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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為玉碎不為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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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朝金枝玉葉的康寧公主,卻死於一母同胞的皇弟之手。

馬車內,入目便是刺目的紅,衣襟染血,生機斷絕。

未冷的棋囊從袖中滑落,白玉棋子沾著血,像未完的殘局。

馬車外風聲簌簌,蓋過了破碎的嗚咽。

1.

寒光一閃,冰冷的刀鋒堪堪掠過蕭徹的頸側,帶起一縷斷髮,狠狠釘入他身後的樹乾,入木三分,尾羽猶自震顫不已。死亡的涼意,瞬間浸透了蕭徹的脊背。

殿下!

驚呼聲被獵場驟起的混亂廝殺聲撕扯得支離破碎。護衛們瘋狂地撲向突然從林間湧出的黑衣刺客,刀劍碰撞,血肉橫飛,驚得遠處鹿群四散奔逃。

蕭徹瞳孔緊縮,盯著那枚差點取了自己性命的箭簇,寒意直衝頭頂。

是誰這雷霆手段,這精準狠辣的一箭,目標如此明確——直指他這位嫡皇子!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混亂的戰場,試圖找出那藏匿的弓手。

就在這電光石火間,一道赤紅的影子裹挾著勁風,從側後方疾掠而至,快得隻留下一片灼目的殘影。

蕭徹甚至來不及反應,隻覺腰身一緊,已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帶得離鞍飛起,重重摔落在地,滾入一片半人高的蒿草叢中。

塵土嗆入口鼻,他狼狽地撐起身,抬眼望去。

那赤影已然勒馬迴旋,穩穩停駐在他方纔的位置。馬背上,那人一身硃紅勁裝,身姿挺拔如雪中青鬆,長髮高高束起,露出一段白皙卻線條淩厲的脖頸。

她手中緊握著一柄沉重的玄鐵長弓,弓弦尚在嗡鳴。夕陽的金輝斜斜地潑灑下來,將她周身輪廓勾勒得銳利而孤絕,彷彿一柄剛剛出鞘、飲過血的古劍。

正是他的長姐,康寧公主蕭令儀。

她並未看他,那雙深潭似的眸子冷冷地掃過戰場,精準地捕捉到刺客群中一個欲趁亂後撤的身影。搭箭、開弓、瞄準,動作行雲流水,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沉穩。

留活口!蕭徹脫口喊道。

話音未落,嗖的一聲銳響,破空而去。那支箭矢如同長了眼睛,精準無比地穿透了目標刺客持刀的右肩胛骨,巨大的力道帶著那人向後飛跌出去,被撲上來的侍衛死死摁住。

蕭令儀這才緩緩收弓,勒轉馬頭,居高臨下地看向草叢中一身塵土的弟弟。她的目光掃過他驚魂未定、沾滿草屑的臉,又掠過他頸側那道被箭風劃出的、滲出細小血珠的淺痕,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獵場圍禁,刺客卻能混入。她的聲音不高,卻像冰淩撞擊,清晰地穿透嘈雜的戰場,敲打在每一個倖存護衛的心上,也重重砸在蕭徹心頭,阿徹,你的衛率,該換血了。

蕭徹狼狽地站起身,喉頭有些發緊。方纔那生死一線的驚懼尚未完全褪去,此刻又被長姐這毫不留情的審視和直指要害的責問刺得臉上火辣。

他張了張嘴,想辯解什麼,卻在對上蕭令儀那雙毫無波瀾、深不見底的眼眸時,所有的話都噎在了喉嚨裡。

那眼神,銳利得如同她方纔射出的箭,洞穿了他所有未出口的藉口,隻留下**裸的警示——這儲位之爭的刀光劍影,已近在咫尺。

2.

金鑾殿上,空氣凝滯得如同灌了鉛。巨大的蟠龍金柱沉默矗立,支撐著這象征著至高權力的穹頂。龍椅空懸,老皇帝纏綿病榻,朝政如懸絲。

爭執的焦點,是千裡之外洶湧肆虐的江南水患。

戶部尚書王嵩,鬚髮皆白,顫巍巍地捧著笏板,聲音帶著一種疲憊的、近乎絕望的喟歎:……災民百萬,餓殍遍野。老臣以為,當務之急,唯有傾儘國庫餘糧,速撥各州府,全力賑濟!先解燃眉之急,穩住民心,方為上策啊!

他身後,一乾老臣紛紛頷首附議,歎息聲此起彼伏。

這是最穩妥、最不易出錯的路子。開倉放糧,曆來如此。

然而,這穩妥之中,卻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短視和無力。

傾儘國庫一個清冷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響起,瞬間壓過了殿內的嘈雜。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那抹立於丹墀之下的硃紅身影。蕭令儀今日未著勁裝,換上了繁複的親王常服,卻依舊掩不住那份淵渟嶽峙的氣度。她並未看那些附議的老臣,目光如冰錐,直刺王嵩。

王尚書,傾儘國庫,可夠百萬災民撐過三月她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在每個人緊繃的神經上。

三月之後,水退不儘,疫病四起,流民遍地,又當如何再開倉倉中還有糧否亦或坐視餓殍盈野,流民揭竿而起

一連串的反問,如同重錘,砸得王嵩臉色發白,嘴唇哆嗦著,竟一時語塞。殿內死寂一片,隻有沉重的呼吸聲。

蕭令儀向前一步,環視殿中諸臣,那雙鳳目裡燃燒著近乎冷酷的理智火焰:水患非一日之寒!根源在於河道淤塞、堤壩失修、泄洪無道!年年治標,年年潰決,徒耗民脂民膏!此等頑疾,豈是放糧可解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石之音:本宮諫言,三管齊下!其一,即刻開倉,著戶部及光祿寺官吏,設粥棚於高地,救助民眾,以期活命為先!

其二,征調臨近州府衛所兵丁,以工代賑,疏浚主乾河道,加固險要堤壩!

其三,也是最緊要的一步——開內帑,遣欽差,持尚方劍,直赴江南!嚴查曆年河工款項貪墨,凡涉案官吏,無論品級,立斬不赦!抄冇家產,儘數充作河工、賑災之用!

嘩——殿內瞬間炸開了鍋。

兵丁疏浚此乃勞民傷財!萬一激起兵變……

開內帑查貪墨還要立斬不赦公主!此議太過酷烈!江南官場牽連甚廣,如此大動乾戈,恐生大亂啊!

公主殿下,女子監國已是逾矩,此等雷霆手段,恐非仁君之道……

反對聲浪洶湧而來,矛頭直指蕭令儀的身份與她的鐵腕。那些牝雞司晨、太過酷烈的議論,如同毒刺,帶著根深蒂固的偏見與恐懼。

蕭令儀脊背挺得筆直,如同孤峰迎向風暴,麵上冇有一絲波瀾,隻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譏誚。她早已習慣。

就在這時,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如同投入沸水中的一塊堅冰,暫時壓下了喧囂。

皇姐之策,切中要害。

眾人循聲望去,是肅立在另一側的嫡皇子蕭徹。他一身玄色蟒袍,麵色沉凝,迎著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緩緩道:水患如毒瘤,剜肉補瘡終是徒勞,必得斷其根源。皇姐所言以工代賑、疏浚河道、嚴查貪墨,確是治本之法。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更加審慎:然,江南官場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立斬不赦,恐使上下離心,人人自危,反誤賑災大計。臣弟以為,可先以雷霆之勢查案,追繳贓款,待水患稍平、證據確鑿,再依律嚴懲首惡,餘者或可戴罪立功。如此,既顯朝廷肅貪決心,亦留有餘地,不致激起大變。

蕭徹的建議,像一道溫潤卻堅定的水流,試圖在蕭令儀的雷霆與朝臣的保守之間,沖刷出一條折中的路徑。

蕭令儀側目,看向自己一手教導、如今已能獨當一麵的皇弟。

他眉宇間那份屬於儲君的沉穩與權衡,讓她眼底深處那絲譏誚悄然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帶著審視的讚許,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

他的路數,更符合一個仁君的期許,更能安撫這殿中驚惶的群臣之心。

皇弟思慮周全。她終於開口,聲音恢複了平靜,聽不出情緒,就依你所奏。查案、追贓、疏浚、賑濟,同步而行。然,

她目光陡然銳利如刀,掃過那些剛纔激烈反對的老臣,主事欽差,需得剛正不阿、不畏權貴之人!若查案不力,或有人膽敢陽奉陰違,延誤河工、剋扣賑糧——勿謂本宮言之不預!

那勿謂言之不預六個字,帶著森森寒意,讓整個金殿的溫度彷彿又降了幾分。群臣噤若寒蟬,再無一人敢置喙。最終,蕭徹的折中之策得以推行。

退朝的鐘聲在壓抑中敲響。蕭徹快步趕上先行一步的蕭令儀,兩人並肩走在空曠而迴音悠長的宮道上。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皇姐方纔……鋒芒太露了。蕭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真切的憂慮,那些老臣,麵上唯唯,心中隻怕已驚懼交加,恐對皇姐不利。

蕭令儀腳步未停,目光直視著前方巍峨的宮門,語氣平淡無波,卻透著一股磐石般的堅定:阿徹,你記住。為君者,仁德是錦上之花。權之根基,永遠是‘法’與‘威’!江南積弊已深,如同沉屙,不下猛藥,刮骨療毒,何以新生婦人之仁,隻會貽害無窮。

她頓了頓,側過臉,夕陽的金光勾勒出她線條分明的下頜,眼神深邃如古井:那些驚懼嗬,我若在意這些,便不會站在這裡。這江山,需要的不是一團和氣,而是能滌盪汙濁的烈風。縱使粉身碎骨,隻要能撕開一道口子,讓光照進去,便值得。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砸在蕭徹心上。他看著長姐堅毅得近乎孤絕的側影,心頭湧起巨大的敬佩與更深的無力。

他明白她的洞見與決絕,那是對這腐朽帝國最清醒也最痛苦的認知。然而,他更深知這朝堂的泥潭有多深,那無形的、名為祖製與人心的枷鎖有多沉重。

她像一把註定要折斷的絕世名劍,而他,卻必須去做那把既能斬斷荊棘,又能守護傳承的玉尺。



皇姐……蕭徹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若你……若你為皇子……,後麵的話,他終究冇能說出口,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消散在暮色漸濃的宮闈深處。

蕭令儀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隨即恢複如常。她冇有迴應,隻是那挺直的背影,在夕陽的餘暉裡,顯得愈發孤高,也愈發寂寥。那未儘之語,像一根無形的刺,深深紮進了兩人的心底。

3.

江南的洪波尚未完全平息,一樁震動朝野的大案,如同平地驚雷,再次將朝野的心臟撕裂。

北境軍糧!十萬火急運往前線、支撐著帝國北大門安危的軍糧,在途經河西道時,竟被查出大批摻沙!沙礫之多,觸目驚心,勢以讓戍邊的將士餓著肚子去麵對胡人的鐵騎。訊息傳回,舉朝嘩然,龍顏震怒。

禦書房內,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老皇帝病體支離,斜倚在榻上,渾濁的眼睛裡燃燒著狂怒的火焰,劇烈地咳嗽著,手指抖得不成樣子:宣大理寺卿,查……給朕徹查!這禍國的奸臣賊子誅……誅九族!

出乎意料的,這樁大案很快便有了結果。

跪在最前麵的,赫然是蕭令儀頗為倚重的門客之一,河西轉運司副使,鄭懷恩。他麵如死灰,抖如篩糠,口中隻會反覆唸叨:臣冤枉!臣冤枉啊陛下!臣隻是奉命行事……

他驚惶的目光,幾次下意識地瞟向肅立在一旁的蕭令儀,那眼神複雜至極,有恐懼,有絕望,似乎還隱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哀求。

矛頭,在無聲的暗示中,隱隱指向了康寧公主!

蕭令儀一身素服,立於禦案側下方,臉色冰封,眼神銳利如刀,直視著鄭懷恩,冇有半分慌亂,隻有徹骨的寒意。

她一言未發,但那周身散發的凜冽氣場,讓禦書房內的溫度驟降。

父皇息怒,保重龍體。蕭徹的聲音沉穩響起。他上前一步,拱手道:此案乾係重大,牽涉軍國安危,更關乎前線將士性命與朝廷威信!兒臣請旨,親赴河西,徹查此案!定將罪魁禍首,繩之以法!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暫時壓下了禦書房內幾乎要爆裂的緊張。老皇帝喘著粗氣,死死盯著蕭徹,又狠狠剜了鄭懷恩和蕭令儀一眼,最終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準!

蕭徹雷厲風行,持天子劍,率精銳欽差衛隊,星夜兼程,直撲河西。查案的過程,遠比想象的更為凶險詭譎。賬冊被焚燬,關鍵證人離奇暴斃,地方官吏推諉搪塞,無形的阻力如同泥沼,試圖將他吞冇。

更有一股若隱若現的勢力,不斷將偽造的線索,引向蕭令儀在河西的勢力範圍,暗示她為籌措江南治水款項而鋌而走險。

然而,蕭徹並未被這些障眼法迷惑。他展現出了超乎年齡的縝密與堅韌。他避開地方官府的乾擾,直接深入軍營、糧倉、碼頭,從最底層的運糧力夫、倉廩小吏、甚至流民口中,抽絲剝繭。

一份被倉廩老吏冒死藏匿、記錄著真實入庫糧食成色的原始單據被髮現;一個僥倖逃脫滅口的運糧隊小頭目被秘密尋獲,指認了強行下令摻沙並威脅他們的河西轉運司正使;幾封語焉不詳、卻署名模糊指向京中某位顯貴的密信殘片,也被從灰燼中拚湊出來……

所有的證據鏈條,在蕭徹夜以繼日的梳理下,漸漸清晰,最終彙聚成一個令人心驚的名字——三皇子蕭玨的心腹,時任河西節度使的龐雄!

而龐雄的背後,三皇子蕭玨那張陰鷙的臉,已然在證據的陰影中浮現。其目的,正是要借這驚天大案,一石二鳥:既重創蕭徹的嫡係軍隊,更要將禍水引向蕭令儀,徹底扳倒這位最具威脅的皇姐!

真相大白之日,蕭徹親自坐鎮河西節度使府。龐雄及其核心黨羽被如狼似虎的欽差衛隊拿下。麵對鐵證,龐雄麵如土色,癱軟在地。

蕭徹並未當場大開殺戒。他當眾宣讀龐雄罪狀,將其革職鎖拿,押解回京候審。同時,他親自前往軍營,向被矇蔽、險些成為犧牲品的底層官兵宣佈真相,承諾嚴懲首惡,絕不牽連無辜,並立即調撥乾淨軍糧補上虧空。

此舉極大安定了軍心,也贏得了河西底層吏民的口碑。訊息傳回京城,老皇帝在病榻上長長舒了一口氣,而三皇子蕭玨的府邸,則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恐慌。

塵埃落定後,蕭徹特意去了一趟軟禁鄭懷恩的彆院。鄭懷恩形容枯槁,見到蕭徹,涕淚橫流地叩首:殿下明鑒!罪臣糊塗!是龐雄以家人性命相脅,逼罪臣在轉運文書上副署,睜隻眼閉隻眼……罪臣對公主一片忠心,絕無構陷之意啊殿下!

蕭徹看著他,眼神複雜。鄭懷恩確實是被脅迫的棋子,但他簽字副署的行為,客觀上成了龐雄構陷蕭令儀計劃中的一環。這份糊塗,代價太過沉重。

你的忠心蕭徹的聲音聽不出喜怒,若忠心,事發之時,為何不第一時間向公主或本王坦白反而在禦前,眼神閃爍,引人猜疑你的家人是命,前線將士的命,朝廷法度,在你眼中便一文不值

鄭懷恩渾身劇震,啞口無言,隻是伏地痛哭。

蕭徹沉默片刻,最終疲憊地揮了揮手:念你曾為公主效力,亦有被脅迫之苦,死罪可免。削職為民,永不敘用。帶著你的家人,離京吧,越遠越好。

處置完鄭懷恩,蕭徹帶著一身風塵和未散的肅殺之氣,踏入了康寧公主府的書房。

蕭令儀正臨窗而立,手中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白玉棋子。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在她清冷的側顏上鍍了一層柔和的金邊,卻驅不散她眉宇間那抹深沉的倦意。

皇姐。蕭徹喚了一聲。

蕭令儀冇有回頭,目光依舊落在棋盤上,那黑白交錯間,彷彿藏著整個天下的大勢。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飄渺:鄭懷恩……處置了

削職為民,逐出京城。蕭徹走到她身側,看著她指間那枚光潔無瑕的白玉棋子,他罪不至死,亦是被迫。

嗯。蕭令儀輕輕應了一聲,聽不出情緒。她終於轉過身,看向蕭徹。弟弟眼底有血絲,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那份屬於皇子的矜貴被連日奔波的疲憊和案情的沉重磨去了不少,卻多了幾分沉澱下來的堅毅與擔當。

做得很好。她看著他,眼神深處有讚許,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雷霆手段,亦有菩薩心腸。不枉我教你一場。

她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洞悉世事的蒼涼,隻是阿徹,你看到了嗎這朝堂,這人心……處處皆是陷阱。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複。仁慈,是你的盔甲,卻也可能是你的軟肋。

她微微仰起頭,望向窗外暮色四合的天空,唇邊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蕭玨……終究是按捺不住了。這潭水,已經被他徹底攪渾了。你我的路,從今往後,隻怕再無轉圜餘地。她的話語,像冰錐,刺破了短暫平和的表象,直指那無法迴避的殘酷未來。

蕭徹的心猛地一沉。他看著長姐孤高清冷的側影,看著她眼中那份瞭然一切的決絕與沉重,喉頭像是被什麼堵住,一股巨大的悲愴與無力感攫住了他。

他明白她話中的未儘之意。軍糧案隻是一個開始,是三皇子蕭玨吹響的全麵進攻的號角。他與皇姐,這對曾亦師亦姐弟、如今卻因儲位而立於懸崖兩側的至親,已被這洶湧的暗流推到了必須分出生死的絕境。

書房內陷入死寂,隻有暮風穿過庭院古樹,發出沙沙的嗚咽,如同命運沉重的歎息。

4.

肅殺的秋風捲起宮道上的落葉,打著旋兒,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如同為這血色黃昏提前奏響的哀歌。

皇城西北角,那座素來以幽靜雅緻聞名的康寧公主府,此刻卻被無數火把映照得亮如白晝。火光跳躍,映在包圍府邸的禁軍甲冑上,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寒光。

府門緊閉。門內,蕭令儀僅存的數十名親衛,個個帶傷,背靠著朱漆大門和府牆,緊握刀劍的手青筋暴起,眼神悲憤而絕望,如同陷入絕境的孤狼。

他們與門外的禁軍無聲地對峙著,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令人窒息的死寂。

三皇子蕭玨策馬立於禁軍陣前,一身玄甲,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與猙獰,彷彿勝券在握的獵人。

蕭徹!還等什麼他猛地扭頭,看向一旁沉默肅立的蕭徹,聲音尖利刺耳,父皇口諭在此!康寧公主蕭令儀,私蓄甲兵,勾結邊將,圖謀不軌!證據確鑿!令你我二人,即刻將其拿下,押送宗正寺!抗旨者,格殺勿論!他高舉著一卷明黃的帛書,在火光下顯得格外刺目。

蕭徹端坐馬上,一身玄色親王常服,在跳躍的火光中,麵色沉靜得如同深潭寒水。他握著韁繩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見。

他冇有看蕭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越過重重甲士,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彷彿隔絕了生死的朱漆大門。

門內門外,兩個世界。一門之隔,是他此生最敬重、最親近,如今卻不得不兵戈相向的長姐。

蕭徹!蕭玨見他不動,急躁地催促,語氣帶著威脅,莫非你想抗旨不成還是說……你顧念胞姐之情,要包庇這謀逆之人

蕭徹依舊沉默。時間彷彿凝固了,每一息都沉重得令人窒息。隻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戰馬不安的響鼻,在死寂的夜裡格外清晰。

終於,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在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中,緩緩向內打開了。

冇有親衛湧出,冇有刀光劍影。隻有一個人,緩緩走了出來。

蕭令儀。

她換下了往日的華服,隻穿著一身素淨得冇有一絲紋飾的月白深衣,長髮簡單地用一根玉簪綰起,再無半點珠翠。

火光在她臉上跳躍,映出她異常平靜的容顏。冇有憤怒,冇有恐懼,隻有一種勘破生死後的淡然與從容。她一步步走出府門,步履沉穩,彷彿踏上的不是通往末路的石階,而是尋常的宮道。

她的目光,直接越過了叫囂的蕭玨,落在了蕭徹身上。那眼神,浩瀚到近乎死寂,卻像深秋的湖水,帶著穿透一切的力量,直抵蕭徹的心底。

包圍的禁軍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下意識地分開一條通道。蕭令儀就這樣,在無數刀槍的寒芒注視下,徑直走到蕭徹的馬前。

阿徹,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穿透了秋夜的肅殺,送我最後一程吧。

蕭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看著長姐那雙平靜得近乎慈悲的眼睛,看著她素衣勝雪、孑然一身站在千軍萬馬之前的孤影,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衝上鼻尖,眼眶瞬間灼熱。

他死死咬住牙關,下頜繃緊成冷硬的線條。

蕭玨在一旁厲聲喝道:蕭令儀!休要妖言惑眾!還不快跪下接旨伏法!

蕭令儀置若罔聞,目光依舊隻看著蕭徹,唇邊甚至勾起一絲極淡、極飄渺的笑意:怎麼連送姐姐一程,也不肯了麼

蕭徹猛地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眼底翻湧的巨浪已被強行壓下,隻剩下深不見底的沉痛。他翻身下馬,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僵硬的滯澀。

好。他隻吐出一個字,聲音沙啞得厲害。他解下自己玄色外袍的大氅,沉默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輕輕披在了蕭令儀單薄的肩頭。然後,他側身讓開一步,指向不遠處一輛早已備好的、垂著深色簾幕的馬車。

蕭令儀攏了攏帶著弟弟體溫的大氅,冇有再看任何人,徑直走向那輛馬車。

蕭玨看著這一幕,眼中閃過一絲陰鷙的怒意,卻又強壓下去,嘴角勾起冷笑。隻要進了那馬車,一切就塵埃落定!他揮了揮手,示意幾個心腹禁軍跟上。

馬車簾幕垂下,隔絕了外麵跳動的火光與無數窺探的目光,隻餘下車內一盞孤燈,散發著昏黃搖曳的光芒,將兩人的身影投射在狹小的車壁上,晃動著,如同命運最後的掙紮。

蕭徹坐在蕭令儀對麵。他腰間的佩刀,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坐立難安。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死死盯著車廂角落那片晃動的陰影,喉結上下滾動,彷彿有千鈞巨石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

皇姐……他終於開口,聲音乾澀得像是砂紙摩擦,一定要…若你……若你願屈尊,為臣……後麵的話,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扼住,再也說不下去。

他知道這是奢望,是侮辱,但他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帶著最後一絲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的微弱希冀。

蕭令儀輕輕笑了。那笑聲很輕,卻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間刺穿了蕭徹強裝的鎮定。她抬起頭,昏黃的燈光映照著她美豔無雙的臉龐,此刻那容顏上冇有絲毫瀕死的恐懼,隻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和眼底深處那份永不磨滅的驕傲。

她微微搖頭,唇角噙著那抹淡然的微笑,眼神卻銳利如昔,直刺蕭徹心底,阿徹,不必自欺。你勝,非你之才強於我,隻因你是男子,是父皇屬意的嫡皇子。這萬裡江山,這煌煌朝堂,容不下一個女帝。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我謀劃半生,嘔心瀝血,為的是執掌乾坤,開創盛世,絕非屈居人下,仰人鼻息!

她看著蕭徹瞬間慘白的臉,看著他眼中翻湧的痛苦與掙紮,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裡包含了太多複雜的情緒——有教導,有遺憾,有洞悉,最終歸於一片澄澈的釋然。

這腐朽的朝堂需要雷厲風行的明君,並非仁君,今後你權柄在握,記得阿姐教給你的,絕不可心軟,誤國誤民。

好了,阿徹。她的聲音變得異常柔和,如同幼時哄他入睡的語調,卻帶著訣彆的意味,我這一生,波瀾壯闊,快意恩仇,其實……已經夠了。

她頓了頓,眼神變得格外鄭重,如同交付最重要的使命:隻是,那些曾向我投誠、追隨我的人,他們並非天生叛國之徒。或為利誘,或為勢迫,身不由己。

待你登基之後,望你……知人善任,莫要因我之故,心存芥蒂,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她的目光緊緊鎖住蕭徹的眼睛,帶著最後的囑托。

蕭徹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他看著長姐平靜赴死的麵容,看著她眼中那份至死未改的、對這片江山的深切期望,巨大的悲慟和無力感幾乎將他淹冇。

他知道,這是訣彆,是皇姐用生命給他的最後一課——為君者,當有容人之量。

滾燙的淚水終於衝破了堤防,洶湧而出,滑過他冰冷的臉頰。

他死死咬著牙,不讓嗚咽聲溢位喉嚨,隻是用儘全身力氣,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從齒縫裡擠出四個字,每一個字都彷彿帶著血氣:我……答應你。

蕭令儀唇邊的笑意,在聽到這幾個字時,終於徹底綻放開來。那笑容,如同冰封雪原上驟然盛開的紅蓮,帶著驚心動魄的淒豔與釋然。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兩彎脆弱的陰影。

時間,在車廂內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

記住……蕭令儀閉著眼,唇瓣卻輕輕開合,吐出最後的話語,微弱卻清晰,蕭鈺狼子野心,禍國殃民,決不可留。阿徹不必害怕,若是父皇能再多堅持一些時日就好了,可惜…

動手吧,阿徹。她的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

蕭徹的手,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枯葉。他猛地拔出腰間的佩刀!冰冷的刀鋒在昏黃的燈光下劃過一道刺目的寒芒。他雙手死死握住刀柄,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哢吧的輕響,繃得冇有一絲血色,慘白如骨。

他死死盯著皇姐平靜的麵容,身體裡的血液彷彿瞬間凍結,又瞬間沸騰,巨大的痛苦和那如山崩海嘯般的帝王責任撕扯著他,讓他幾乎握不住手中的刀。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開混沌,又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蕭徹心中那扇被痛苦和猶豫死死封住的門。他眼底最後一絲掙紮轟然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見底的、絕望的決絕。

噗嗤——

利刃穿透皮肉骨骼的聲音,沉悶而驚心。溫熱的鮮血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噴湧而出,濺滿了蕭徹的臉頰、衣袍,也染紅了蕭令儀月白的深衣,迅速在身下的錦緞軟墊上洇開一片刺目驚心的、不斷擴大的猩紅。

蕭令儀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隨即徹底軟倒,靠在了馬車內柔軟的靠墊上。唇邊,那抹釋然解脫的微笑,被鮮血染得愈發妖異而驚心,卻凝固如生,再無改變。

皇姐——!!!

蕭徹像是被那滾燙的鮮血灼傷,猛地丟開手中染血的刀。沉重的佩刀砸在車板上,發出哐噹一聲巨響。

他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車板上,就在那迅速被鮮血浸染的錦墊前。他伸出手,似乎想觸碰那尚有餘溫的臉龐,卻又在咫尺之遙猛地頓住,指尖劇烈地顫抖著。

巨大的、無聲的悲慟終於沖垮了一切堤防。他猛地俯下身,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車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壓抑了許久的、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嗚咽,終於從喉嚨深處撕裂而出,伴隨著洶湧滾燙的淚水,洶湧地砸落在沾染了至親鮮血的車板上。

皇姐……對不起……對不起……他語無倫次,聲音破碎不堪,每一個字都浸透了血淚,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九泉之下……定讓你……看到一個……海晏河清的……大胤……

他跪伏在血泊之中,肩膀劇烈地聳動著,泣不成聲。車廂內,隻有他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和那盞孤燈燈花爆裂的細微聲響。

濃重的血腥味瀰漫在狹小的空間裡,與那深入骨髓的絕望和悲傷交織在一起,凝固成了這個血色黃昏最沉重、最淒涼的句點。

蕭徹忽然想起十歲那年,她教他下棋時說的話——

帝王術,就是先學會親手斬斷最珍視的東西。

當時他不解。

現在懂了。

車外風聲肆虐,蕭徹抱著逐漸冰冷的屍體,伸手拾起滑落的棋囊。

展開,隻有一行字:

用我的死,斬儘蕭玨一黨。

車簾外,跳動的火光依舊映照著禁軍冰冷的甲冑。蕭玨臉上,終於露出了徹底得逞的、陰冷的笑容。

5.

翌日早朝,當蕭玨再次以肅清餘孽為由,要求查抄公主府時,蕭徹平靜地拍了拍手。

禁軍押著鄭懷恩上殿,河西轉運使的官袍下露出包紮的傷口。他跪呈一疊軍報,最上麵那份赫然蓋著蕭玨私印的調兵手諭。

偽造聖旨,構陷皇姐...蕭徹的聲音像淬了冰,三哥,你可知這是什麼罪

蕭玨臉色煞白地看向龍椅——老皇帝不知何時被攙了出來,枯瘦的手指正死死攥著那封血書。

父皇!兒臣冤枉!這分明是蕭令儀——

住口!老皇帝劇烈咳嗽著,渾濁的眼裡迸出淚光,她...她到死都在保你這畜生的性命!

蕭徹閉了閉眼。是啊,皇姐甚至在這封絕筆裡,還為蕭玨求了免死——她早算準這樣會激怒父皇。

最狠的局,用最溫柔的手佈下。

他終於明白蕭令儀最後一課的真意:

為君者,要懂得讓他人看見你想示的弱

比如眼淚。

比如...軟肋。

6.

蕭徹登基那日,雪落皇城。

他身著龍袍,立於金鑾殿前,俯瞰跪伏的群臣。寒風凜冽,吹起他袖袍上暗繡的龍紋。

蕭玨伏誅。

臨刑前,蕭玨仍不甘心,厲聲質問:蕭徹!你以為殺了我,就能坐穩這江山你忘了是誰替你除掉了蕭令儀!她若活著,你永遠隻是她的影子!

蕭徹站在刑台之上,神色平靜,眼底卻如深潭般冷寂。

皇姐從未想殺我。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她若真想爭,你以為……你能活到今日

蕭玨瞳孔驟縮,尚未反應過來,蕭徹已抬手一揮。

刀光閃過,人頭落地。

蕭令儀死前,早已為他鋪好了路。

蕭徹登基後第三日,在禦書房暗格裡發現了一封信。

信封上,是蕭令儀熟悉的字跡——阿徹親啟。

他指尖微顫,拆開信箋,裡麵隻有寥寥數語:

阿徹,若你讀到這封信,說明你已登基。

江南水患,根源在吏治;北境軍糧,禍首在黨爭。

殺蕭玨,不足以震懾朝堂,需用他引出背後世族,連根拔起。

我死後,舊部可用,但不可儘信。

——治國之道,不在雷霆,而在平衡。

蕭徹攥緊信紙,久久未動。

他終於明白,蕭令儀為何甘願赴死。

她不是敗給了他,而是用她的命,替他斬斷了所有後患;也是用她的命,造就一個她想成為的帝王。

蕭徹開始按照蕭令儀的遺策行事。

他先以雷霆手段徹查蕭玨黨羽,牽連出朝中數家世族,抄家問斬,震懾朝野。

而後,又提拔蕭令儀舊部中真正有才乾的官員,讓他們戴罪立功,治理江南水患、整頓北境軍務。

朝臣們漸漸發現,新帝的手段,竟與蕭令儀如出一轍——狠辣時如刀,仁慈時似水。

唯一不同的是,蕭徹比蕭令儀更懂得人心。

某日,老臣王嵩忍不住歎道:陛下之政,剛柔並濟,頗有……康寧公主之風啊。

蕭徹聞言,沉默良久,才輕聲道:

朕不如她。

7.

蕭徹一生,僅得一子,悉心教導。

後宮幾儘空置,唯有禦書房裡,常年擺著一副棋盤。

棋局未終,黑白交錯,彷彿仍在等人落子。

偶爾夜深人靜時,他會獨自站在殿外,望著滿天星辰,輕聲自語:

皇姐,你看到了嗎

這江山,如你所願。

海晏河清,盛世太平。

風過無痕,夜色無波。

唯有史書工筆,在《元昭本紀》末頁,留下一行硃批:

康寧公主蕭令儀,非朕之臣,乃萬民之帝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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