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寺正 第 56 章
送完人,林玉轉頭進入大獄。揮手讓獄卒下去,她徑直走到關押崔煥的牢房前。
有些東西,她必須要問個清楚。
崔煥見有人來,擡頭看見是林玉,又低下頭冷聲道:“林大人來乾什麼?莫不是來看我笑話。我如今被聖上親自定罪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林玉站著俯視坐在地上的人,僅有的亮光打在眼睫上,照出的陰影將她的目光掩住,看不清神色。
“你想錯了,我與你並沒有什麼仇。打破砂鍋問到底隻是因為我處在這個位置,這是我的責任,也是因為那些被你們牽扯到的無辜的女子。我不相信,會有人看到她們懇切的模樣還能毫不動容。”
“嗬,善良。你和陶熹然都一樣,都是世人口中說的‘正直’的人。可從小卻沒人教我什麼叫‘上正其品,下正其行’。我隻知道,為了我想要的東西,不管不顧去做纔是真理。”
即使到了這時候,崔煥還是沒有放下為官的作勢,“流放又如何?不過是三千裡,終有一日我會回來。你知道嗎?我這樣的人,最不缺破土的決心。到時候,林大人可就得小心了。”
他陰狠的目光如毒蛇般纏著麵前的少年,毫不畏懼地吐信子。
冷風瑟瑟,鑽到骨子裡。對這話中透露出的威脅之意,林玉恍若未覺,她蹲下來與其平視:“聖上仁德,念著崔大人這麼多年的功勞,隻判了個流放之罪。”
她一字一句說:“可在我看來,就算是千刀萬剮,也不足以為那些女子贖罪。”
“我今日來,不是要說這些的。我問你,你是否在府中藏過人?那些穿衣材質與旁人不同的黑衣人,又是誰送給你的?!”
崔煥聽到此話,腦海中頓時出現一個人影。他心中念頭橫生,她與那人之間有什麼關係嗎?
“藏人?你們不是去過了嗎?我那地牢中,就隻單單有過一個人。哦還有一個,是很多年前生出異心,竟偷偷幫那柳樓女子的一個眼線。臉上有道疤,可惜啊,沒過多久死了。你說是不是很可笑?竟有人甘願為之死。”
最後一句似是喃喃自語。
“那黑衣服呢!”林玉捏緊拳頭,死死盯住他的臉,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可這種在官場浸潤幾十年的人又怎麼會被她看出破綻。崔煥麵無表情:“沒有其他的人,就隻有府中的暗衛。”
“可是崔正清明明就說是有人送來的!”
對,崔正清。
林玉開口威脅:“你不會忘了還有個兒子吧?他現在可是精神瘋癲,你說,如果離開了你的庇護,他會怎麼樣?”
崔煥依舊未變:“我走了,自然還有陶家的人。更何況,林大人如此光風霽月,當真會越過大理寺動用私刑嗎?”
“你在逼我?”
林玉泠泠地掃他一眼,出言:“你怎麼就知道我不會?”
崔煥再不說一句,隻是在她臨走之際說了一句:“忘了告訴你,你去捉拿王識傳遇上的刺客,也是我派的。”
林玉握緊拳頭,離開時朝看守獄卒甩了一句:“牢房中怎麼有鼠?把它捉了。”
牢中再度歸為平靜。
崔煥閉著眼睛,獄中獨特的陰冷感不知何時籠罩住了他全身。恍惚間又回到了冬日裡下水的日子,有人悄悄在後麵看著他,他假裝沒看到。凍得身體不由得發抖時,一個手爐咕嚕咕嚕滾到了他的腳邊。
好像還有一句少女的嘟囔聲:“他怎麼這麼傻啊,叫他去捕魚還真去了。”
原來嚴寒下的手爐是如此溫暖,可他好像錯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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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風清。
林玉走出去後不禁思量,崔煥坦然地說出這些話,也不怕自己肆意報複,難道是因為他背後還有人?究竟會是誰呢?
兄長在哪裡?那些黑衣人難道就是背後的人送的嗎?
思緒不斷翻湧,林玉無意識地踢著腳下的石頭,背後卻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她迅速轉頭,先看到了以絲線勾勒出竹葉的前襟,再往上是一張眉眼如畫、笑意盈盈的臉。
奚竹逗道:“想什麼呢?這麼認真。”
林玉把剛才的對話一一告知,把自己的猜想也說出:“你說是不是背後還有人?崔煥在朝中還與誰關係好?”
奚竹思索一二:“這事倒沒聽過。崔煥是禦史,明麵上絕不可能結黨營私。就連當年他的親大伯受賄暴露,他也未曾求過情。”
“那可就埋得太深了,明日我再去問問嚴大人。”
見林玉冥思苦想的樣子,奚竹撚走落到她頭上的樹葉:“你怎麼突然不避著我做事了?還把一切都告訴我,這可不像當時要威脅我的那個人啊。”
聽他重翻舊賬,林玉腦中警鈴大作,也顧不上他給自己摘葉子的動作了。
“那哪能算威脅呢?眼下我們是同一條船上的螞蚱嘛,我的秘密你不都知道嗎?更何況,我也不是白占你便宜的。我把四分之一俸祿都抵給你了。”
“哦……”
奚竹搖頭晃腦轉了一圈:“那可真是委屈你了。”
“這樣吧,本少爺帶你去吃消夜,去嗎?”
“走!”
林玉眼睛亮起來,這幾日為了查王識傳之前的筆跡、柳姿樓的利益關係可謂忙得不可開交,終於手腳沾地了,怎能不去!
一高一矮的身影向前走著。帶著清暉的月影映襯出一絲歡愉,道路兩旁的商販在賣力叫喊著,各種氣香俱佳的食物琳琅滿目。
“太子妃?”
“對。”林玉擡起啃雞腿的臉說道,“春花說寧將軍生前與太子妃相交甚密,你知道嗎?”
奚竹低頭沉思:“好像是有一個人,我叫她林姨,那時她偶爾會來府上。不過那時我太小了,早就記不清楚了。更何況,紀昌三十二年,東宮走水,先太子妃林書蔚葬身於那場史無前例的大火中,甚至年僅四歲小皇孫也不免於禍。先太子本在先皇身旁侍奉,聽到著訊息心中焦憤,竟在過去的路中踩滑,一命嗚呼了。”
這聽得林玉不禁唏噓,看來人倒黴起來,就算是真龍血脈也阻擋不住這黴運。
“那時太子妃腹中還有皇胎,我娘去看望……也死在那場火中。”
林玉的動作忽然一滯:“你有沒有想過,這可能並非意外?”
奚竹點頭又搖頭:“有想過。可是當夜之人,無人生還。我想查,卻實在沒有頭緒。索性就說服自己,這就是個意外罷了。”
“我是不是很沒用?竟就這麼逃避了。你曾經說過不要放棄,可是我,”他輕笑一聲,語含淡淡嘲諷,“在遇到困難後就停住腳步了。”
在不怎麼寂靜的夜裡,林玉看不到其他景色,眼中隻剩下這個第一次將自己的脆弱袒露在外的奚竹,這個有點自嘲的奚竹。
“你不是這樣的人。在找書房暗門入口時,你沒有放棄;在井中找賬目的時候,你沒有放棄;就算害怕孤墳崗,你也沒有拒絕帶我騎馬去那裡。”
林玉看過去的目光無比認真:“我們都是到處碰壁的人。可我相信,隻要堅持下去,總有一天會找到真相。你幫了我,我也會和你一起。”
“萬般磨難,我們一同度過。當初說幫你做想做之事,從來不是權宜之計。”
奚竹愣了愣。
曾經打破脊骨到處求人之時,有很多人對他說,放棄吧,真相就是如此,不要多想。這樣的話聽了太多,讓他彷彿都以為本該如此,一切不過是自己想太多。
這是第一次有人說同他一道。
奚竹感覺自己心中某個地方,輕輕跳動著,像是什麼東西要破土而出。
癢癢的,酥麻的感覺。
他第一次明確感受到如此強烈清晰的感覺,不由用言語掩飾自己的慌亂:“回報而已,被你說得像是情話一般。我日後還要娶妻呢。你對任何人都這樣說嗎?”
看到他恢複平日模樣,林玉扮了個鬼臉繼續吃:“你管我。”
風輕輕吹過,蕩漾了湖麵,激起水波躁動久未停歇,直至黎明。
太陽剛升起的時候,便有人慌亂地在門口稟告:“大人!不好了!崔煥在獄中死了!”
林玉立馬衝出去,大步流星邊走邊問:“怎麼死的!什麼時候!”
“你快過去看看吧!”
到達牢房的時候,那裡已經站滿了人。嚴行麵目緊蹙,背手盯著地上的屍體。
那昨夜還自信說著來日回來報仇的人,如今悄無聲息躺在地上,再放不出任何狠話。
“嚴大人,怎麼回事?”
林玉走到嚴行身邊,緊握的雙手也掩飾不住內心的憤怒。
話還未答,人群中就有一個人衝出來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地喊道:“屬下錯了!再也不敢了!昨夜林大人來過,讓小人把老鼠趕走,可那老蟲狡猾,一冒煙就竄到裡麵去了。我嫌麻煩,以為不會出什麼事,就沒管了,沒想到竟會出這種事!求兩位大人開恩,小人再也不敢了!”
林玉定睛一看,那崔煥的屍體旁果真還有一隻灰鼠,四腳朝天一動不動,是已死之相。
嚴行輕歎一聲:“那鼠染了病,許是昨夜咬傷了崔煥,病氣傳染,才造成了這副模樣。”
“世事無常啊。”
林玉死死盯住那灰鼠,怎麼會!昨夜她與奚竹商議後決定把崔正清帶來嚇唬一番,但現在崔煥就這麼死了?!死在誰也沒想到的一隻鼠口中!
可她還不知道崔煥背後的人究竟是誰!
巨大的憤意連同無力一同襲來,她勉強維持住自己的身形,轉身向嚴行告退了。
庭中不知什麼時候起了大風,吹得樹上堅|挺的葉子也不堪其負,嘩啦啦地全部砸到地上。呼嘯聲透過鏤空窗欞,屋中的談話聲也模糊不清。
“林玉,你今夜回去安排好家中事務。明日一早就往西麵去,到外地去巡視近來各州縣案件。若有冤案錯案,定當竭力查明,不得有誤。”
眼看便要到下值之時,嚴行將林玉喊了進來,突然交給她這個重任。命令來得太快,林玉還沒來得急思考就匆匆接下回家去了。
“切記,此番秘密行事,不得讓其他人知道。明日一早,城外自會有人馬接應。”
嚴行看到林玉匆忙的身影心中也是無可奈何,巡視案件是大理寺的傳統,可也沒有這麼急的先例。上麵那位突然下令,點名林玉去西邊巡訪,不知到底是何用意……
但願一切順利。
夜色朦朧。
林玉緊趕慢趕,終於在雨正式落下之前到達了小院。
淅淅瀝瀝的雨滴打在青石板上,屋中燈還亮著。蘭生急忙走出來,看到多日未見的林玉不禁紅了些眼眶:“公子,你可算回來了。”
林玉佯裝輕鬆,笑著答道:“近日是有些忙,不過好在事情終於辦完了。”
聞言蘭生眼睛亮起來,小心翼翼地道:“那是不是能歇一段時間了?東陽也不在,公子也不常回來,這裡我一個住著……”
林玉脫掉外袍,聽到此話有些不忍。蘭生不是個外放的姑娘,說出此話想必也是孤單極了,但她卻不能允諾。
她點起一盞油燈,暖黃的光瞬間照亮兩人的臉。
“蘭生,你穿這衣服很好看。”
她穿的正是七夕那日林玉與奚竹一同去買的那件。
蘭生手捏著裙角,輕聲說道:“是公子的眼光好。”
“我今天回來,是有事要跟你說。我有公務在身,自明日起將會離京,歸期不定。東陽……也忙著去查其他事情了。若你還在這裡,也隻會是一個人。若你想走,我絕不攔你,隻是還望你把我身份的事守口如瓶。”
林玉說完還有些話想叮囑,可蘭生已“砰”地一下跪下去。
“公子,我不走!我願意在這裡守著等你們回來!我……”蘭生囁嚅著開口,“從前我是被人使喚的命,直到公子買下我後,我白日去幫工,夜裡就一個人在這屋中。這樣的日子我過得很是安心!”
她急匆匆地擡起頭,讓林玉把那真心瞧了個透徹。
“可我走之後,恐怕沒有多餘的錢給你留著了……”
她的俸祿,四分之一給奚竹回報恩情,其餘大部分都寄回江南。舅母本欲上京,可前些日子來信說,以一人病癒之身恐難到達,就將此事暫且擱置了。
林玉思前想後,決心在此次巡視回程之際,繞過去把人一同接回來。為保舅母生活,她托人把錢都帶了過去。
如此,剩在手中的銀兩屬實不多,也沒有閒錢留給蘭生了。
“我可以自己去幫工!我跑腿可機靈了!公子,我是個很知足的人,隻要有屋簷擋在頭上,什麼事都難不住的。”
見蘭生如此懇切,林玉也就沒有勸說,隻是叮囑道:“若有閒暇時間,可以留意霞光閣的動靜。切記,一定要小心行事,若有危險,及時去找大理寺卿嚴大人。東陽回來後,囑咐他按之前說的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