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向標記ABO 第 12 章
第七特殊會議室的金屬門在顧昭衍麵前無聲滑開,如同揭開一個精心準備的舞台幕布。
室內光線經過精密調控,柔和卻足夠明亮,將中央那懸浮旋轉的龐大基因鏈模型映照得如同幽藍色的星雲。空氣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隻有儀器執行的低微嗡鳴,營造出一種近乎神聖的科研殿堂般的氛圍。
顧昭衍的目光越過冰冷的裝置,瞬間攫住了站在投影台旁的身影。
季容與。
一身剪裁合體的白色研究員製服,外麵罩著纖塵不染的白大褂,釦子嚴謹地係到領口最上端,恰好遮住了可能泄露任何資訊的脖頸肌膚。鼻梁上那副金絲眼鏡,為他過於蒼白的臉增添了幾分禁慾的學術氣息,也巧妙地成為一道反射冷光的屏障。
聽到開門聲,他正凝視著模型的目光緩緩擡起,投向門口。
四目相接。
時間彷彿被無形的手拉扯、扭曲。顧昭衍感覺自己的心臟在胸腔裡沉穩地搏動,速率分毫未變,但某種更深層的東西,像是被極細的冰針刺入,帶來一陣尖銳而短暫的麻痹感。
那雙眼睛……比他記憶中更加深邃,眼睫垂下時投下的陰影也更長,但最令人心悸的是那份空寂。像兩潭被極寒徹底封凍的深湖,湖麵光滑如鏡,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的身影,卻沒有任何情緒的漣漪,隻有一片打磨得光滑冰冷的、絕對的平靜。
“顧總。”季容與開口,聲音透過優質空氣傳來,清晰、平穩,像是最標準的播音腔,剔除了所有個人色彩。他微微頷首,幅度精確得如同機械設定,是純粹公式化的禮節。
他在演。顧昭衍心底冷笑一聲,麵上卻不動聲色。一場“初次見麵”的戲碼,對方顯然做足了準備。
“季首席。”顧昭衍邁步走進,門在身後無聲吞噬了外界的一切。他的聲音是同等的沉穩疏離,是商場巨擘慣有的、帶著距離感的語調。他走向會議桌主位對麵,自然落座,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空中複雜的模型,刻意避免長時間的直視,彷彿真的隻為公務而來。“久聞大名。看來,‘普羅米修斯’在季首席手中,已然氣象一新。”
季容與的嘴角似乎極輕微地牽動了一下,“科學探索永無止境,顧總過譽。目前隻是基於現有資料,優化了部分理論框架。”他的指尖在加密資料板上流暢滑動,調出新的圖表,“一切的前提,離不開顧氏集團毫無保留的資金與支援。”
滴水不漏。顧昭衍靠向椅背,做出一個“請”的手勢,目光卻如同無形的探針,細細描摹著對方每一寸表情肌理。他試圖從那冰封的完美麵具上,找到一絲熟悉的裂痕。
“投資自然看重回報。我尤其好奇,季首席如何評估專案未來的風險,特彆是……涉及eniga基因序列的部分。”顧昭衍尾音微微下沉。
找到了。
並非明顯的破綻,而是一些幾乎被時間抹平、卻又固執殘留的印記,如同古瓷上極細微的開片,需得極近、極耐心才能窺見。
是他說話時,偶爾極快速輕抿一下唇的細微動作。過去那個少年,在實驗室被導師提問、或是需要鼓起勇氣向他索要臨時標記時,總會無意識地這樣做,像是要抿去那一點不易察覺的緊張或不確定,那姿態裡總帶著一絲惹人憐惜的脆弱。
如今這個動作幾乎被磨礪得消失不見,但在某個音節轉換的瞬間,那淡色的、缺乏血色的唇瓣仍會極快速地、輕微地內抿一下。
是他傾聽時,左手食指會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叩擊桌麵的習慣。節奏很輕,幾乎無聲,但顧昭衍記得。過去在圖書館,他坐在對麵看書時,就曾注意到季容與在思考難題時,左手食指會有這樣細微的、幾乎察覺不到的動作,像是一隻幼獸不安地輕刨地麵。
現在,當顧昭衍提出關於eniga基因風險的關鍵問題時,那擱在資料板邊緣的左手食指,再次出現了那幾乎不可察覺的、極輕的叩擊。一下,兩下……
是他推眼鏡的方式。並非乾脆利落的一推,而是中指指尖先抵住鏡梁中部,然後才用拇指輔助,輕輕向上推滑。一個極其微小、甚至稱不上特點的習慣性動作。
顧昭衍的記性很好,他模糊地記得,很多年前,那個總是低著頭的少年,在被他突然叫到名字時,倉促擡頭間,似乎也是這樣推眼鏡的,帶著一點被打斷思緒後的細微笨拙和不易察覺的羞赧。
還有……當他全神貫註解釋某個複雜基因序列時,那偶爾會微微蹙起的、極其細微的眉心。不是煩惱或困惑,而是一種極度專注時不由自主的神情。
過去,他伏案計算那些令人頭疼的公式時,燈光下,那清秀的眉心也會這樣微微蹙起,形成一個極淡的“川”字,那時顧昭衍甚至會覺得有些……可愛。
如今,這個表情出現得更短暫,幾乎在他察覺到的瞬間就被強行撫平,彷彿那眉心從未有過任何波動。但那瞬間的痕跡,卻與久遠的記憶微妙地重疊了。
這些微不足道的、幾乎要被徹底磨滅的小習慣,像沉在水底的細砂,偶爾被水流帶動,閃爍出微弱卻熟悉的光芒。
它們證明著,眼前這個冰冷強大的eniga,核心深處,或許還殘留著一絲屬於過去那個“季容與”。
然而,也正因如此,才更顯殘酷。
這一點點熟悉,非但沒有讓顧昭衍感到絲毫慰藉,反而無比清晰地照出了那四年間被強行改變、剝離、重塑的部分,是何等的徹底和……觸目驚心。
它們像散落在冰原上的零星碎片,拚湊不出過去的溫暖,隻能更加反襯出此刻無邊無際的寒冷。
他是在透過這些細微的、幾乎消亡的習慣,窺視一具被掏空了內在、隻剩下行為慣性的軀殼嗎?
一種沉重的、幾乎讓他喘不過氣的悲傷,混合著愧疚,無聲地淹沒了他。顧昭衍寧願季容與徹底變成一個陌生人,也好過像現在這樣,讓他從這些殘存的碎片裡,窺見那場無聲的、徹底的風化與湮滅。
季容與擡起眼,鏡片後的目光沒有絲毫閃爍,甚至沒有一絲躲避,就那樣直直地、冷靜得近乎殘酷地迎上顧昭衍的審視。
“風險與機遇永遠並存,顧總。eniga的基因序列無疑是治療資訊素紊亂的關鍵鑰匙,但也同樣可能是開啟潘多拉魔盒的咒語。”
他切換投影,展示出一係列令人歎為觀止卻又極其複雜的基因鎖三維結構圖示,“撇開倫理爭議不談,目前最大的技術瓶頸在於……”
他指尖輕點,一個巨大的紅色警示符號懸浮在基因鎖上方,“……極端缺乏足夠的、可供深度分析和反複驗證的活體樣本及與之對應的、跨越時間維度的完整生理資料。再完美的理論推演,終究隻是沙堡之上的空中樓閣,需要經過嚴格設計的實驗來無情地驗證或徹底推翻。”
他談論“活體樣本資料”的語氣,彷彿那與自身毫無關聯。
顧昭衍的指尖在桌麵下無聲收緊。他知道了。對方不僅清楚“普羅米修斯”的起源,甚至預判了他的試探,並用最專業的方式,將問題輕巧地推了回來,同時點明瞭自己的不可或缺——他既是執刀人,也是唯一的鑰匙。
“看來季首席對此已是深思熟慮,方方麵麵都考量周全。”顧昭衍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周身那醇厚凜冽的白蘭地氣息依舊被壓製在極低的閾值,彷彿隻是空氣中一縷微不足道的餘味。
但是eniga擁有最敏感的資訊素感知力,仍然極高的匹配度讓季容與幾乎瞬間就有了反應,eniga藏在基因裡的掠奪欲幾乎瞬間就不斷衝擊著他的理智,但是又被季容與不動聲色地壓回去。
“那麼,基於您專業的判斷,對於未來獲取這類……極其‘特殊’且敏感的樣本資源,您有何具體的高見或預案?”顧昭衍的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炬,幾乎是在步步緊逼,試圖用壓力強行在那光滑的冰麵上鑿開一道細微的縫隙。
季容與做了一個極小的推眼鏡的動作,這個細微的行為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個完全沉浸於學術邏輯、心無旁騖的學者。
“首先,必須建立絕對安全、可靠且完全符合超高標準倫理規範的樣本來源渠道。這很可能需要與國內外某些擁有特定管轄權的專業管製機構,達成前所未有的、深度互信的戰略合作。”
他語調平穩,每個詞都經過權衡,目光再次落回顧昭衍臉上,冰冷而清晰,像是在提交一份客觀報告,“其次,也是最核心的原則,任何樣本的提供者必須處於完全知情、徹底理解風險,並基於絕對自願的狀態參與。任何形式的強製、隱瞞或利益誘導,都會引入無法估量的偏見變數,嚴重汙染研究資料的純潔性和可靠性。”
他話音稍頓,鏡片後的目光似乎驟然銳利了一瞬,“最後,也是至關重要、不容妥協的一點:所有參與專案的研究者,必須保持絕對的理性、客觀和中立。任何個人情感的介入……”
他清晰地吐出每一個字,彷彿在宣讀一條不容違背的法令,“……都是對科學精神最大的褻瀆與不尊重,也必將整個專案置於萬劫不複的傾覆風險之中。”
每一句都精準地釘在顧昭衍意圖前進的每一步上。
會議室裡陷入短暫的寂靜,唯有全息模型無聲流轉,幽藍的光芒映照著兩人之間無形卻堅硬的壁壘。
顧昭衍忽然低笑了一聲,那笑聲裡聽不出什麼愉悅,反而帶著一種被徹底看穿後的、冰冷的興味。“季首席果然名不虛傳。思維縝密,邏輯清晰。”
他站起身,不再看那令人眼花繚亂的投影,整理了一下毫無褶皺的西裝下擺,目光不再流連於那令人眼花繚亂的投影,彷彿已對這場彙報失去了興趣。“今天的技術交流很有啟發性。我會讓專門的投資部持續關注。期待‘普羅米修斯’專案的下一次實質性突破。”
他沒有道彆,轉身走向門口。這場試探,他未占得半分先機。季容與用最完美的方式,在他麵前築起了一道冰牆。
金屬門再次無聲滑開。
“顧總。”季容與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依舊平穩無波。
顧昭衍腳步頓住,沒有回頭。
“科學需要耐心。”季容與的聲音冷淡得像在陳述一條物理定律,“有些答案,急不來。”
門在顧昭衍身後合攏,徹底隔絕了內外。
他站在空曠冰冷的走廊裡,周身那收斂至極的白蘭地氣息終於一絲絲彌漫開來,沉鬱而凜冽,帶著蟄伏的鋒芒。
而會議室內,在金屬門徹底關合、將外界最後一絲動靜也隔絕的瞬間,季容與的目光才從門口方向緩緩收回,重新落回那已然黯淡的投影台基座上。
他伸出指尖,在加密資料板上輕輕一點。
嗡——
幽藍的光芒徹底熄滅,龐大的基因模型瞬間消散無蹤,彷彿從未存在過。
室內驟然陷入一片符合最高保密標準的、死寂的昏暗,隻有緊急出口微弱的綠色指示牌提供著一點微不足道的光源。
他靜立了幾秒,然後才擡起手,摘下了鼻梁上的金絲眼鏡。冰冷的金屬鏡腿在指尖留下細微的、真實的壓痕。他用指腹極其緩慢地揉了揉眉心,這個動作泄露出一絲人偶般的僵硬感。
第一回合,結束。
他完美地扮演了“季首席”,冷靜、專業、滴水不漏。
隻是無人得見,在那被冰冷鏡片短暫遮擋的眼底最深處,一閃而過的,並非全然冰冷的、極其複雜的疲憊,以及一絲……彷彿掙脫了什麼無形枷鎖後的虛脫。
他贏了場麵。卻也清晰地感覺到,某些被強行鎮壓的東西,正在冰層之下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