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寺正 第 104 章
安襄早有準備,從暗格中拿出一物示於前。
凜冽的寒風自窗外吹入屋中,林玉定定地看著那副字畫。從腳底冒上來一股寒意,瞬時讓她動彈不得。
“這東西,你可熟悉?”安襄將手中的畫展開,其上字跡便清晰地鑽進林玉的眼中。
“去歲年初,我於徽州偶與一位大夫結識,沒曾想竟見到了這幅字畫。而這上麵的字跡,與當年久負盛名的林家嫡子林裕,一模一樣。”
林玉當然識得此物。
舅舅善通書法,有時會下山賣畫,但他出售的字畫與平常字跡並不相同,甚至大相徑庭。唯有那次,為送林玉養病,他揮墨寫下一副未經藏拙的字畫,送至徽州以還人情。那也是唯一一次。
到這裡,她幾乎已明白了,而安襄仍在繼續說。
“我當即認出此物,意識到他或許還活著。立即追查至蘇州,但沒想到,終究還是晚了一步。林玉,你是先太子遺孤,你的兄長是皇孫,你的舅舅是先太子妃的胞弟啊。”
“我早已把先太子視為未來效忠之君,那您自然就是公主,林昭,即為太子。”
這一滔天的巨浪襲來,林玉隻喃喃問道:“我兄長他,當真……”
“是。我去的時候,實在是太晚了。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皇帝。”
安襄古井無波的眼神,在說出此大逆不道的話時,也未曾有一刻波動。
他說起了一件往事。
紀昌三十二年,一向身體穩健的紀昌帝突發惡疾,舉國上下憂心忡忡,太子更是衣不解帶守在一旁照料。
可一天夜裡,宮中竟起了火,火勢洶湧,縱使一桶水一桶水的往裡送,也無濟於事。皇帝被煙熏得當場崩天,而謙恭仁厚的太子也未逃過一劫。這場火太大,連同東宮裡有孕的太子妃與小皇孫都一同沒了。
安襄朝奚竹說道:“你的母親,也是死於那一場大火當中。”
他說起寧意飛之時,眼裡終於有了一分波動,不過林奚二人都沉浸在情緒當中,並沒有注意到這轉瞬即逝的畫麵。
“最終,是自小體弱的三皇子登上皇位,繼承大統。”
他話鋒一轉,訴說起不為人知的秘密:“但其實,當年那場大火並非意外。三皇子野心勃勃,早就覬覦皇位,因此,才收買禁軍統領蓄意逼宮。而宮中那場大火,燒儘了一切,也沒人再敢追查。
太子寬厚,愛民如子,是當之無愧的儲君。而當年,我雖知內情,卻不敢站出來指責,實在怯懦無能。在很多年後,我仍舊晚了一步,沒能救下先太子之後,悔恨不已,但幸而,如今世上還剩下一位正統。”
他眼中不禁充滿淚水,顫顫巍巍地朝林玉行禮。
林玉隻覺頭皮發涼,“所以,你的意思——是皇帝殺了我舅舅還有兄長?”
“不錯。老臣趕過去之時,隻見林裕的屍體,而太子不見蹤跡,我立即順著腳印追過去,但終究還是沒能救下來。”
安襄神色悲痛至極,看起來不亞於林玉。
“浮筠,你父親的事,如今我也一便告訴你罷。那年,子晦決心追查,竟查到了皇帝頭上,我勸他但他怎麼也不聽。後來,還是被皇帝察覺了,子晦自知逃不過這一劫,便向裴太醫要了毒藥自行服下,求得便是留下你的一條命。
此事,我全然知曉,但什麼也做不了,隻能將你接回府中照料,可我膝下無子,也並沒有照顧子女的經驗,對你多有疏忽。你怨我,是應該的。隻是我從來沒想到,你會聽到毒藥的事。
你一遍遍問我真相,可我卻不能說。後來,我毀你入軍,止你仕途,都是為保你安危。”
他苦笑一聲,“我如何能說呢?說你的仇人其實是九天寶座上的皇帝?然後讓你不顧一切去拚命嗎?那我如何能對得起你的父親?”
奚竹不可置信,自己恨了他那麼多好,都錯了?他幾乎瞬間就想到了早先懷疑的人,“那些突來的母親舊部……”
安襄打斷道:“沒錯,他們都是皇帝安插到你身邊的,意圖便是讓你以為殺父仇人是我,離間你我二人。”
奚竹的猜測得到證實,神思恍惚。林玉卻旁觀者清,驟然發問:“那你既已瞞了這麼多年,如今又為何將一切和盤托出?”
安襄一字一頓,聲似沉鐘:“因為你。”
寒意綿綿,從骨子裡蔓延開。林玉望向老人深不見底的眼眸,生出不可抗拒的畏懼感。
“太子妃身故之前,腹中胎兒還未出生。是以,所有人都不知你的存在。也因此躲過一劫。但您偏偏來了京城,我不知皇帝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又是什麼時候動的心思。
而我卻是不久前才從皇帝的動作中,覺察到的,那時寧城沒有任何訊息傳來,而我得知您和浮筠皆在此後,深感不妙,快馬加鞭而來。”
他至案前拿起一封密信,遞給二人,“直到方纔,我才明白這一切的原委。”
林玉同奚竹對視一眼,皆把目光投向信中。隻見上方為安襄部下調查所得——作亂之人為淩安王,大理寺卿暗中促成。
淩安王?
不就是葉景逸的父親?可他不是出了名的醉心山水,對朝廷爭鬥最為厭惡嗎?
林玉心中劃過一分疑惑,在春闈時,她同葉景逸打過幾分交道,隻是後來進入大理寺後愈發忙碌,也就跟他少了聯係。
安襄又道:“此番寧城之行,是否是由嚴大人下令,命你二人來此?”
林玉同奚竹的神色頓時變得異樣,他怎會知?
安襄見此,確認似地點頭,“那便是了。”
此話如同引線,將此夜所有看似雜亂的訊息串聯起來,林玉猛地一下擡頭,茅塞頓開!
嚴行的命令,肅王失蹤,那夜奚竹見到的黑袍人,突然發起攻勢的敵軍……
這一切如同一張緻密的網,將毫不知情的她和奚竹,悄無聲息地圍起來。
她心裡冒出一個更可怕的念頭——或許,就算羅時澤及時傳了肅王失蹤的訊息,恐怕也傳不到京城!!
安襄的話語則證實了她的推測。
“皇帝身弱,對他這個身強體壯的弟弟頗為忌憚,即使肅王平日聲犬色馬,但帝王多疑,恰逢西南的匪禍平生,他便把人人都不看好的肅王派至此地。
此後,他發覺賊人並不是匪寇,竟是淩安王。不過那又如何?他令嚴行假意投誠,將肅王捉住折磨。”
林玉接道:“他又知我身世,將我引至此地,如此便可借淩安王之手鏟除我……難怪,早不來晩不來,偏偏選在這幾日攻入,根本就是一石三鳥,不——”
她看向奚竹,“一石四鳥之計。”
說完後,她心中不禁冒出瘮人的感覺,冷不丁地打了個哆嗦。
奚竹眉頭抖動,一邊走向窗邊一邊道:“屆時,也再不會有人追查當年宮中大火。原來路上遇到的鬼鬼祟祟之人,也是他派來的。而皇帝知我武功不弱,便未輕舉妄動以免打草驚蛇,而是趁機使敵軍攻入,把我們困死在寧城。”
此後,援軍至。寧城仍在。
他關上窗戶阻斷冷風,眉眼冷冽,“此番心思縝密,便可名正言順地把於帝位有威脅的人全部鏟除。隻是他萬沒有想到,我們竟守住了。”
“可這般,全然是把百姓的性命棄之不顧!縱使之後楊老將軍帶著援軍到了,焉知短短兩日,百姓便不會遭毒手?!”
林玉怒意迸發,她從未想過,為了要她二人的命,皇帝竟不惜犧牲全城百姓的性命!
安襄見她神情激動,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千萬年來,皆是如此。要想成大事,便不可拘於此等小事。”
如何是小事?
上位者難道就該視平民為草芥嗎?!百姓何其無辜,捲入這種爭鬥當中!
林玉握緊拳,緊閉牙關以遏製心中怒意,片刻後又無力鬆手。
她如今連自己的命都拿不住,談何資格說這些呢?
已近子時,安襄終於將前因說完,回到最初的問題上。
“此次我來的目的,便是先一步告知公主身世。皇帝在寧城未能如願,回京之後,你們恐怕亦是凶多吉少。臣有一計,便是趕在皇帝作為之前,搶先一步道明公主身份,屆時為顧全名聲,他暫時不會加害公主。”
他雙膝伏地:“臣為官數載,在朝廷之中,還是能說得上話的。還望公主信任,這是老臣所能想到最好的辦法了。”
安襄麵容真摯,與初見那日高不可攀的模樣全然不同,褪去了高位者與生俱來的麵具,所說之話皆隻是為得到林玉的信賴。
林玉對這一巨大轉變存疑,不由問道:“你是因何而幫我?”
安襄的眼中頓時迸發出一種熾熱的光芒,看似是在回答林玉,其實更像在於當年的自己對話。
“先太子德才兼備,深仁厚澤,我亦受其諸多幫助,但可惜,這樣的帝王之才卻被害死。”
他臉上的溝壑抖動起來,語氣中充滿一種不可明狀的情緒,“為此,我理應儘我所能,援救公主。更何況,我也答應過子暉,要照顧好浮筠。”
話音落下,林玉心中懷疑的種子也徹底消失。她信,至少安襄說起奚竹時,熟悉的眼神與舅舅如出一轍。
那是對親人特有的慈愛與關懷。
言畢,三人達成共識,明日啟程回京。於是林奚二人便離開了。
安襄揉了揉僵硬陰冷的膝蓋,長長地打了個哈欠,眼皮再掛不住,一個勁地往下掉。
他自嘲一聲,果然是老了。
將屋中的燭燈滅了後,他整個人便陷入黑暗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