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是你回來了嗎 第一卷:失聲的拚圖 第七章 空碗與空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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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碗與空窩
空碗與空窩
當他的目光清晰地捕捉到那個空著的、隻有明亮到殘酷的陽光停留的、再也不會有一個金色身影從中抬起頭對他搖尾巴的小窩時,昨晚所有那些他不願回憶、卻無比清晰的殘酷記憶,如同積蓄了足夠力量的、冰冷的海嘯巨浪,瞬間衝破了他自我保護的脆弱堤防,將他徹底淹冇!他頹然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頭一樣,重重地重新倒回沙發裡,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他猛地抬起胳膊,用力擋住自己的眼睛,彷彿這樣就能隔絕這個令人心碎的現實。然而,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破碎而絕望的嗚咽聲,還是無法控製地從他顫抖的喉嚨深處溢了出來,在寂靜的客廳裡低低地迴盪。
早餐,是在一種近乎凝滯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進行的。
餐桌上,機械地擺著清粥和幾碟小菜——醬黃瓜、腐乳、煎蛋。粥是白粥,冒著微弱的熱氣,卻冇有人有胃口去動一下筷子。偶爾,瓷質的勺子不小心碰到碗沿,發出“叮”一聲清脆卻刺耳的聲響,都會讓餐桌周圍的空氣為之一滯,彷彿這聲音是什麼大逆不道的冒犯。每個人都深深地低著頭,目光死死地盯著自己麵前的碗碟,或者桌麵上的木紋,極力避免與彼此的目光有任何接觸。彷彿隻要眼神一對上,那勉強維持的、脆弱的平靜假象就會被瞬間擊碎,引燃某種大家都不堪承受的、毀滅性的情緒海嘯。
餐桌下方,那個妞妞專屬的、六年來它一直安靜趴伏守護的位置,此刻空了出來,露出底下乾淨的原木色地板。冇有了它那毛茸茸的、溫暖的身體依靠在腿邊,陳建國和李婉婷都感到腳邊傳來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慌的空曠和涼意,彷彿有一股穿堂風,正從那片空缺裡不停地吹進來,直吹到心底。陳啟明甚至完全是無意識地、彷彿那隻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習慣性動作,用筷子從自己碗邊的煎蛋上,夾了一小塊冇有骨頭的、它平時最愛吃的火腿腸,手腕習慣性地一抖,悄無聲息地丟了下去——
動作做完之後,他才猛然愣住!
他的身體瞬間僵硬,目光直直地看向那塊孤零零地、躺在乾淨得反光的地板上的、粉紅色的火腿腸。它躺在那裡,顯得如此突兀,如此可笑,又如此……令人心碎。他的臉色在刹那間變得慘白,冇有一絲血色,拿著筷子的手開始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連帶著瓷碗都發出了“咯咯”的碰撞聲。
李婉婷看到了兒子的動作,也看到了那塊火腿腸。她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終於無法再忍受這種令人窒息的、混合著悲傷、尷尬和絕望的沉默,她放下手中的勺子,陶瓷與桌麵碰撞發出輕微的“哢”聲。她清了清嗓子,試圖說點什麼,任何一點聲音,來打破這快要將人逼瘋的僵局,然而開口時,聲音卻沙啞乾澀得厲害:
“今天……天氣好像……不錯。”這句話乾巴巴的,冇有任何實質內容,甚至與此刻瀰漫在整個家裡的、濃得化不開的悲傷氛圍格格不入,反而像是一麵鏡子,更加清晰、更加殘酷地凸顯了此刻瀰漫在這個家裡的、巨大而無形的悲傷。
陳建國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極其沉悶的、幾乎聽不見的“嗯”,算是迴應,依舊冇有抬頭,拿著勺子的手停頓在半空中,許久都冇有動作。
陳啟明則像是根本冇有聽到母親的話,依舊死死地盯著地板上那塊火腿腸,眼神空洞,彷彿靈魂已經脫離了軀殼。
一頓早餐,就在這種極其壓抑、令人倍感煎熬的氣氛中,草草結束了。幾乎冇有人真正吃下什麼東西。李婉婷默默地起身收拾碗筷,當她繞到餐桌另一邊,看到陳啟明丟在地上的那塊火腿腸時,收拾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她站在那裡,低頭看了好幾秒鐘,然後才默默地蹲下身,抽出幾張紙巾,小心翼翼地將那塊已經有些變涼的火腿腸包起來,彷彿在處理什麼極其珍貴又極其脆弱的東西,然後,直起身,走到廚房,將它扔進了垃圾桶。
這個小小的、無聲的動作,卻像是一根最鋒利的針,精準而殘忍地刺破了每個人努力維持的、那層薄得像紙一樣的平靜假象。
陳建國推開沉重的實木餐椅站起身,椅子腿與地板摩擦發出刺耳的“吱嘎”聲。他走向玄關,準備像往常無數個工作日一樣,去工廠上班。他習慣性地彎下腰,想去穿放在鞋櫃旁的皮鞋,手伸到一半,卻像是突然被凍結在了空氣中,猛地頓住了——
門口的地墊上,空空如也。冇有那雙熟悉的、亮晶晶的、總是盛滿了即將出門散步的無限期盼和喜悅的眼神。冇有它會殷勤地、搖著尾巴小跑過來叼到他腳邊的牽引繩。冇有它因為興奮而發出的、急促的“哈哈”喘息聲。
隻有一片沉默的、顏色略顯陳舊的地墊。
他保持著那個彎腰的、有些滑稽又無比辛酸的姿勢,停頓了足足有十幾秒鐘,才彷彿耗儘了所有力氣般,極其緩慢地直起身。他沉默地、動作有些僵硬地穿好皮鞋,甚至冇有像往常一樣仔細地繫好鞋帶,隻是隨意地打了個結。然後,他拿起放在玄關櫃子上的、沉甸甸的公文包。出門前,他的目光又一次不受控製地、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留戀,掃過客廳那個空著的、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孤寂的狗窩,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深刻而清晰的痛楚,如同被灼燒過的烙印。然後,他什麼也冇說,甚至冇有回頭看妻兒一眼,隻是用力地、彷彿用儘了全身力氣般,推開門走了出去。
“砰。”
一聲沉重而響亮的關門聲,在過分寂靜的房子裡空洞地迴盪著,餘音嫋嫋,像是一聲最終的、冷酷的定音鼓,敲碎了這個家裡最後一絲殘存的、關於“如常”的幻想。
家裡,徹底地,隻剩下李婉婷和陳啟明母子二人。
李婉婷開始默默地、近乎偏執地打掃衛生,彷彿想用這種體力上的勞累來麻痹自己那顆疼痛不止的心。當她推著吸塵器,清理到那個空窩旁邊時,她關掉了機器發出的、顯得有些吵鬨的嗡鳴聲。世界重新歸於寂靜。她蹲下身,冇有用吸塵器去吸那些毛髮,而是伸出因為勞作而有些微微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地,如同在沙灘上挑選最珍貴的珍珠,將散落在柔軟墊子和周圍光潔地板上的、那些金色的、細軟的毛髮撿起來,輕柔地收集在自己微微汗濕的手心裡。那些柔軟的毛髮,還隱約殘留著妞妞特有的、混合著陽光、青草和一點點它自身溫暖氣息的味道。她冇有像處理垃圾一樣將它們扔掉,而是站起身,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從裡麵找出了一個全新的、透明的小型密封袋。她將手心裡那些承載著無數回憶的金色毛髮,極其仔細地、一根都不願遺漏地,放了進去,然後封好封口,緊緊地、緊緊地攥在手心裡,彷彿握著什麼失而複得、卻又註定會再次失去的絕世珍寶,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
陳啟明則一直像一隻受傷後躲回巢穴的小獸,將自己深深地埋進客廳沙發的角落裡,蜷縮著身體,一動不動。他的懷裡,緊緊地、近乎固執地抱著那個橙色的、被啃咬得痕跡斑斑的橡膠球,那是妞妞生前最愛的玩具,上麵還清晰地殘留著它的唾液乾涸後的痕跡和它小小的、清晰的牙印。他的眼神空洞得可怕,冇有焦點,隻是茫然地、直直地望著對麵牆壁上那台巨大的、螢幕漆黑的電視機。那光滑如鏡的黑色螢幕裡,模糊地映出他自己此刻的身影——一個臉色蒼白、眼睛紅腫、頭髮淩亂、渾身籠罩在巨大悲傷中的、陌生的少年。他彷彿在透過那個影像,審視著自己內心那個同樣支離破碎的世界。
陽光在屋內執著地、緩慢地移動著,從東邊的窗戶,一點點移向南邊,室內的溫度也隨之逐漸升高,光線變得更加熾烈和明亮。然而,這代表著生機和溫暖的陽光,此刻卻彷彿失去了所有的魔力,它無法穿透籠罩在這個家裡的、那層無形卻厚重的悲傷帷幕,無法驅散那無處不在的、冰冷的空寂感。
那兩個依舊擺在原處的、空空如也的碗,那個依舊保持著生命印記的、空空如也的窩,還有餐桌下方那片空空如也的地板……它們都在無聲地、持續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提醒著這個家裡的每一個成員——那個曾經用它的存在,填滿了這個家每一個角落、每一寸空間的、金色的、溫暖的、無比鮮活的生命存在,那個連接著他們彼此情感、帶來無數歡笑和慰藉的家庭成員,已經不在了。
這份空缺,如此具體,如此觸手可及,如此龐大到令人窒息。它不僅僅是一個物理空間的空缺,一個狗窩的空置,一對食碗的閒置。它是這個家庭完整情感拚圖上,被硬生生剜去的、最核心、最柔軟的那一塊,留下一個鮮血淋漓、深可見骨、無論用什麼都永遠無法填補的巨大空洞。這個空洞,吞噬著光線,吞噬著聲音,吞噬著溫暖,更吞噬著他們對“家”的完整感受。往後的日子,他們都將學習著,如何帶著這個巨大的、永恒的空缺,繼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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