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寺正 第18章
天色將暗,鳥雀飛過歸巢。
林玉慢慢平靜下來,她擡頭,這地方沒有太陽照進來,此刻天空已處於灰藍與墨色交界之際。或有風吹過荒草地,發出“簌簌”聲響,猶如鬼魅聲。野草斜彎向下,散落白骨顯露出來。
她這才發現奚竹不知何時又抓住了她的衣服,想起剛才他害怕的模樣,林玉想問要不要離開。
“你——”
話還未說完,就聽到遠處傳來呼喊聲:“林大人,林大人……”
是姍姍來遲的大理寺衙役。城郊路遙,需得長太仆寺報備,再撥出馬匹來。因此,一來二去就耽擱了不少時間。
為首的正是今日堂審前去抓金二梅的那人,名為李解,是協理此案的都頭。
李解走得最快,也最先看到林玉,再看身後那人,好像是奚竹公子?奇了,奚公子一向不理公務,怎會來此?自己是眼花了不成?怎麼他好像正抓著林大人的衣角?
李解心下疑惑,再想細看,卻又沒有了。他堅信方纔沒看錯,心裡暗想:怪不得呢。他平日也不是不看話本兒,難道這兩人……是斷袖不成?
他正暗暗心驚,忽然聽到林玉叫他。
“李解,楊大死了,帶回去讓仵作檢驗。”
李解黯然,連忙讓後麵的人把楊大屍首擡起,這才發現林玉好像受傷了,走路一瘸一拐,奚竹還伸手扶她,兩人一同往馬的方位走。
不僅如此,那匹黑色駿馬,他記得是嚴大人的馬吧?不過這不重要,二人居然共騎了一匹,雖說是因為林玉受傷,可這……
他心下點頭,暗自堅定了自己的想法——這兩人果然關係不菲。
林玉不知李解已腦補了這麼大個誤會,她此刻正坐馬上,自己不會騎馬,也無馬車,自然還需和奚竹一同。
馬兒悠悠地走著,風徐徐擦過臉龐。林玉沒心情感受微風,她被人環著,身後人溫熱的氣息還時不時噴灑在頸後。
有些,怪怪的……
先前著急,沒注意到這些。可眼下馬慢了許多,又經曆方纔一遭,腦子裡清醒無比。她心中生出些不自在,身子往前探了探。
奚竹驟然開口:“你再往前,就要摔下去了。”
林玉僵直,不敢動了。
氣氛尷尬,她開口:“剛才真是多謝你了。”
奚竹道不謝,隨後又問:“縱使楊大身死令人扼腕,但你為何會悲痛到那個程度?你當時的樣子就像……”
他思索了一下,說出一個最接近的比方:“就像至親之人去世一般。”
聽聞此話,林玉當即警鈴大作,以話揭過:“是我太脆弱。”她垂下眼眸:“何況,本來我也有一定責任。”
林玉岔開話題:“你很怕鬼嗎?抱歉啊,實在不該讓你來。你那時不該過來的。”
“林大人不知,當時你上來就問我會不會騎馬,我看你那麼著急就把嚴大人的馬奪了出來,現在不知道他老人家怎麼罵偷馬賊呢。上了馬才知你要去的地方是孤墳崗,事已至此,馬都偷了,那總不能說我又不去了吧?不過,你害我去孤墳崗,我害你腳受傷,咱倆這也算是扯平了。”
林玉回頭,發現離開孤墳崗後,這人又恢複一貫模樣,麵上輕鬆從容,再不見之前緊張氣色。
天色昏暗,馬兒平穩地向城北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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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再醒來時,發現在自己的院中,把蘭生喊了進來。
小姑娘眼睛紅腫,神情懨懨,像是沒睡好,一見她便欣喜道:“公子,你終於醒了!”
終於?林玉疑惑:“我怎麼了?”
“昨夜,上次那位公子把你送了回來,可你都暈過去了!後來大夫說是因腳腕受傷、神思鬱結,加之受涼才一時暈了過去。”蘭生心有餘悸,“真真是嚇死我了。”
暈過去了?林玉記得昨夜她在馬上和奚竹說話,後麵便迷迷糊糊失去知覺了,還以為是精疲力儘睡過去了,沒想到是暈了。
等等。
“那我昨夜怎麼進屋的?”
蘭生回道:“自然是我和那位公子扶回來的。”
說罷,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欲言又止的表情,時不時看林玉一眼。
林玉心下放心,隻是扶想必不會有什麼端倪,上次也是如此。她朝支支吾吾的蘭生問道:“你想說什麼?”
蘭生本猶豫不決,一聽此話就將心裡的話說了出來:“公子,你……是女子嗎?”
四下寂靜。
林玉猛地擡頭,目光霎時冷酷,死死盯著她一字一句道:
“還有誰知道!”
蘭生被嚇到,身子不穩一下跪在地上:“沒……沒有其他人知道了。是昨夜,公子的衣物灰塵實在太多,還有野草在上麵,我就……自作主張幫公子換了衣服。”
昨夜蘭生脫掉林玉外袍後,一下驚撥出聲。
那中衣之下,居然是一具女子身體!
因身子瘦弱,不甚豐滿,又裹上厚厚布條,平日裡竟沒有一人看出她的身份。怪不得,公子從不讓她服侍,也不讓她進屋,甚至連貼身衣物都是公子自己洗了晾在屋中。她還以為是公子有潔症,不喜旁人接觸。
她胡思亂想了很久,糾結要不要告訴公子。最後,她本已決定不說,公子不想讓她知道,那就當作不知道。可終究年幼,麵上暴露出來。
麵對林玉陌生的目光,蘭生急忙道:“公子,不,小姐,我發誓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再不濟……”
她語氣落寞卻堅定:“如若小姐不信我,殺了我便是。我的命都是小姐救的。”
她在牙行時,成天做活,從早到晚都沒有歇息;吃不飽也穿不暖,牙人不爽隨意打罵她……那日她是報了必死的決心跑出去的,她再也受不了這樣的生活了。
可沒想到,被她撞到的公子救了她。更沒想到,原來這天降救星是如她一樣的女子。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林玉眼裡的冷漠漸漸褪去:“快起來,我相信你。以後如往常一樣叫我公子。把這事爛在肚子裡,東陽也不要告訴。”
多一個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險。
還能怎樣呢,總不能真的把蘭生殺了?罷了,以後也不用在院中還裝得這麼小心了。東陽這幾日無事,日日都去碼頭做工,也不知現在出去了沒有……
林玉倏地問道:“現在幾時了?”
暈了一回,居然把這麼重要的事給忘了,那金二梅還在大理寺內等她審問呢!
“卯時三刻,昨夜那位大人說會幫忙告假,公子可以不用去上值……”
林玉已掙紮著起來,牽動傷口,深吸了一口氣。蘭生連忙上去幫忙。
清晨街道上,一輛馬車正往大理寺趕,卻在一個路口打了個彎兒,不見蹤影。
今日無晴,卻也未下雨。
天色陰沉沉的,重得像要壓下來。非往日灼熱,獨屬夏日的悶熱直讓人心底發沉。有婦人唯恐天要下雨,罵罵咧咧去收拾晾曬的衣物;在夢中的孩童嘟囔著小夥伴的名字,安心地入眠;更夫打完最後一更,留下一句“天乾物燥,小心火燭”後離開了。
可一切的聲音都傳不到這裡。
幽閉狹窄的暗室內,除去門外,三麵皆為銅牆鐵壁,隻餘北麵最高處開了個小窗,有光透入。鐵杆把本就微弱的光分割開,其中一簇灑到正中處趴著的人眼皮上。
不知過了多久,那人猛地睜眼擡頭,麵目驚懼,手因慣性拍到了麵前桌上,發出“砰”的一聲,在安靜的暗室裡顯得尤為清晰。
“為何要把我扔在這裡?為何讓我蒙冤而死……”
女子哀怨的聲音從夢中傳到現實,金二梅手捂著砰砰作響的心口,使勁搖頭,要把那些索命的聲音甩出腦外。
她眼神驚恐地四處打量,發現沒有異樣才稍微放下心。
金二梅昨日下午被帶到大理寺中,那時她剛召了樓中所有人,準備盤問。那大理寺官員如何知道趙武擡了沙棠的屍首?必是有柳姿樓的人告密!她倒要看看是哪個小賤蹄子,害得自己平白捱了幾板子!
可誰曾想,還沒開始問,大理寺的人便把她“請”走了,說要再問些細節問題。人都死了,還問勞什子問題?!難道是,官府不相信自己的說法?
金二梅本就心裡有鬼,來到這後一直未有人出現,更是惶惶。
審訊室雖不如牢房陰冷潮濕,但空曠得要命,除了一長桌和正上方的紫檀八寶桌外,再無他物。沒有床,她隻得在長桌上將就一晚。
此刻醒了,她緩慢走到桌前,見後方太師椅背上雕刻有一小獸,類似麒麟,額有一角,低頭俯身,背部高聳,眼睛囧囧,彷彿正盯著嫌犯。
獬豸者,一角之羊也。性知人有罪。臯陶治獄。其罪疑者,令羊觸之。
辯是非曲直,識善惡忠奸。
金二梅不識此物,隻看其威嚴神聖,連忙閉眼,雙手合十祈禱,嘴角囁嚅:“這件事跟我沒關係,要怪,隻能怪沙棠她運氣不好,撞見那位……不要來找我,要索命去找真正的凶手……”
有人進來了。
一個獄卒端了一杯熱茶,開啟門上的鎖,向金二梅走來。
金二梅見終於有人出現,急忙開口:“這位官爺,敢問林大人什麼時候來?”說罷,她自外衣掏出一粒碎銀,麵色諂媚:“官爺,你看能不能行個方便?”
這是她走時慌忙藏的,反正當初也是如此賄賂縣衙的,這些衙役應當也是一個樣。可眼前人沒答,到了桌前,他也沒有放下茶杯,而是埋頭徑直朝金二梅走來。
一絲古怪升起,金二梅不自覺往後退了步子。
這時有聲音響起:“誰在裡麵,鎖怎麼開著?”
說罷一陣“窸窸窣窣”,有人推開門進來,是日間交班巡視的獄卒。
“兄弟,我奉上麵的命來送杯熱茶,彆讓她死了。”
“好,放下就走吧。”
兩人邁步離開,門外傳來鎖重新關上的聲響。
金二梅搖搖頭,覺得剛纔多半是自己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