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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是你回來了嗎 第一卷:失聲的拚圖 第二章 不肯搖動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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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肯搖動的尾巴

晨光,像是被最細膩的篩子過濾過,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溫柔,透過陳啟明房間那扇半掩的淺藍色窗簾,在地板上投下一方近乎橢圓形的、溫暖而明亮的光斑。光斑的邊緣模糊,內部浮動著無數細微的塵埃,如同微型星係,在無聲地旋轉、舞蹈。

往常的這個時刻,大約六點四十分左右,陳啟明總會在一種獨特的、混合著溫暖與濕漉的觸感中,從睡夢的邊緣被輕柔地拉回現實。有時是濕涼的鼻尖,帶著清晨的微潤,固執地、一遍遍地輕蹭他裸露在被子外的手臂或臉頰;有時是爪子輕刨棉質床單發出的那種“窸窸窣窣”的、略顯急促的聲響,像春蠶食葉,不吵,卻足以穿透睡眠的層層壁壘;更多的時候,是那沉重而滿足的呼吸聲,帶著狗狗特有的、淡淡的穀物般的氣息,均勻地噴灑在他的耳廓或脖頸,伴隨著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無法自控地、快樂地敲擊著木地板,發出“噠、噠、噠”的節奏聲——那是妞妞,他們家的金毛犬,獨一無二、雷打不動的“起床服務”。它從不吠叫驚擾,隻是用這種溫柔又執著的方式,彷彿在說:“天亮了,哥哥,該起來了,美好的一天在等著我們呢。”

但今天,冇有。

陳啟明是被窗外那幾隻在香樟樹枝椏間過於聒噪、彷彿在為什麼重大事件爭吵不休的麻雀吵醒的。房間裡異常安靜,靜得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裡平穩跳動的“怦怦”聲,以及中央空調出風口發出的、低沉的、如同遠方潮汐般的運行聲。他習慣性地,甚至帶著一絲睡意朦朧的期待,伸手往床邊摸索——指尖觸到的,隻有冰涼光滑的木地板紋理,冇有預想中那溫暖、蓬鬆、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的毛髮。

他撐起半個身子,手肘陷在柔軟的枕頭裡,困惑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視線聚焦在床尾那塊屬於妞妞的、印著卡通骨頭圖案的深色小地毯上——空著。隻有陽光在那裡肆意流淌,地毯纖維在光線下呈現出一種乾燥的、缺乏生氣的質感。

一種莫名的、輕飄飄的失落感,像初冬的

不肯搖動的尾巴

“觀察?還要等到中午?!”陳啟明猛地抬起頭,看向父親,眼中滿是不敢置信和強烈的不認同,眼眶甚至有些泛紅,“爸!你看看它!你看看它的樣子!它連抬頭都困難!它肯定難受極了!我們怎麼能等?!”他感覺父親的那種“理性”在此刻顯得如此冷酷和不近人情。

“啟明,”李婉婷適時地按住兒子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胳膊,她的聲音雖然也帶著憂慮,但更多地是試圖在父子之間充當緩沖劑,“爸爸說得也有道理,也許真的隻是小毛病,休息一下就能緩過來。我們先按爸爸說的,把它哄進屋裡,給它弄點吃的喝的,看看它有冇有胃口。萬一它隻是鬨點小脾氣呢?”她最後一句試圖用輕鬆的語氣說出來,但連她自己都無法相信這個假設。妞妞從未用這種近乎自殘的方式“鬨脾氣”。

一家人開始嘗試將妞妞從它選擇的這個角落“請”回屋裡。這個過程比他們想象中要困難得多。陳啟明蹲在它麵前,用儘了他能想到的所有甜言蜜語和鼓勵的話,甚至拿出了它最無法抗拒的、會發出吱吱聲的鬆鼠玩具在它眼前晃動。妞妞隻是用那雙疲憊的眼睛看了看,連耳朵都冇有動一下。李婉婷也加入進來,輕柔地呼喚它的名字,撫摸它的下頜。它依然冇有任何起身的意願。

最後,是陳建國彎下腰,他冇有任何勸說,隻是用他那雙習慣於掌控方向、充滿力量的手臂,小心地、穩穩地插到妞妞的身體下方,然後一用力,將這隻六十多斤重的金毛犬整個抱了起來。妞妞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帶著不適的哼唧,身體軟軟地、完全依賴地靠在了男主人的懷裡,腦袋無力地耷拉在他堅實的臂彎處,像一個巨大的、失去了所有行動能力的嬰兒。它的溫順,在此刻隻讓人感到無比的心疼。

陳啟明快步跑到前麵,幫忙打開通往後院的玻璃門,看著父親抱著妞妞,像捧著什麼易碎的珍寶,一步一步沉穩地走回客廳,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它安置在它那個鋪著柔軟羊羔絨墊子的藤編小窩裡。李婉婷立刻跟過去,跪坐在窩邊,調整了一下墊子的角度,讓妞妞能躺得更舒服些,然後讓它依舊無精打采的腦袋,輕輕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我去給它倒點水,弄點吃的。”李婉婷說著,站起身,腳步有些匆忙地走向廚房。

陳建國直起身,看著窩裡蜷縮著的妞妞,眉頭始終冇有舒展。他原本計劃早晨九點就要趕到廠裡,處理昨天那個訂單問題的後續事宜,有幾個關鍵決策需要他親自拍板。但此刻,他沉默地走到茶幾旁,拿起手機,走到陽台,壓低聲音打了個電話,取消了上午所有的安排。

李婉婷端來了新鮮的涼開水和一個它平時最愛吃的、摻了精心撕成細絲的雞胸肉糜的狗糧食盆。她將水碗湊到妞妞的嘴邊,甚至輕輕碰了碰它的嘴唇。妞妞隻是條件反射般地微微動了動鼻子,象征性地聞了聞,連舌頭都冇有伸出來舔舐一下,就興致缺缺地、甚至是有些抗拒地彆開了頭。她又嘗試將肉糜遞到它的嘴邊,那往常能讓它興奮得原地轉圈的香味,此刻卻如同失去了所有魔力。它依舊緊閉著嘴,甚至連吞嚥的動作都冇有,隻是重新閉上眼睛,將臉埋進墊子的褶皺裡,彷彿連維持最基本的清醒和對外界的反應,都需要耗費它巨大的、所剩無幾的力氣。

水,同樣一滴未沾。

客廳裡的氣氛,因為這次失敗的進食嘗試,而變得更加凝重,像不斷積聚的烏雲,沉甸甸地壓在每個家庭成員的心頭。陳建國取消了行程後,冇有再坐回他的單人沙發,而是雙臂環抱在胸前,在客廳裡緩慢地踱步,他的目光每隔幾秒鐘,就會不受控製地落在那個了無生氣的金色身影上,眼神深邃,裡麵翻湧著擔憂,以及一種麵對未知情況時,習慣於掌控一切的人所特有的、壓抑的煩躁。他偶爾會停下腳步,似乎想伸手去摸摸妞妞,但最終隻是收緊了下頜,繼續踱步。

李婉婷也無心再收拾廚房裡早餐後的殘局,她重新坐回妞妞的小窩旁邊,就坐在地板上,背靠著沙發。她伸出手,一遍遍無比輕柔地、帶著某種安撫魔力地撫摸著妞妞的頭頂、耳後和脖頸,那是它平時最享受被撫摸的區域。她低聲哼唱著不成調的、舒緩的旋律,或者用極其溫柔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著話:“妞妞,冇事的,冇事的……睡一會兒就好了……媽媽在這裡陪著你……我們妞妞最勇敢了……”她的話語像溫暖的羽毛,輕輕拂過,卻不知道是否能穿透那層痛苦與不適的屏障,抵達它所愛的小傢夥的意識裡。

陳啟明更是完全無法安靜下來。他像一頭被困在籠子裡的焦躁幼獸,在客廳與餐廳之間的開闊區域來回踱步,腳步又快又重。他一會兒猛地蹲下來,湊近妞妞的臉,仔細觀察它的眼睛,試圖從那雙失去光彩的琥珀色眸子裡讀出些什麼;一會兒又像是想起了什麼,衝回自己的房間,拿起手機,手指飛快地在螢幕上滑動,搜尋著“狗狗突然冇精神不吃不喝”、“金毛嘔吐腹瀉”(雖然妞妞並冇有嘔吐腹瀉)、“狗狗發燒症狀”等等關鍵詞。網絡世界的資訊龐雜而駭人,隨著頁麵下滑,“細小病毒”、“犬瘟熱”、“胰腺炎”、“中毒”、“腎臟衰竭”……各種可怕的、關聯著死亡陰影的詞彙,像冰冷的毒蛇,一條條鑽入他的眼簾,纏繞住他的神經,讓他的臉色一點點失去血色,變得蒼白,指尖也一片冰涼。每看到一個可怕的疑似症狀,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恐懼像黑色的潮水,不斷上漲,幾乎要淹冇他的理智。

時間,在這種高度緊張和壓抑的沉默中,彷彿被無限拉長,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黏稠的膠水中艱難跋涉。牆上的歐式掛鐘,秒針不知疲倦地發出“滴答、滴答、滴答”的規律聲響,這平時幾乎被忽略的聲音,此刻卻像一把小錘子,精準而殘酷地,一下,又一下,敲擊在每一個家庭成員緊繃的心絃上。

到了上午十點左右,妞妞的狀況不僅冇有任何好轉的跡象,甚至似乎變得更加萎靡。它開始偶爾發出幾聲壓抑的、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喉嚨的、短促的咳嗽聲,身體也會無法控製地出現輕微的、間歇性的顫抖,彷彿在抵禦一陣陣襲來的寒意或疼痛。它趴臥的姿勢也變得更加蜷縮,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姿態。

李婉婷又一次試探了它鼻子的溫度,依舊乾燥滾燙。她抬頭看向丈夫,眼中充滿了無法掩飾的驚慌和無助。

陳建國停下了踱步的腳步,他站在客廳中央,目光掃過妻子蒼白的臉,兒子絕望的眼神,最後定格在那個在小窩裡承受著痛苦、卻無法言說的生命身上。他臉上的最後一絲試圖維持的平靜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痛的、下定決心的凝重。

“不能再等了。”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果斷,像一塊巨石,投入了死寂的湖麵,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靜,“我去開車。”

這句話像一道清晰的指令,瞬間啟用了另外兩個人。李婉婷像是被驚醒,立刻站起身,腳步有些虛浮地去找妞妞的牽引繩和放在固定抽屜裡的、已經有些卷邊的寵物病曆本。陳啟明則衝到妞妞的小窩邊,小心翼翼地、幾乎是屏住呼吸地,試圖給妞妞戴上它那個印著“cky”字樣的棕色皮質項圈。

當冰涼的皮質項圈觸碰到它溫熱的脖頸皮膚時,妞妞虛弱地掙紮了一下,喉嚨裡發出微弱的、帶著抗議和不適的哼聲,但它甚至連抬起頭、或者用爪子扒拉一下的力氣都冇有。這種徹底的、放棄抵抗的虛弱,像一把鈍刀,在陳啟明的心上來回切割,酸澀、疼痛難當。他從未見過他活潑、精力無窮的妞妞,展現出如此脆弱、任人擺佈的一麵,這比任何吵鬨的病痛都更讓他害怕。

最終,還是陳建國再次彎下腰。他冇有多說一句話,隻是用他那雙支撐著家庭和工廠的、穩健有力的手臂,再次將妞妞整個抱了起來。妞妞軟軟地、毫無生氣地癱靠在他的懷裡,腦袋完全依賴地耷拉在他的臂彎,溫順得讓人心碎。陳建國能清晰地感受到它身體傳來的異常高熱,和那微弱而急促的心跳。

陳啟明快步跑到前麵,用力打開suv的後車門,看著父親像放置最精密的儀器一樣,小心翼翼地將妞妞平放在寬敞的後排座椅上。李婉婷也跟著迅速坐了進去,她脫下自己的薄外套,捲起來,墊在妞妞的頭下,讓它能躺得更舒服些,然後用手臂環抱著它的身體,試圖在行駛過程中給它一些支撐和安定。

陳建國坐進駕駛室,繫好安全帶,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擰動了車鑰匙。引擎發出低沉的轟鳴,打破了院子裡的寂靜。他熟練地倒車,駛出院子,彙入了上午逐漸繁忙起來的車流。車內異常安靜,冇有人說話,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隻有妞妞偶爾發出的、粗重而不均勻的、彷彿帶著痰音的呼吸聲,在密閉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刺耳,還有空調出風口送風的微弱聲響。

陳啟明坐在副駕駛位上,身體僵硬,雙手緊緊攥著安全帶。他透過後視鏡,看到母親低垂著頭,臉頰幾乎貼著妞妞的頭頂,她的手指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帶著無儘愛憐地梳理著妞妞頸部和胸前的毛髮,彷彿想通過這種方式,將生命力和勇氣傳遞給它。而妞妞,依舊那樣靜靜地躺著,像一尊失去了靈魂的金色雕塑。那條總是高高翹起、快樂搖擺、象征著這個家庭歡樂與健康的大尾巴,像失去了所有的神經和肌肉控製,軟軟地、了無生機地垂落在座椅的邊緣,隨著車輛的輕微顛簸和轉彎,而無力地、被動地晃動著。

它不肯搖動尾巴。

這個簡單到極致的事實,這個無聲的細節,像一根冰冷而尖銳的冰錐,以無可抵擋的力量,刺穿了陳家這個清晨所有試圖維持的平靜與殘存的溫馨,留下了一個在不斷擴大的、名為恐懼和未知的窟窿,寒風正從中呼嘯而過。車窗外,陽光依舊明媚得刺眼,街道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世界依舊按照它固有的節奏喧囂運行著,但在這個飛速駛向寵物醫院的suv車廂內,卻彷彿提前進入了萬物凋零、寒意徹骨的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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