他轉身回到車上,靠在椅背裡,閉上眼,不再看窗外。
他和明昭意在一起太久太久。
十年,三千多個日日夜夜,那個人的一顰一笑早已刻進骨血裡。
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呢?
他真的太想、太想她了。
他隻能每天用工作麻痹所有感官。
幾天後,一場無法推拒的應酬。
酒桌上,江渡來者不拒,甚至比平時多喝了幾杯。
酒精灼燒著胃,卻暖不了冰冷的四肢百骸。
醒來時,頭痛欲裂。
陌生的酒店房間,空氣裡彌漫著甜膩的香水味。
他皺著眉坐起身,下意識看向身側。
一個女人背對著他,露出光滑的肩頸。
江渡的心瞬間沉了下去,眸色驟冷。
他掀被下床,動作驚動了身邊的人。
女人轉過身,抬起頭,露出一張臉——眉眼間,竟有五六分像明昭意!
隻是那神態怯怯的,帶著刻意討好的媚意,破壞了那幾分相似的神韻。
見江渡看著她沒動,女人眼中閃過一絲竊喜,以為抓住了機會,柔若無骨地便要靠過來。
“江總,您醒了……”
她話音未落,江渡已猛地側身避開,彷彿沾上什麼臟東西。
女人撲了個空,差點栽下床,臉上滿是錯愕和難堪。
江渡看也沒再看她一眼,徑直走向房門,一把拉開。
守在外麵的保鏢立刻躬身。
江渡聲音沒有一絲溫度,帶著宿醉的沙啞和徹骨的寒意。
“裡麵的人處理乾淨。”
“是,江先生。”
“問清楚,誰送來的。”
保鏢心頭一凜,立刻應聲:
“明白。”
很快,保鏢彙報了結果。
是某個想攀附江氏的小老闆,不知從哪兒打聽到江渡亡妻的樣貌。
費儘心思找了個相似的,想了這麼個拙劣的法子討好。
“處理了。”
江渡隻回了三個字,掛了電話。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腳下繁華的維港。
很多人想討好他,用錢,用專案,甚至用這種令人作嘔的“替身”。
他們以為他身邊空虛,便可鑽營。
但他們不懂。
明昭意是獨一無二的。
那個明媚張揚、愛憎分明、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明昭意。
任何拙劣的模仿,都是對她、也是對那段糾纏至深的過往的褻瀆。
他不需要替身。
他隻需要那個再也回不來的人。
江渡以“明昭意”的名義成立了一個慈善基金會,將大筆資金注入其中。
他開始著手清洗明氏集團過去那些不乾淨的產業。
他在為明昭意積德祈福。
過程很順利,但他投入了遠超必要的資金和精力,近乎偏執地要將每一處汙點都漂白。
他親自審核每一筆流向,近乎自虐般地審視著那些與明氏過往糾纏不清的灰色賬目。
就在這繁瑣的清洗過程中,一份十年前的舊賬引起了他的注意。
賬目記錄了一筆資金的流向,數額不大,但收款方模糊,經手人簽名也顯得倉促。
這點異常在龐大的灰色賬本裡微不足道,但江渡卻停下了。
他叫來手下,讓他們去查這筆賬的來龍去脈,特彆是當年的經手人。
幾天後,手下回報,查無此人,相關記錄也像是被刻意抹去過,找不到任何線索。
事情透著一股不尋常,但線索到此中斷,彷彿隻是多年前一次微不足道的操作失誤。
然而,幾天後,一個他幾乎快要遺忘的人聯係了他。
是明璿。
電話裡,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詭異的興奮:
“江渡,最近是不是在忙著給你那位短命的大小姐積陰德啊?”
“洗白明家的爛賬,是不是發現了一些……有趣的東西?”
江渡握著手機的手指瞬間收緊:
“你知道什麼?”
“想知道嗎?今晚十點,西貢碼頭,三號泊位。過期不候。”
電話被結束通話。
江渡盯著手機螢幕,眼神晦暗不明。
他知道這可能是個陷阱,但那個被刻意抹去的線索,像一根刺紮在他心裡。
他需要答案。
晚上十點,西貢碼頭海風腥鹹,三號泊位停著一艘不大的遊艇。
明璿獨自站在甲板上,看著江渡隻身前來,臉上露出一個誇張的笑容:
“哇哦,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江渡沒理會她的嘲諷,直接問道:
“那筆賬,怎麼回事?”
明璿愣了一下,隨即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爆發出一陣尖銳的大笑:
“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特彆是,關於你爹媽是怎麼死的……”
她故意拖長了語調,欣賞著江渡驟然繃緊的表情。
“上來吧,江總,船上安靜,方便說話。”
江渡盯著她,權衡片刻,還是邁步走上了甲板。
遊艇緩緩駛離碼頭,開向漆黑的海麵。
明璿靠在船舷上,海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她的聲音在風裡顯得有些扭曲:
“江渡,你恨了十年,有沒有想過,你可能恨錯了人?”
江渡心頭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攀上。
但他麵上依舊不動聲色:“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
明璿湊近他,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惡毒和快意。
“當年向對家出賣你父母行蹤的,根本不是我大伯,是我爸哦。”
江渡瞳孔驟縮。
明璿欣賞著他臉上瞬間閃過的震驚,繼續說道:
“是我爸貪圖那點利益,偷偷遞的訊息。”
“我大伯……他頂多就是事後知情,選擇了包庇自己的親弟弟而已。”
“他把你接回明家,大概也是心裡有愧,想補償你吧?”
“哈哈哈……真是諷刺啊!他一時心軟帶回來的狼崽子,最後咬死了他全家!”
她笑得張狂,彷彿要將積壓多年的怨氣全部傾瀉出來。
海風冰冷,吹得江渡渾身血液都快要凝固。
他一直以為的複仇基石,他十年隱忍的動力,竟然從根源上就是錯的?
他報複錯了物件?
明昭意的父親,並非直接害死他父母的凶手,甚至……還因為那點愧疚,收養了他。
這個真相像一把鈍刀,在他心口反複切割。
明璿止住笑,冷冷地看著他:
“我就是要看看你知道真相後痛苦的樣子!”
“明昭意到死都以為是你為了報複她爸才那麼對她吧?真是活該!”
遊艇在漆黑的海麵上漂蕩,引擎聲低鳴。
江渡站在原地,海風灌滿他的西裝,他卻感覺不到一絲寒冷。
隻有從心臟蔓延開來的、無邊無際的冰冷和空洞。
他想起了明父倒下時,自己冷眼旁觀的樣子;
想起了明昭意撥打急救電話時顫抖的手;
想起了她一遍遍刷著被凍結的卡,一遍遍求人卻無人應答的絕望;
他明明知道她母親早逝,對父親有多依賴。
他卻為了複仇,眼睜睜看著她父親倒下,切斷她所有求助的路。
他冷眼看著她失去最後的依靠,失去生的希望。
但凡沒有這些爛事,她還是那個明豔張揚、被嬌慣著長大的明家大小姐。
以明家的財力總會找到最好的醫生,用最昂貴的藥,或許……或許就能救回來。
不是或許。
是肯定能救回來。
是他。
是他親手掐滅了她所有的生路,他用最殘忍的方式,一步步將她推向了死亡。
是他害死了她。
這個認知比任何刀劍都更鋒利,瞬間將江渡徹底刺穿。
他喉嚨裡湧上一股腥甜,被他死死嚥了回去,整個胸腔都痛得快要炸開。
明璿看著他慘白的臉色和眼中那片死寂的絕望,臉上露出了極度滿足的笑容。
“我得不到你,我也不會讓任何人好過!特彆是明昭意那個賤人!”
“她憑什麼得到你所有的關注?憑什麼從小到大什麼都壓我一頭?就連死了,都讓你念念不忘!”
她的聲音越來越尖利,眼神裡閃爍著瘋狂的光芒。
“不過沒關係,很快你就不會痛苦了。”
明璿的笑容變得詭異而扭曲。
“既然你那麼想她,我就送你下去見她好了!”
“這船上我裝了足夠炸沉它的炸藥!我們一起死吧!這樣你就永遠都是我的了!誰也搶不走!”
江渡瞳孔驟縮,幾乎在她按下開關按鈕的瞬間,本能地向後退。
他躍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中。
同時,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猛地炸開。
巨大的火球騰空而起,瞬間吞噬了整艘遊艇。
強烈的衝擊波裹挾著灼熱的氣浪和碎片向四周猛烈擴散,狠狠砸在海麵上。
江渡被巨大的水流和衝擊力撞得向深處沉去,耳邊嗡嗡作響,五臟六腑都像被震移了位。
灼熱的空氣燙傷了他的麵板,飛濺的碎片劃破了他的手臂和後背。
海麵上,燃燒的殘骸發出劈啪的聲響,火光映紅了小片夜空。
濃煙滾滾升起,又很快被海風吹散。
冰冷的海水迅速帶走體溫,傷口接觸到鹽水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
但這一切的物理疼痛,都遠不及他心口那萬分之一。
明璿瘋了,拉著他同歸於儘。
但他卻連死的資格都沒有。
他欠明昭意的,是一條命,是整整十年錯付的深情,是一個家破人亡的結局。
他還沒有去給明昭意認錯。
他必須活著。
活著承受這無儘的悔恨和痛苦,活著咀嚼自己種下的惡果。
海警和救援船的警報聲由遠及近,探照燈的光柱掃過海麵,最終定格在他身上。
江渡沒有掙紮,任由他們將他打撈上去。
他動用了所有力量,抓到了明璿的父親,明翰林。
他在明璿出事後似乎預感到了末日將至,試圖潛逃出境,但在機場被江渡的人截住。
陰暗的倉庫裡,明瀚林被按在地上,滿臉驚恐和狼狽。
江渡甚至不需要動用多麼殘酷的刑罰,明瀚林的心理防線就徹底崩潰了。
他涕淚橫流地承認了一切。
當年是他利慾薰心,為了討好對家勢力,出賣了江渡父母的行蹤。
事後他慫恿提議除掉江渡以絕後患。
是明父堅決反對,才保下了江渡。
“我哥……我哥他對你是真有幾分愧疚的……他把你接回來,是真想補償你。”
明瀚林癱在地上,語無倫次地求饒。
“阿渡,看在我哥養了你十年的份上,放過我……”
“璿璿已經死了,我們明家已經完了……”
江渡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得到了確切的答案,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
他看了一眼手下,聲音嘶啞乾澀:
“處理乾淨。”
沒有再看明瀚林絕望的掙紮,江渡轉身走出了倉庫。
身後傳來的悶響和短暫的嗚咽,沒有在他心裡激起半分波瀾。
這些人,死有餘辜。
他沒有回公司,也沒有回那間空曠得可怕的公寓,他找到了明父那座簡陋的墳。
沒有氣派的墓碑,沒有豪華的墓穴,隻有一個小小的土包和一塊粗糙的石碑。
與他生前顯赫的身份形成了可悲的對比。
江渡站在墳前,傷口還在隱隱作痛。
他想起明昭意當時是如何變賣東西,才勉強為父親置辦了這最後的容身之所。
是他,把她逼到了那個地步。
他緩緩地、筆直地跪了下去。
膝蓋磕在冰冷堅硬的土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流淚,隻是對著這座淺薄的墳,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
這三個頭,是磕給明父的。
是替自己枉死的父母磕的,也是替被矇蔽了十年、恩將仇報的自己磕的。
他磕完頭,並沒有立刻起身,就那麼跪著,看著那座小小的墳。
是他親手摧毀了她的一切,包括她父親最後的安寧。
他無顏去見她,無顏去說一句蒼白無力的“對不起”。
江渡不知道自己多久纔回去公寓,下屬小心翼翼拿進來一個快遞盒子。
“江先生,這是剛送來的。”
“說是夫人好幾個月前送去維修的一台老式DV機,店裡才修好。”
“但是山頂彆墅被燒,所以輾轉找過來了。”
江渡的目光落在那個盒子上。
好幾個月前……那大概還是他們籌備婚禮的時候。
他揮了揮手,示意下屬離開。
房間裡又隻剩下他一個人。
他盯著那個盒子看了很久,才慢慢地將它拿了過來。
這台DV機他很熟,明昭意用過,他也用過。
他按下了電源鍵,螢幕亮了起來。
電量是滿的。
他猶豫了一下,點開了儲存資料夾。
裡麵第一個視訊檔案,日期赫然是他們婚禮前一週。
他的指尖懸在播放鍵上,心臟不受控製地劇烈跳動起來。
最終,他還是用力按了下去。
螢幕亮起,畫麵晃動了一下,對準了坐在梳妝台前的明昭意。
她似乎剛試完妝,頭發隨意披散著。
臉上帶著一點慵懶的笑意,對著鏡頭。
她拿起DV機,調整了一下角度,然後清了清嗓子。
臉上露出一絲罕見的、帶著點少女般的狡黠和羞澀。
“喂,江渡。”她對著鏡頭,眼睛亮晶晶的。
“猜猜我在乾嘛?”
螢幕裡的明昭意嘴角彎起一個溫柔的弧度,與江渡記憶中最後的尖銳和絕望截然不同。
她用手指輕輕點了點鏡頭,像是隔空點在他的鼻尖上。
“下星期就要辦婚禮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點緊張。”
她哼了一聲,帶著一點小得意:
“不過也沒什麼好緊張的,我明昭意想嫁的人,怎麼可能跑得掉。”
“你肯定以為我是因為你做了那麼多才心軟同意的……拜托,要是沒有我的默許,誰敢給我下藥啊。”
畫麵外的江渡,呼吸停滯了。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明昭意,褪去了素來的張揚模樣。
隻留下一顆足夠柔軟的心。
將那些念頭坦蕩地攤開了給他看。
“其實找這個出來,是想把以前拍的些零零碎碎剪一剪,婚禮上放。”
她切換了一下畫麵,螢幕上閃過幾個短暫模糊的片段。
是他低頭為她係鞋帶的側臉,是他在廚房忙碌的背影。
甚至有一個鏡頭,是他在陽台抽煙時,她偷偷從背後拍下的,他回頭時略顯錯愕的表情。
“不過想想還是算了,太肉麻了,怕你當著那麼多人的麵不好意思。”
她笑著把畫麵切回自己。
“所以啦,這段就我自己留著,等我們老了再拿出來笑話你。”
她頓了頓,看著鏡頭,眼神變得無比認真:
“江渡,我們會有自己的家。”
“我會對你好的。”
視訊戛然而止。
螢幕黑了下去,映出江渡慘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
“我會對你好的。”
這句話反複回蕩在江渡耳邊。
良久,他終於從僵化的姿勢裡挪了出來。
他彎著腰,嘔出了一口血,濺在黑色的沙發和冰冷的地板上,觸目驚心。
他再也支撐不住,從沙發上滑落,蜷縮在地。
身體因為極致的痛苦而劇烈地顫抖,喉嚨裡發出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
不是痛哭流涕,而是那種從靈魂深處被撕裂後,無法承受的悲鳴。
他失去的,遠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是他自己,親手扼殺了這一切。
悔恨如同洶湧的海嘯,將他徹底淹沒。
自那日後,那台DV機成了江渡唯一的慰藉。
他將公司的事情交給彆人,自己整日待在空曠冰冷的頂層公寓裡。
反複播放著裡麵儲存的視訊。
DV裡除了明昭意自己拍的,還有幾段是江渡手持攝像機錄下的畫麵。
鏡頭很穩,這些片段裡的視角,總是長久地、沉默地追隨著她。
視訊裡明昭意的臉仍然明豔,他近乎癡迷地盯著那一片螢幕。
標注為“潮汐”的鏡頭對準的是一片私人海灘。
明昭意赤著腳在沙灘上跑,回頭對著鏡頭喊:
“江渡!你磨蹭什麼?下來!”
鏡頭晃動了一下,像是他下意識想跟上,又停住。
畫麵始終追著她的背影,看她跑向海浪,裙擺被風吹起。
她彎腰撿起一個貝殼,舉起來對著夕陽看,側臉輪廓鍍著一層光。
而寫著“星光”的那段像是在某個晚宴的露台,她喝多了,靠在他身上。
鏡頭大概是被他隨意拿在手裡,角度偏低。
主要拍到她曳地的裙擺和纖細的腳踝。
她聲音有點含糊,帶著醉意:
“江渡,我頭好暈……”
他終於開口,聲音很低:“嗯。”
“你揹我回去。”
“好。”
鏡頭晃動起來,畫麵變成她散落在他肩頭的長發,和城市遙遠的燈火。
她好像睡著了,呼吸平穩。
這段視訊最後,是他極輕的一聲歎息,幾乎聽不見。
還有一段沒有標注,畫麵也是黑的,隻有聲音。
先是明昭意帶著睡意不耐煩的嘟囔:
“江渡,你大半夜不睡覺搞什麼……”
接著是他低沉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睡不著。想錄下來。”
“乾嘛啊……”她抱怨了一句,翻了個身,聲音漸低。
“隨便你……”
然後是長久的、安靜的呼吸聲。
他就這麼錄著她睡覺的聲音,足足幾分鐘,直到視訊結束。
江渡看著這些他自己都幾乎遺忘的畫麵。
原來他曾經那樣看過她。
看著她在夕陽下發光,看著她在自己背上安睡。
甚至在她睡著時,像個偷窺狂一樣記錄下她的呼吸。
這些沉默的影像比任何激烈的控訴都更具殺傷力。
他關掉DV,公寓裡隻剩下死寂。
隻有窗外維港不滅的燈火,透過落地窗,將他的影子拉得頎長而孤寂。
他的身心都被無儘的悔恨和回憶撕扯得支離破碎。
意識漸漸模糊,他靠在沙發裡,沉沉睡去。
睡夢中,他好像又回到了明家那座彆墅。
隻是這一次,沒有仇恨的濾鏡,一切都變得不同。
“江渡,我要吃荔枝。”
他單膝跪在椅邊,仔細剝開後將果肉遞到她唇邊。
她卻不吃,隻是歪著頭看他,忽然笑了:
“你長得很好看。”
她的指尖帶著涼意劃過他的側臉。
“可惜,是個悶葫蘆。”
他沒有躲閃,隻是垂著眼。
“大小姐想聽我說什麼?”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低啞,卻不再全然是偽裝。
“嗯……說點好聽的。”
“比如……說你喜歡留在我身邊。”
夢裡的他抬起頭,對上她含著笑意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他低聲開口:“……喜歡。”
她似乎愣了一下,隨即笑得更加開懷,像隻偷腥成功的貓。
她低頭,就著他的手,咬走了那顆荔枝,唇瓣無意擦過他的指尖。
“乖。”
她含糊地誇了一句,心情很好地用腳尖輕輕碰了碰他的膝蓋。
那一刻,夢裡夢外,江渡的心臟都猛地悸動了一下。
他驟然驚醒,茫然四顧。
剛才……那溫暖的觸感,近在咫尺的、含笑的眼眸……是夢?
還是……現在這無儘的空虛和冰冷纔是夢?
他分不清了。
巨大的失落和痛苦再次將他吞噬。
他寧願永遠沉睡在那個有她的、虛假的夢裡。
也不願醒來麵對這沒有她的、真實的地獄。
他顫抖著手,再次按亮了DV機的螢幕。
他需要看到她,哪怕隻是影像。
他需要證明,那些溫暖和悸動,並非全然是他的臆想。
他需要在這無邊的絕望裡,抓住一點關於她的、真實的碎片。
哪怕那碎片,會一遍遍將他割得鮮血淋漓。
他開始迴圈播放那些視訊,在夢境與回憶的交織中尋找她的影子。
現實與幻境的邊界越來越模糊。
有時他會對著空無一人的沙發自然地說:
“大小姐,今天想吃什麼?”
有時他對著浴室鏡子裡自己的倒影,恍惚間彷彿看到了她站在他身後。
她正用手指戳他的背,嘟著嘴抱怨水溫。
“昭昭……”
他喃喃自語,伸出手,卻隻觸碰到冰冷光滑的鏡麵。
巨大的落差感瞬間將他擊垮,他沿著牆壁滑坐下去,將臉埋入掌心。
肩膀無法抑製地顫抖起來。
他知道自己可能快要瘋了。
但如果瘋狂能讓他再次感受到她的存在,那他寧願永遠沉溺在這虛假的溫暖裡。
長夜漫漫,維港的燈火徹夜不熄,卻照不亮他心底那片永墜黑暗的廢墟。
他抱著那台冰冷的DV機,像抱著唯一的浮木。
在回憶與夢境的海嘯中,浮浮沉沉。
逐漸溺斃。
時間對江渡失去了意義。
他迅速消瘦下去,形銷骨立。
下屬送來食物和藥物,他大多原封不動。
醫生來看過,隻搖頭,說江先生是“心病”,無藥可醫。
在一個飄著細雨的清晨,江渡出了門。
他沒有讓任何人跟隨,自己開車,駛向了郊外的墓園。
他站在她的墓前,細雨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肩膀,他卻毫無所覺。
他隻是靜靜地看著那塊冰冷的石碑,彷彿能透過它,看到下麵長眠的人。
雨漸漸大了起來,將他渾身淋得濕透。
意識開始模糊,現實與幻境的邊界再次消融。
他好像看到明昭意就站在墓碑旁皺著眉看他,語氣還是那麼驕縱:
“江渡,你臟死了,彆弄臟我的地方。”
他癡癡地笑了起來,朝著那幻影伸出手。
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淹沒:
“昭昭……”
他伏在墳上,劇烈的咳嗽讓他蜷縮起來。
江渡閉上了眼。
這一次,他夢見的不再是那些過完,隻有一片虛無的黑暗。
隻有明昭意的聲音,清晰地從遠處傳來。
不是質問,不是怨恨,隻是很輕、很淡的一句:
“江渡,我們本來可以不是這樣的結局。”
……是啊,本來可以不是的。
他難得清醒了過來,看清眼前隻有冰冷的墓碑,沒有她。
江渡知道,他就要死了。
死在這裡,她的墳前。
這個認知讓他心裡忽然湧起一股奇異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扭曲的滿足。
他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抬起頭,望著墓碑上那個名字。
他扯出一個笑容,帶著一種近乎無賴的執拗:
“你不允許墓碑上有我的名字……那我死在這裡,可以嗎?”
話音散在風裡,沒等來任何回答。
雨水順著墓碑上那個名字蜿蜒流下,像一道冰冷的淚痕。
風雨無聲,天地寂寥。
他來陪她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