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過客,我攬星河 001
??
成親前,謝景之兩個銅板將我賣給了瘋癲馬奴。
好友不解:
“你既要娶花魁,打發江晚走便是。她與你自幼定親,在謝府寄住十年,總該有些情分吧?”
“那馬奴又瘋又醜,動輒打罵,她嫁過去怕是活不過幾日。”
謝景之嘴角噙著笑。
“小小懲戒罷了,萱兒出身青樓,本就自卑,不過是想要個正妻之位,江晚不僅不願自降為妾,還惹哭了萱兒。”
“看著吧,過不了半盞茶的功夫,她便會撒潑上吊,求著我納了她。”
好友搖了搖頭。
“你就不怕她賭氣真嫁了?”
謝景之不緊不慢喝一口茶。
“無妨,她自小便認定我是她夫君,即便一時賭氣,也會拚死守節。後日我與萱兒拜堂後再去救她,順勢收了做通房,她對我隻會更死心塌地。”
我攥緊那兩枚銅板,默然轉身。
成親那天,謝景之趕到時,我與馬奴早已圓房。
他竟紅著眼,顫聲質問我為何如此薄情寡義?
……
沒走幾步,身後房門開啟。
謝景之立在門邊,錦衣玉帶,眉梢眼角儘是戲謔。
“阿晚,後日你就要出嫁了。”
“聽說那馬奴住的棚子四壁透風,連張床都沒有,夜夜隻能蜷在草堆裡睡。”
“終究十年情分,你有什麼需要的儘管開口,就當給你添妝了。”
我垂著頭不語。
彷彿被我這副逆來順受的模樣取悅,他低笑一聲。
“給你置處宅子如何?將來你們生兒育女,總得有個住處。”
我想了想,攤開掌心。
“把這銅板還給他,我不嫁,行嗎?”
他臉上一喜,卻擺了擺手指。
“不行,本公子親手簽下的契約,豈能失信於人?”
“除非,你能開出讓我滿意的條件?”
滿意的條件?
我想起幾日前,魏萱兒看我時譏諷的嘴臉。
“江晚,謝郎心裡隻有我。你不過是仗著那一紙婚書,才逼得他不得不娶你。”
“識相的話就找謝郎自請為妾,等我當了主母,或許還能容得下你。”
滿城皆知,謝景之愛上醉月樓花魁。
為她一擲千金包下初夜卻憐惜得不肯近身,還當眾立誓要娶她為妻。
他可能忘了,也曾向我起誓,說此生非我不娶,絕不相負。
既然他已變心,我離開便是。
我沒有理會魏萱兒,她轉頭就哭著去找了謝景之。
第二天,我便被賣給了馬奴。
我平靜地看向謝景之。
“我們的婚約就此作廢。我自願離開謝府,絕不耽誤你娶魏萱兒,這個條件謝公子還滿意嗎?”
他臉色一沉,眼底的溫和瞬間凍結。
“我謝景之向來說一不二!既然答應將你許給馬奴,此事便絕無更改。”
說著,他拈起我掌心的銅板隨手一拋,語氣輕蔑。
“實話告訴你,我沒要馬奴一個子兒。白送給他,就當行善積德了。”
“你姿色平平,又不比青樓女子解風情,京城誰不知道你是我謝景之不要的女人?如今還有人肯要你,我感激都來不及,怎麼好意思收錢呢?”
“噗嗤!”
“哈哈哈哈!”
他身後幾人鬨堂大笑,刺耳的笑聲在庭院裡回蕩。
謝景之緊緊盯著我,像在觀察我會作何反應。
若是從前,被他這樣當眾羞辱貶低,我定會紅了眼眶,委屈得不能自持。
他再紆尊降貴哄我兩句,這事便也就過了。
可這次,我卻平靜得讓他心慌。
“好,我嫁便是。”
說完,我轉身就走。
“站住!”
謝景之攥住我的手。
“本公子看著,你倒是巴不得嫁給他?”
“怎麼,隻要能做個正頭娘子,即便是那臟汙不堪的馬奴,你也甘之如飴?”
此話一出,幾個好友輕嗤。
“沒見識的女子,眼界就是這般迂腐可笑。”
“寧給馬奴做妻,不為公子做妾,好硬的骨氣!”
“誒,你這話說的,景之何時說過要納她為妾了?不過是個通房…”
“閉嘴。”
謝景之蹙眉打斷,幾人頓時噤聲,識趣地走了。
他猛地將我扯向他。
“阿晚,現在低頭,說你願意為妾,去給萱兒奉茶認錯,我立刻就去把你的身契拿回來,並且保證你將是我謝景之唯一的妾。”
他壓低了嗓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我抽回手,退得遠遠的。
“謝公子剛才問我有什麼需要。有,那便是我嫁人後,我們形同陌路,此生不必再見。”
謝景之明顯一怔,隨即嗤笑出聲。
“不然呢?你算什麼?我為何要去見你?”
他用帕子用力擦了擦手,甩袖大步離開,還不忘低咒。
“你江晚也配做我的妾?不過是我爹找來給我擋災的玩意兒,還真把自己當謝家少夫人了?你也就隻配得上粗鄙的馬奴。”
我扯了扯唇。
是啊。
六歲那年南州大疫,江家隻剩我一人。
若非謝景之撒謊說我命硬能替他擋災,謝家絕不會認下這婚約。
我早該餓死街頭,哪還有命嫁給馬奴?
午後,謝景之牽著魏萱兒來時,我正在繡嫁衣。
他冷冷睨著我,良久,突然譏笑。
“江晚,真以為自己出嫁?”
“沒有三書六聘,拜堂之禮,後日一輛牛車便將你送走。你與那馬奴皆無親無故,連個觀禮之人都沒有,”
他嫌惡地挑起嫁衣一角,
“你穿給誰看?”
我埋著頭,隻顧穿針引線。
“自然是穿給我夫君看。”
“你!”
謝景之一噎,悶聲在桌邊坐下。
魏萱兒輕撫嫁衣的刺繡,柔聲開口。
“我一直沒尋到合心的嫁衣,妹妹這件倒很合我眼緣,不知可否割愛?”
“不…”
“好。”
我拒絕的話還未說完,謝景之便打斷,
“江晚,這嫁衣繡工粗糙,本公子原看不上眼。”
“但萱兒既然喜歡,你便開個價吧。”
我與謝景之的婚約定在我十六歲生辰完婚。這嫁衣我繡了半年,熬過無數長夜,指尖布滿針痕。
憑什麼她一句喜歡,我就要讓?
我眼皮都沒抬。
“不賣。二位若是沒事,便請回吧。”
“啊!”
魏萱兒捂著手驚叫,眼中含淚望著我,
“妹妹不願相讓,我不要便是,何苦用針紮我?”
謝景之急忙捧起她的手。
“傷到哪兒了?疼不疼?”
她順勢偎進他懷中啜泣。
“謝郎,我的手好疼,若是廢了,往後還如何為你撫琴?”
謝景之柔聲安慰,再抬頭看我時目光森冷。
“江晚,萱兒的手金嬌玉貴,是用來撫琴作畫的!若有半點損傷,我要你的命!”
我瞥了眼她手背。
那道淺淡紅痕,分明是她自己掐的。
“謝景之,這你也信?”
他冷笑。
“我不信未來的結發妻子,難道信你?”
魏萱兒依在他懷中,聲音發顫。
“謝郎,那針好似紮進骨頭裡了,這纔不見血。”
她淚眼婆娑地望向我,
“妹妹若因婚事記恨我,我讓位便是,何苦用這等狠毒的手段對付我?”
“若是往後再不能彈琴作畫,回到醉月樓也是沒法謀生了,我、我不如死了乾淨!”
說著,她掙開謝景之,作勢要往屋外的荷塘衝去。
謝景之慌忙將人緊緊摟住,指節都發了白。
“萱兒!我心中唯你纔是妻子,何苦用彆人的錯懲罰自己!”
“來人!”他轉頭冷眼睨我,聲音森寒,“取繡花針來,紮到她認錯為止!”
丫鬟們正要上前,卻被魏萱兒柔聲攔下。
她怯怯望向我,一副無辜又弱小的樣子。
“天寒地凍的,妹妹穿得這樣厚實,針哪紮得進去呢?不如先褪了衣衫再責罰吧。”
殺人不過頭點地,這般折辱實在欺人太甚。
丫鬟們遲疑地看向謝景之。
他漠然轉身,隻淡淡道。
“隨萱兒高興。”
在他心裡,魏萱兒純善柔弱,縱有些小性子也不會真的傷到我。
丫鬟們再不猶豫,一擁而上扯開我的衣帶。
寒意瞬間包裹了我,我一陣瑟縮,下意識喊。
“謝景之!我認錯!都是我的錯!讓她們住手!”
下一秒,手臂上驟然傳來鑽心的刺痛。
魏萱兒親手握著那根繡花針,狠狠紮進了我的皮肉。
“啊!”
“夠了。”
謝景之冷淡的聲音響起,魏萱兒的第二針卻仍落了下來。
“我說夠了!”
他撥開眾人,用披風裹住我。
“既然知錯,往後在府中便要處處禮讓萱兒。她是主母,謝府門風清正,我斷不會寵妾滅妻。”
“萱兒雖性子軟愛哭,卻是我心尖上的人,我是容不得你欺負她的。”
我用儘力氣推開他,唇邊凝著譏誚。
“謝景之,你莫非忘了?我已許給馬奴為妻。”
“什麼妾不妾的,你在說什麼?”
他反應了一下,明白我仍不願為妾後,自嘲地扯了扯唇。
“你江晚就是自甘下賤,我何苦與你推心置腹,多費口舌!”
魏萱兒靠在他肩頭,一臉幸災樂禍。
“謝郎,都怪我多事。非要求著你來再勸勸妹妹做妾,總好過被那馬奴折辱。”
“是我庸人自擾了,她不願,定是真心喜歡這門婚事,我們何必強人所難?”
她輕輕拉他衣袖,示意謝景之走。
謝景之卻紋絲不動,目光死死鎖在我臉上。
“你喜歡那馬奴?”
他思忖片刻,忽然連聲冷笑。
“難怪那日眾人雖躍躍欲試,偏隻有他敢站出來要你,還掏出全部積蓄,硬拉著官差作證,逼我當場簽下身契。”
他俯身扣住我下頜。
“說!你們是何時勾搭上的?你莫不是忘了,你我還存著婚約,竟連寡廉鮮恥都不顧了?”
魏萱兒掩唇輕呼。
“哎呀,原是我看走了眼,妹妹並不似看起來那般木訥,比之我們青樓女子也不遑多讓呢。”
這話激得謝景之胸膛劇烈起伏,目眥欲裂。
“江晚,我要你親口解釋!”
解釋什麼?
魏萱兒字字句句他都奉若真理。
我就算剖出心來,他也隻當是裝腔作勢。
索性是徹底放下了,也無所謂了。
“謝公子說什麼,那便是什麼吧。”
他眼神一空,猛地甩開我,取出帕子反複擦拭指尖,彷彿沾了什麼汙穢。
“你還真是,不知廉恥!”
他拽著魏萱兒摔門而去。
強撐的氣力驟然消散,我眼前一黑便沒了意識。
再醒來已是次日。
謝夫人坐在榻邊,麵含愧色。
“景之這次實在過分,我已罰他反省了。可他對你無意,強扭的瓜不甜,若你硬要逼著他成婚,反倒會成了一對怨偶,鬨得謝家家宅不寧。”
“萱兒並非你想的尋常青樓女子,原是將軍府千金,家門獲罪才沒入官妓。景之為贖她耗儘心血,急得鬢角都生了白發。我這做孃的,怎能不成全?”
她握住我的手,語重心長。
“那馬奴我打聽過了,雖偶有瘋癲,但本性不壞,加之身強體健能掙錢。你又是個會持家的,往後定能把日子過得蜜裡調油。”
謝家富甲一方,謝夫人瞧不上我這個孤女,若非謝景之攔著,她早將我逐出府去。
如今這局麵,反倒遂了她的心意。
謝景之滿心滿眼還隻有我時,也時常帶我去馬場騎射。
我與那馬奴見過幾次,他並無瘋態,不過是終日勞作顯得邋遢。
雖不知他為何要故意在人前扮瘋,若是能好好梳洗,並不遜於謝景之。
嫁給他,未必不好。
但謝家,實非良配。
“夫人說的是。”
謝夫人賞了我二兩銀子當嫁妝,滿意地走了。
整日風平浪靜,謝景之未曾露麵。
我收拾好行囊,與相熟的仆人道彆後,正要進房間歇下。
剛推開房門,便對上一雙幽深的眸子。
濃烈酒氣混著謝景之身上獨有的鬆香撲麵而來。
“昨日是我過分了,為表歉意,我決定再給你一次機會。”
他頓了頓,
“你不肯做妾便罷了,做平妻如何?”
“我保證,此生唯你和萱兒二人。”
見我不動,他預設我是答應了,喜上眉梢。
“但話說在前頭,萱兒仍是主母,掌中饋之權。”
“將來你若有了子嗣,在府中可不分嫡庶,但對外終要分出個尊卑。”
我走到桌邊點了火燭,麵無表情望著他。
他眼底一片清明,沒醉。
那怎麼還說上了胡話?
當著他的麵,我拿出珍藏十年的婚書放上燭火。
“謝景之,我最後說一次。”
“你我的婚約已廢,我不為妾,也不做平妻。”
“我江晚向來也是說一不二的,既然已經許給了馬奴,此事便也絕無轉圜。”
他愣在原地,隨即嗤笑一聲,故作踉蹌著退向門外。
“江晚,本公子醉了,方纔都是胡話,你可千萬彆當真。”
話音未落,他忽又折返,一把奪過桌上那件嫁衣。
“萱兒喜歡這件,明日你若非穿不可,便自己去賬房支銀子買吧。”
我幾乎氣笑了。
“夜禁時分,你讓我上哪兒去買?”
“江晚!”
謝景之猛地停步,臉色陰沉。
“你還真想買?非要拿自己的終身大事與我賭氣?”
“你可知道,明日你嫁了馬奴,失了身子…即便後悔了跪著求我,我也絕不會再多看你一眼!”
“哦。”
我淡淡應聲。
隨他吧,反正那嫁衣是謝夫人送來的,我也用不上。
耐心耗儘,我啪地一下關上房門。
門外傳來他氣極的冷笑低咒。
“好,好!江晚,你就倔吧!明日我不去救你,有的是你哭的時候!”
第二日,大雪。
謝景之不緊不慢迎親拜堂、敬酒,眼看著就要入洞房了。
好友暗暗提醒。
“景之,你莫不是忘了什麼?”
“什麼?”
謝景之愣了半響,才故作恍然道。
“哦,你說江晚啊。”
“行吧,看在你的份上,我便勉為其難去救救她。”
說著又轉向魏萱兒,柔聲道。
“夫人放心,江晚已是嫁過人了,即便回來也隻能做個無名無分的通房,她往後若是不懂府中規矩,你打殺了便是。”
此時,前往馬場的道路已被冰雪徹底覆蓋。
謝景之想也沒想,立刻找來數百人連夜清雪開道。
他風塵仆仆趕到時,我與馬奴早已圓房。
當著眾人的麵,謝景之猛地跪倒在雪地裡,眼眶通紅,顫手指著我。
“江晚!你薄情寡義!你…沒有心!”
我裹緊夫君的狐裘,睡眼惺忪地倚在門邊,懶懶打了個哈欠。
“謝公子,這冰天雪地的,你大清早帶這麼多人來,就為了在這兒嚎兩嗓子?”
他身後那群人裡,好些是昨夜剛吃過喜酒,半醉半醒間被他拉來清雪開路的。
眼見這般興師動眾竟隻為找我哭訴,不免抱怨起來。
“景之,江晚不是你親手簽了身契賣給馬奴的?我們可都瞧見了,如今這又是何苦?”
“我看呀,景之還是放不下江晚。可若真在意她,當初怎忍心發賣?若不在意,又何必拋下新婚妻子,頂風冒雪趕來馬場?”
“你懂什麼!誰不知景之心係魏姑娘?不過是念在舊情來看一眼罷了。”
眾人七嘴八舌間,謝景之臉色愈發蒼白,整個人都微微發顫。
“景之,既然人好好的,咱們就彆打擾新人了,走吧?”
謝景之晃了晃神,強撐著站起身來。
他走出人群,死死盯著我,語氣帶著十分的篤定。
“江晚,不必強撐了。”
“昨夜你定不好過…那馬奴什麼品性我豈會不知?你既不願從他,必是捱了打,才裹得這般嚴實遮掩傷痕。”
我不由蹙眉。
這天寒地凍的,難道不能是因為冷?
他兀自說著,一步步逼近,眼中盈滿痛惜。
“你從小便是這般倔強,不撞南去不回頭。即便不願為妾,稍稍向我低個頭又何妨?說不定我心一軟,連正妻之位都許了你。”
聽不得他胡言亂語,我一臉煩躁。
“謝景之,怎樣纔算低頭?”
“我分明讓你退了銅板,我自願廢棄婚書成全你和魏萱兒雙宿雙飛!可換來的卻是你當眾不留情麵的折辱!”
他身形微滯,疲憊地牽了牽嘴角。
“江晚,我要的從來都是你的全然順從。你讓萱兒為妻,你為妾又如何?十年情分,我難道會厚此薄彼虧待了你?”
這還不算厚此薄彼?
“嗬!”我怒極反笑,“所以在你謝景之心裡,我無論如何都隻能為妾?”
他眼神閃爍,逃避地歎了口氣。
“不說這些了,這次終究是我欠缺考慮。昨夜我便要來接你,奈何天意弄人,大雪封了路。”
說著竟上前將我攬入懷中,掌心輕撫我後背。
“好了,都過去了。你既拚死為我守節,我自然不會嫌棄你的。今日回去便許你平妻之位,往後在萱兒麵前你也不必奉茶伺候,如何?”
“至於那馬奴,他如何傷的你,今日我定要讓他十倍奉還!”
我心底湧起陣陣惡心,奮力掙脫他。
“謝景之,請你自重!”
“還有,請你不要當眾胡言亂語!免得日後傳出什麼我新婚之夜為負心漢守節的混賬話,平白汙我清白!”
謝景之渾身一僵。
“阿晚,你怎會這麼想?”
話音未落,一隻溫熱的大手已將我拉至身後護著。
緊接著,男人當胸一腳將謝景之踹倒在地。
“謝公子對著我新婚妻子狂吠動手,是真不怕我這瘋病發作,活活打死你?”
謝景之像個破麻袋似的被踹飛出去,一頭紮進雪堆裡。
好幾個人手忙腳亂把他扒拉出來,他呸呸吐著雪渣,臉都氣綠了。
“放肆!謝家馬場豈容你個下人逞凶?昨日傷阿晚在先,今日冒犯主人在後,本公子便是當場格殺你,也無人敢置喙!”
孟星河往前一站,把我完全擋在身後。
他肩背挺拔如鬆,哪有半分傳言中的瘋癲醜態?
握著我的手有些粗糙,卻讓人沒來由的安心。
昨日迎親時,我偷偷掀蓋頭看過。
他高踞駿馬之上,喜服灼灼,儀仗周全。
而眼前這所謂的“馬棚”,實則是間陳設雅緻的木屋,一應器物皆非凡品。
可見謝景之當日種種貶損,不過是為逼我低頭做妾的伎倆。
孟星河冷眼掃過屋外圍聚的數百人,唇邊浮起譏誚。
“謝公子既已簽契將阿晚許配於我,如今帶著家丁持械圍宅,是要毀約殺人,強奪人妻?”
謝景之被這話懟得滿臉通紅,卻還硬撐著架子。
“你算什麼東西,也配得上本公子大費周章!”
“阿晚自小便與我定親,我們十年感情,我雖與你簽了契,但她不願嫁你這般粗鄙之人,我來解救何錯之有?”
“哦?”
孟星河轉頭看我,目光溫和,
“娘子,他說的是真的嗎?你不想嫁我?”
我堅定地搖頭。
“夫君彆聽他的鬼話。”
昨天拜堂前,孟星河認真對我說,如果我不願意,他會給我一筆銀錢送我離開。
他當時買下我,純粹是看不下去謝景之的所作所為,怕我落到壞人手裡遭人折辱。
我看他屋中乾淨雅緻,人相品貌也是上乘,雖不知他為何要在謝家馬場隱姓埋名,但我既然決定嫁給他,就不會反悔。
隻是…
我輕聲問:
“公子家裡可曾娶親?是真心要娶我的嗎?”
孟星河聞言一怔,隨即眼底漾開溫柔笑意。
“阿晚,我孑然一身,既無妻妾,也未曾定親。”
他指向窗外尚未撤去的喜慶裝飾,
“若不願娶你,何必張燈結彩備下花轎?剛才問你,隻覺得婚配之事不能一廂情願,總要聽聽你的意見…也怕你因一時意氣做出抉擇。”
見我仍凝望著他,他輕輕握住我的手。
“關於我的來曆,日後你便知曉,如今尚有不便。”
“江晚!”
謝景之打斷我的思緒,他瞪著我,眼睛紅得嚇人,
“你還要賭氣到什麼時候?就非要做我的正妻,非要我低聲下氣求你?!”
“好!我許你正妻之位,讓萱兒居平妻,這下你總該滿意了?”
他向我張開雙臂,一副胸有成足的樣子。
“過來。”
我嘲諷地扯了扯唇。
他以為婚嫁之事是討價還價?
“謝景之,世間之事並非皆要如你心意,我也不是你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
“你既與魏萱兒盟誓成婚,轉眼便要貶她為平妻。這般朝秦暮楚的男兒,說出的承諾又怎能讓人當真?”
他被我說得臉上一陣燥熱,卻仍強行辯解。
“阿晚,我對萱兒有心,不代表對你無意,為何你一定要讓我在你們之間分出高下?”
“夠了,”我捏了捏眉心,“謝景之,我最後說一次,我從來沒有在賭氣,請你離開!”
孟星河把我往身後拉了拉,語氣冷得像冰。
“謝公子,可聽清楚了?阿晚現在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要發瘋找彆人去,彆在這兒丟人現眼。”
周圍人也看不下去了,紛紛上前勸他。
“景之,人家夫妻倆好好的,咱們回吧。”
“世間什麼女人沒有,何必要在這裡受氣?她一個孤女,本就配不上謝府的門第。”
“有魏姑娘那樣的絕色在新房等著,你捨得讓她獨守空閨?”
有人伸手要拉他離開,他突然像瘋了似的衝上來要拉我,被孟星河一把推開。
他踉蹌著跌坐在雪地裡,竟帶了哭腔。
“阿晚,跟我走?你要什麼我都給你,好不好?”
在場的人都看傻了。
誰見過謝家公子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
孟星河摟著我的肩膀轉身進屋,砰地關上門,把他隔絕在外。
屋裡暖烘烘的,他給我倒了杯熱茶,眉頭還皺著。
“謝景之好似對你有情,若你後悔,現在還能去找他解釋清楚,畢竟我們尚未圓房…”
“他或許有情,但情意太薄,心裡裝的人太多。今日是魏萱兒,明日又會是誰?我要的是一心一意,他永遠給不了。”
忽然想起十年前初到謝府時,那個站在母親身側偷偷對我笑的少年。
誰能料到,曾經靦腆溫良的他,會變成如今這般虛偽自私的模樣。
“孟星河,”我認真望著他,“我擅長女紅,廚藝尚可。往後你主外,我主內,我們好好過日子。”
經曆過南州那場瘟疫,偌大的江家隻剩我一人。
這些年在謝家寄人籬下,我所求的不過是個安穩的家,一個真心相待的良人。
門外,謝景之還在發瘋般捶門,聲音嘶啞地喊。
“江晚!你出來!我命令你出來!”
孟星河站起身,活動了下手腕。
“看來得讓他徹底死心才行。”
我拉住他。
“我來吧。”
開啟門,謝景之眼睛一亮就要撲上來。
我抬手就給了他一個耳光。
“這一巴掌,打你背信棄義。”
反手又是一個耳光。
“這一巴掌,打你欺人太甚。”
他捂著臉愣在原地,我冷冷道。
“謝景之,從你把我賣給孟星河那天起,我們之間就徹底完了。你要是再敢來糾纏...”
我瞥了眼對麵的馬廄。
“我就用那馬糞潑你一身,讓全京城的人都看看謝公子的風采。”
謝景之張著嘴,像條離水的魚,半天說不出話。
孟星河在我身後輕笑出聲。
“娘子好威風!早就聽說謝公子的未婚妻潑辣厲害,我當初一聽就喜歡,我家正缺個能鎮住場子的夫人。”
我微微一怔。
原來在外人眼裡,我竟是這樣的形象。
想必這些名聲,也都是謝景之縱容傳出去的吧。
我心頭火起,抬腳就踹在他腿窩上。
“啊!”
他痛呼一聲,捂著腿直抽冷氣。
沒等他緩過來,我又是一腳踹過去。
“當初你縱容魏萱兒用針紮我,現在你就替她受著!你為了贖她急白了頭發,想必替我挨這兩腳也心甘情願?”
“江晚…你…過分了!”
謝景之疼得直不起腰,話都說不利索。
“景之!”
“夫君!”
謝夫人和魏萱兒匆匆趕來,見他這般狼狽,頓時變了臉色。
謝夫人厲聲喝道。
“江晚!你欺人太甚!謝家養你十年,你就是這麼報恩的?”
魏萱兒扶著謝景之,狠狠瞪著我。
“謝郎放心不下你,連夜除雪趕來,你竟這般不識好歹!”
我冷眼看著這三人,隻覺得荒唐可笑。
“謝家的恩情?”我向前一步,“十年間我伺候謝景之起居,替他擋災祈福,就連他病重時也是我日夜不離。這恩情,我早已還得乾乾淨淨。”
魏萱兒尖聲道:“那你也不該動手打人!”
“打人?”我輕笑,“當初在謝府,魏姑娘用繡花針紮我時,可比這重多了?謝夫人不過也就讓謝景之反省,怎麼不說過分?”
孟星河走到我身側,語氣平靜卻帶著威嚴。
“謝公子擅闖民宅,騷擾朝廷命婦,按律該當何罪?”
三人臉色驟變。
“朝廷命婦?”
這時,一隊官兵疾馳而至,為首將領翻身下跪。
“參見鎮北侯!聖上宣您即刻入宮。”
在場眾人全都愣在原地。
魏萱兒扶著謝景之的手猛地一顫,謝夫人更是麵無血色。
“你一個瘋馬奴,怎麼可能是?”
謝夫人聲音發顫,話都說不完整。
鎮北侯常年駐守邊關,每年僅回京述職一次,連朝中官員都未必認得全,更不用說謝家這樣的商賈之家。
如今聖旨已到,再無疑問。
謝景之整個人晃了晃,突然想通了什麼,眼中湧起驚懼
“你堂堂鎮北侯,為何要在謝家馬場潛伏兩月?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孟星河扶我上馬,語氣平靜卻帶著寒意。
“謝公子莫非忘了,半年前謝家送往邊關的那批軍馬,為何會突發怪病?致使我軍在與北晉一戰中損失慘重,死傷數萬將士?”
“本侯奉命查案,自然要親自查探。”
謝景之腿一軟,整個人栽倒在地。
他恍惚地搖著頭。
“不可能,謝家祖輩供奉戰馬,絕不會在馬上動手腳。”
但軍馬確實出自謝家,無論如何,謝家都難逃乾係了。
謝景之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謝夫人頓時哭天搶地,魏萱兒也哭得肝腸寸斷,幾個好友手忙腳亂將他抬回了謝府。
三日後,聖旨下達。
經查證,謝家長期給戰馬少量餵食瘋馬草,致使馬匹在戰場上突發癲狂,釀成慘敗。
而那批毒草料,正是魏萱兒引薦的胡商所供。
如今胡商早已逃之夭夭,朝廷仍在追查,但謝家的罪責終究難逃。
謝家男丁流放漠北做傜役,女眷充入官妓,家產儘數抄沒。
曾經風光無限的謝家,一夜之間轟然倒塌。
謝景之被押送出京那日,與我在城門口不期而遇。
孟星河身後跟著一列親兵,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我與他共乘一騎,正要啟程前往邊關侯府。
謝景之戴著沉重枷鎖,衣衫襤褸,哪裡還有當初貴公子的模樣。
“江晚!”
他淒然地叫住我,
“你早就知道他的身份,早就料到謝家會倒,才故意將計就計嫁給他是不是?”
我望著他,忽然覺得可笑。
“謝景之,還記得那件嫁衣嗎?我繡了整整半年,滿心歡喜等著嫁你。可你在成親前兩日,用兩個銅板把我賣了。”
他渾身一顫,眼中的信念寸寸碎裂,隻剩下無儘的悔恨。
“阿晚,是我錯了!我娶魏萱兒隻是虛榮心作祟,我根本不愛她!所有人都說她是將軍之女,即便身在青樓但也曾是官宦小姐,你有她才配得上做我的妻子,勸我把你這孤女收作妾室。”
他跪倒在地,枷鎖哐當作響。
“對不起,阿晚。求你跟鎮北侯求情,放過我娘!她風光一輩子,怎能去做官妓?那不如讓她死了痛快!”
我輕輕搖頭,握緊孟星河的手。
“夫君,我們走吧。”
身後,魏萱兒賄賂了官兵偷偷趕來給謝景之送行,她臉色煞白,手中給謝景之準備的包袱啪地掉在地上,露出幾件金銀細軟,是她全部的身家。
“謝景之,”她聲音發顫,“你剛才說的,可是真心話?”
謝景之仍死死盯著我遠去的背影,聲音淒厲。
“阿晚,我的阿晚!你回頭看我一眼,就一眼!”
魏萱兒抹去眼淚,抬手狠狠扇在他臉上,眼中儘是冰冷。
“謝景之,你娘昨夜投湖自儘了,你現在求誰都沒用!”
謝景之猛地抬頭,眼中儘是血絲。
“我娘她…你為什麼不攔著她!”
魏萱兒突然癲狂大笑。
“我為何要攔?她還想拉著我一起死,說什麼要為謝家、為你守節!你謝景之也配?”
“虧我還以為你與那些紈絝不同,誰知也是個敗家子!你爹才過世幾年,就把祖業敗得精光!”
說著,她緩緩後退,又哭又笑。
“現在我倒羨慕江晚了,她看清你的真麵目,早早脫身。”
再不看謝景之灰敗的臉色,她撿起散落的包袱,頭也不回地離去。
魏萱兒嫁過人,再做不得花魁,淪為了普通妓子。
她每日裡迎來送往,越想越恨謝景之。
於是,她拿出全部積蓄買通了管傜役的小官,要他“特彆關照”謝景之。
不出幾月,謝景之一身病痛,死在了漠北荒原。
而此時的我,正與孟星河在草原上縱馬馳騁。
“慢些!”
他在身後緊跟著,聲音帶著笑意。
我勒住韁繩,在夕陽中回頭看他。
“夫君,有孕之人騎馬,不妨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