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給我發了666紅包 017
美式實用主義
穆雷正在奔跑,或者說,是在逃亡。他感到自己的肺像兩個破損的風箱,連平凡的喘息都帶上了灼熱的刺痛。
華爾街。這個名字在他腦中已經失去了任何關於金融或權力的含義,它變成了一個具象化的地獄。那些宏偉華麗的建築不再是人類智慧的結晶,而是一座座用骸骨與黑曜石雕琢而成,為無名惡神獻祭的巨型墓碑。窗戶是無數雙空洞的眼睛,冷漠地注視著下方如蛆蟲般蠕動的人群。
而那些人……那些人纔是最深沉的恐懼之源。西裝革履的紳士,戴著寬邊帽的淑女,奔跑送報的孩童,他們的臉上都帶著一種非人的奇異平靜。穆雷的視網膜上還殘留著三一教堂那褻瀆的景象——布滿鱗片的巨大觸手取代了十字架上的耶穌。而那些教眾,那些紐約的市民對此視若無睹,甚至在虔誠地禱告,向那些邪惡之神祈禱。
這個世界瘋了。不,不是瘋了,是腐爛了。從根部,從靈魂深處,已經徹底腐爛。而穆雷自己,一個保有“正常”認知的人,纔是那個不合時宜的瘋子。
他纔是那個異端。
“不……不……”
穆雷喃喃自語,聲音被自己的心跳聲和腳步聲徹底淹沒。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理智正在像被酸液腐蝕的絲綢一樣一縷縷地斷裂消散。他不敢去看路人的眼睛,生怕從那看似正常的瞳孔深處看到一抹屬於深海的瘋狂。他隻是低著頭沿著街道的邊緣奔跑,像一隻被獵犬追趕的狐狸,拚命尋找一個可以藏身的洞穴。
就在這時,一條幾乎被兩棟摩天樓的陰影完全吞噬的狹窄巷道出現在他的右側。沒有經過任何思考,純粹是出於動物般的本能,他一頭衝了進去。
巷子裡堆滿了垃圾桶,腐爛的食物和濕透的報紙散發出令人作嘔的酸臭。穆雷踉踉蹌蹌地穿過巷道,儘頭竟豁然開朗,是一片被遺忘的小小空地。
空地中央,立著一所不起眼的小教堂。
它太普通了,以至於顯得如此不凡。教堂由飽經風霜的紅磚砌成,低矮而樸素,沒有三一教堂那種被異化的宏偉,也沒有華爾街上那些建築的傲慢。
它就像一塊頑固的礁石,在瘋狂的浪潮中沉默地堅守著自身。彩色玻璃窗上積著厚厚的灰塵,但依舊能透出幾分柔和的光。
穆雷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上台階,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木門。
門軸發出“吱呀”一聲呻吟,彷彿在抱怨這久違的打擾。教堂內部的光線很暗,空氣中飄浮著塵埃,舊木頭和冷香皂的味道。一排排簡樸的木製長椅安靜地佇立著,通向前方一個小小的聖壇。這裡沒有宏偉的雕像,沒有華麗的裝飾,隻有一種近乎貧瘠的肅穆。
或許是聽到了久違的響動,一個穿著黑色長袍的身影從聖壇旁的陰影中走了出來。那是一位老人,頭發花白,身形清瘦,臉上布滿了苦行僧般的皺紋。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裡,卻透出銳利而悲憫的光。
“孩子,”老人的聲音沙啞而平穩,像是砂紙在摩擦,“你在躲避什麼?”
穆雷渾身一顫,他抬起頭,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的大腦一片混亂,恐懼像一群饑餓的渡鴉,啄食著他僅存的思維能力。他隻能用那雙因驚駭而睜大的眼睛死死盯著老人,彷彿後者是他在無邊汪洋中看到的唯一一根浮木。
老人緩緩走近,穆雷能感覺到他身上沒有那些邪教徒的魚腥味,也沒有街上行人的那種漠然。穆雷注意到了,他隻是一個老人,一個神職人員,一個在這瘋狂都市裡顯得格格不入的正常人。
“是那些‘眼睛’嗎?”老人輕聲問道,他的用詞很奇怪,卻精準地刺中了穆雷的恐懼核心,“還是那些在你腦子裡回響的‘聲音’?”
穆雷猛地吸了一口氣,終於找回了說話的能力。
“你……你知道?”他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你看到了!那些……那些怪物……教堂……三一教堂……”
“我看到了。”老人平靜地點點頭,臉上掠過一絲深刻的疲憊與哀傷,“自這座城市選擇擁抱深淵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看。坐下吧,孩子。在這裡,在吾主的聖所裡,它們的目光無法穿透。”
穆雷的膝蓋一軟,幾乎是癱倒在最近的長椅上。他劇烈地喘息著,緊繃的神經終於有了一絲鬆懈的跡象。他下意識地從懷中掏出自己的護身符——那枚純銀十字架,想要用祈禱來安定心神。
老人看到了那枚“十字架”,那濃厚的眉毛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嘴角似乎也微微抽動了一瞬。似乎先是感到驚訝或不解,最後卻又隻擠出了一絲荒誕的微笑。
經過了諾登斯的影響,那枚十字架的兩端各自向上翹起了一個角度,變成了一根怪異的三叉戟。以基督教的基準來看,怎麼看怎麼異端。
“有趣的信物。”老人沒有追問,隻是伸出枯瘦的手,按在穆雷因劇烈顫抖而不斷起伏的肩膀上,“無論你信仰何種形態的救贖,此刻,都請靜下心來。恐懼是它們最好的食糧。讓我們一起祈禱。”
老人開始用拉丁語低聲祝禱。那古老的語言彷彿帶著一種超越時間的力量,音節都在空氣中震蕩,驅散了教堂裡凝滯的塵埃,也驅散了穆雷心中盤踞的陰霾。
那股冰冷粘稠的瘋狂感像是被陽光照射的蛞蝓一般緩緩地從他的腦海中消散。他的呼吸漸漸平穩,心跳也不再像戰鼓般擂動。
祈禱結束了。教堂裡恢複了寧靜,隻有窗外遠處傳來的模糊城市噪音作為背景音。
“好些了嗎?”老人問。
“……好多了。”穆雷低聲回答,他感覺自己像是剛從一場高燒中醒來,“謝謝您,神父。”
“我不是神父,”老人搖了搖頭,“我隻是一名平凡的清教徒,一個固守舊日信仰的頑固老頭罷了。你可以叫我約翰。”
“約翰先生,”穆雷抬起頭,眼中滿是驚懼和困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為什麼這裡會變成這樣?那些……東西……為什麼人們一點都不害怕?”
老約翰緩緩坐到穆雷身旁的長椅上,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
“因為利益,孩子。因為實實在在的,可以觸控到的利益。”他的聲音裡透著一股洞悉世事的滄桑,“向深海的古神祈禱,漁夫能獲得滿載而歸的漁獲,即使那片海域早已枯竭;向扭曲的林中之主獻祭,農夫能得到反季節的豐收,即使土地已經貧瘠不堪;向陰影中的信使低語,商人可以咒殺自己的競爭對手,一夜暴富。”
穆雷感到一陣戰栗。
“這就是美國式的實用主義。信仰在這裡不是一種精神上的慰藉,而是一種……交易。”老約翰繼續說道,語氣平淡,“人們向那些‘存在’獻上忠誠,而那些‘存在’則賜予他們世俗的好處。這是任何舊歐洲傳統教會都做不到的事。”
穆雷仍然感到不可思議:“但是...天底下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好事?那些賜福...難道就沒有一丁點兒代價嗎?”
“當然有,凡事皆有代價。”老約翰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樓宇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也許是身體的一部分會開始萎縮,鱗化;也許是睡夢中會被拖入可怖的幻境;也許是後代會生出非人的畸形……代價多種多樣。但大多數人對此不以為意。”
穆雷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這比直麵那些怪物更加讓他不寒而栗。
“他們……他們不在乎?”
“他們有辦法規避。”老約翰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或者說,轉嫁。他們可以直接購買代價的承受者——奴隸。”
“奴隸?”穆雷感到心裡一沉。
“是的。在邦聯的許多州,這是合法的生意。有專門的養殖場,像飼養牲畜一樣培養那些專門用來作為祭品的奴隸。當一個富商從他的‘神’那裡獲得了財富,卻被要求獻上一條手臂作為代價時,他隻需要去市場買一個健康的奴隸,在祭壇上砍下那個奴隸的手臂,就可以完成這場交易。方便,快捷,而且毫無心理負擔。”
老約翰的話語很平靜,卻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這個世界血淋淋的真相。
穆雷終於明白了。他所見的“平靜”並非代表麻木,而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這座城市的繁華,那些摩天大樓,那些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全都建立在一個由血肉,靈魂和瘋狂構築的交易市場上。這裡的每塊磚,都可能浸透了無辜者的鮮血和淚水。
“這就是……這個國家的現狀,邦聯的現狀。”穆雷感到一陣陣的眩暈和惡心。
“是的,孩子。一片與魔鬼共舞的土地。”老約翰站起身,“我能為你做的,隻有片刻的安寧和主的祝福。離開這裡之後,你要萬事小心。你身上的氣息……很乾淨,乾淨得像一塊新鮮的肉,對那些饑餓的東西來說充滿了誘惑。”
穆雷也掙紮著站起來,向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您,老約翰先生。我會一直記得您的教導。”
老人為他畫了個十字,低聲念誦了祝福的話語。穆雷感到一股溫暖的氣流包裹了自己,雖然微弱,卻真實存在。他最後看了一眼這個簡樸的避難所,看了一眼回到黑暗中休憩的老人,轉身推門而出,重新回到了那個光怪陸離的人間。
返回華爾道夫酒店的路途,穆雷的腳步沉重了許多。老約翰的解釋像一塊鉛,沉甸甸地墜在他的胃裡。
他不再像之前那樣驚慌失措,卻感到一種更深沉的,混雜著厭惡與悲哀的壓抑。
街上的電車“叮叮當當”地駛過,黃銅扶手閃爍著光芒。報童揮舞著最新的《紐約先驅報》,高聲叫賣。一切看起來都那麼正常,那麼富有生機。可現在,穆雷能看到那層光鮮表皮下的暗流。
那個西裝筆挺的銀行家,他手腕上名貴的金錶,或許是靠獻祭了一個奴隸的未來換來的;那位戴著珠寶的貴婦,她光滑如少女的麵板,或許是用某種邪惡的儀式維持的。
這個國家是一個龐大而精密的吃人機器。而他正走在這台機器的齒輪之間。
是吃掉他人,亦或者是被他人吃掉?
或許在這片大陸上,一個人的結局無非就是這二者其一。
就在這時,一股奇異的感覺攫住了穆雷。
那是一道視線。
它不像那些邪教徒一樣陰冷粘稠,也不像普通路人那樣隨意飄忽。這道視線輕柔得像一片羽毛,卻又帶著一種無法忽視的穿透力,彷彿能直接看到他的靈魂深處。穆雷渾身一僵,幾乎是本能地順著感覺傳來的方向望去。
然後,他就看到了她。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城市的喧囂瞬間褪去,變成了無聲的背景。
在街角對麵,一位優雅的少女正靜靜地站在那裡,手中撐著一柄蕾絲邊的白色陽傘。她穿著一條淡藍色的連衣裙,裙擺隨著微風輕輕搖曳,像一朵盛開的矢車菊。
一頭燦爛的金發如融化的黃金般盤在腦後,幾縷不聽話的發絲垂在臉頰邊,陽光穿過發絲,染上了一層聖潔的光暈。
她的麵板白皙得如同上好的乳脂,五官精緻得不似凡人,彷彿是菲狄亞斯窮儘畢生心血才得以在帕羅斯大理石上複現的完美傑作。
而她的眼睛……那是一雙碧藍色的眼眸,清澈得如同亞得裡亞海最純淨的海水,卻又深邃得彷彿蘊藏著整個星空。當穆雷的目光與她接觸的那一刹那,他感到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後又猛地鬆開。
怦然心動。
這個詞彙在穆雷的腦海中浮現,卻又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在那一瞬間,他之前所經曆的所有恐懼、厭惡、絕望,都被這驚心動魄的美麗徹底焚燒殆儘,連灰燼都未曾留下。
他的靈魂彷彿被這道目光勾走了,穿過肮臟的街道,穿過汙濁的空氣,飛向那片純淨的蔚藍。他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忘記了那些潛伏在陰影中的恐怖。他的整個世界都隻剩下那張宛如神祇下凡的臉龐。
維納斯自海中升起,雅典娜從神殿走來。所有關於美的想象在這一刻都有了實體。
少女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麵無表情地轉過身去,撐著陽傘,邁開腳步,優雅得像一隻天鵝,消失在了街角的拐角處。
穆雷的大腦有那麼幾秒鐘是完全空白的。當他回過神來時,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與失落感席捲了他。不能讓她就這麼消失!
“等等!”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喊出了聲。
穆雷拔腿就追,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像半小時前逃離華爾街時一樣瘋狂。他衝過馬路,引來司機們憤怒的咒罵,但他完全聽不見。他的眼裡隻有那個拐角,那個她消失的地方。
當穆雷氣喘籲籲地跑到街角,轉過彎時,他看到她了。她就在前方不遠處,依舊保持著那種不緊不慢的優雅步態。陽傘在她身後輕輕晃動,像一朵追隨她的雲。
穆雷鬆了口氣,立刻加快腳步。然而接下來,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少女的腳步看起來並不快,從容而鎮定。但無論穆雷如何奮力追趕,他與她之間的距離似乎永遠都無法縮短。他能清楚地看到她金色的發辮,看到她連衣裙上精緻的蕾絲花邊,甚至能看到陽光下她白皙的脖頸。他就在她身後,幾十碼的距離,一個衝刺就能追上的距離。可這幾十碼卻像是被神明劃下的天塹,遙不可及。
穆雷的肺再次開始灼燒,汗水浸濕了襯衫。周圍的景物飛速向後倒退,一個街區,兩個街區,三個街區……他穿過了無數條馬路,經過了無數棟建築,但他眼中唯一的坐標,就是那個漸行漸遠,卻又始終在視線中徘徊的白色陽傘。
追逐變成了一場詭異的朝聖。他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身不由己,卻心甘情願。
終於,在追過了不知多少個街區之後,他看到少女停下了腳步。她收起陽傘,走進了一棟臨街的低矮建築物。那是一棟毫不起眼的暗色磚樓,夾在兩棟高大的寫字樓中間,顯得有些侷促。
穆雷用儘最後一絲力氣衝了過去,停在那棟建築物門口,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不一會兒,他抬起頭,看向那棟建築。沒有窗戶,隻有一個黑洞洞的門。門楣上方掛著一個由黃銅打造的巨大招牌,上麵隻有三個簡潔的字母:
SPC
穆雷皺起眉頭,這個縮寫引發了一絲微妙的熟悉感...他朝敞開的店鋪正門裡望去,借著街上的光線看到大廳的正中央擺放著一個幾乎有一人高的龐大銅像。
一條鯊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