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寺正 第 74 章
周桂家居蜀地,幼時曾隨母親一同去往千裡之外的桐遙。概因舅舅桂綸被貶於此地,母親思念情深又擔憂被貶的弟弟,才帶他一同去安撫桂綸。
桐遙是一個不同於家鄉的地方,夏短多雨。在舅舅的照拂下,他度過了很愉快的一段時日,還認識了一個新玩伴。
小女孩叫竇玉亭,活潑愛笑,是抓泥鰍河蟹的一把好手,送他走的時候眼睛淚汪汪的,不捨得他。
於是他們約定寫信。
夏過冬去,他們也從纏著長輩寫信的小人變成了意氣風發的少年。
風輕雲淡,周桂端坐於書案前,低頭看向熟悉的字跡。
“我已收到你的來信,得知你又被教書先生罵了,我很想笑。但還是奉勸你一句,不要太在意那老頭的訓斥,天地之間,唯有自由歡欣四字最為重要。閒暇之餘,也要多看些閒書嘛,不要儘說些什麼之乎者也。
最近我在布坊裡,夥伴都對我很好。但實在是太忙,我日日苦忙,再這般下去我都害怕眼睛瞎掉。這隻是一點牢騷,不要拿你那些酸話來勸我!昨日我去吃麵了,看到樊叔匆忙蹣跚的身影,我很思念花萃。”
周桂手持信紙,為上麵抱怨的文字發笑,腦中已浮現一個皺著眉、苦惱於布工的少女模樣。他繼續看去,但下一句卻被女子劃上厚厚的橫杠,背麵也被墨汁浸透分辨不出一字。
隻見那濃濃的墨團後方,是女子隨意的字:“算了,等一切水落石出,我再告訴你。”
周桂不禁莞爾,她一向如此,寫信不拘格式,想到哪處便寫哪處,與循規蹈矩的他毫不相同。
但……那已經是三月前的信件了。迄今為止,他與竇玉亭已通了十餘年的書信。
通過文字,他知道竇玉亭不喜歡凶巴巴的老師,還是喜歡跟夥伴去河邊抓魚摸蝦;他知道了桐遙興起一種奇特的草,葉片尖銳鋸齒模樣,聽她母親說曾經便流行過,不知為何如今又爆發了;他知道她如今已在布坊裡也試著繡花了,隻不過這活很費眼睛……
可如今,他已寄了好幾封信去,但卻一封回信也未收到。這幾月,她究竟怎麼了?
周桂心中擔憂,但路途遙遠,隻得去信給了舅舅桂綸讓他幫忙打聽一二,也不知何時能有結果……
正想著,家中小廝便進門來說了一聲:“公子,桂縣令的信!”
周桂“蹭”的一聲站起來,立馬接過信,一目十行,半晌後,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怎麼會如此?舅舅竟說竇玉亭失蹤了,早在他的信來之前,就同衙門裡的人找了許久,但半分蹤跡也沒有,如同憑空消失了般。不僅如此,他還勸周桂接受此事,彆再掛心了。
隨後,桂綸更是連寫幾封,字裡行間都表示處一個意思——恐怕竇玉亭已遭遇不測,讓他放下此事,安心準備科考。
周桂見到上麵冰冷的字跡,怎麼也想不通。一個活生生的人怎會失蹤?他難以置信,走到書架旁並拿下一個黑色匣子,開啟後隻見泛黃紙張。他竭力保持冷靜,一一翻看這些年的通訊,從白日到午夜,還真讓他發現端倪。
竇玉婷早先提到了好幾次樊花萃。
周桂知道,那是她的同窗好友,二人關係親密,不過樊花萃在幾年前意外落水身亡。對此,竇玉亭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現在還是會經常去她父母的麵館照顧生意。
他看向手中這封被淚水浸透的信,上麵全是竇玉亭失去摯友的痛心與對上天的斥罵。年少失友,痛心入骨,又豈能一紙道儘?
周桂感同身受,心中亦是升起無限悲慼,目光卻停留在了一處。
“花萃失蹤,她的發帶在桓水中被發現,這才判定為落水而亡。我初聽訊息不敢相信,但知道親眼所見才確信。老天薄情無義,連具屍首都不肯為我們留下,可惜我連最後一眼都看不見。怎麼會如此呢?她分明會鳧水的,有一次我在河中抓蟹,不小心腳滑了掉到水裡,就是她跳下來救我的……”
周桂幾乎瞬間就想到了最近那封被塗掉的文字,那也提到了樊花萃。
莫非玉亭在那時就懷疑樊花萃的死因了?而自己在偷偷調查?
他手抖著去把三月前那封拿過來,上下左右來回看。玉亭寫字隨意,遇到寫錯的地方要麼大大方方敞著不管,要麼就隨意劃上幾條線,而如眼下這般,把寫錯之處遮個嚴嚴實實,實在是第一次!
她想表達什麼?
周桂將桌上的燭燈靠近紙麵,隻見原本未有一字的背麵緩緩浮現出字跡。
這是民間的土方子,將枸櫞汁寫在紙上,晾乾後便不可分辨,隻有當受熱後,其上的字跡才會顯露出來。這也是在桐遙時,玉亭“顯擺”給他看的。她如今用這種隱蔽的方式,是想傳遞什麼資訊?
周桂耐著性子待上麵的字跡完全清楚,借著燭火的燈光湊近,下一刻卻愣在原地。
“我查花萃死因近日已有成效,經過我多方打聽,發現與一名為許才的人有關,還有一人……罷了,你萬事小心。還有,最近我總感覺有人在跟蹤我,但願隻是錯覺。”
不長,但似乎為她的失蹤指明瞭方向。莫非是玉亭查到線索,背後凶手擔心事情敗露對她下手?
周桂腦中思緒複雜,立馬提筆將其告知舅舅,隻盼他能根據這一線索找到玉亭。他下筆如飛,以從來未有過的速度極快寫完了這封信。
落筆之時,他卻驟然停住。
油燈靜靜燃儘,枯坐一夜後,周桂決定孤身一人偷偷去桐遙。
山高路遠,周桂來到桐遙後形容狼狽,還被當成彆有用心之人帶到縣衙。舅舅桂綸極其生氣,讓他趕快回去。百般保證之下,舅舅終於鬆口,寬限半月時日。
周桂半刻不敢耽擱,連夜出去尋找“許才”的下落。
經過多方打聽後,這才知道他住在山上,但因他鮮少下山,眾人皆不清楚他具體方位,隻道他為學堂挑水,或許那裡的人清楚。
他連忙上山,一邊問路一邊向上,卻沒想到竟從坡上摔了下來。好在碰到了先前遇上的熱心人,交談後才得知他們的目的地也是學堂。待服過藥後,他便一同前往了學堂。
老先生極重禮教,不茍言笑地將他們拒之門外。他腦海裡想的卻是,玉亭信上說的總是臭著張臉的老師就是他嗎?的確很嚇人。
好在他對這些禮數再熟悉不過,行了禮後終於得以進門。周桂向孟源幾人告辭,自己出去向學堂裡的人打聽許才的住所。很快,他便得知具體位置。
本該立馬就去的,但他臨走之時再看了一眼學堂。罷了,天色已經開始暗了,他想再看看玉亭待過的地方。
一路看過老舊的木凳,修繕多次的屋頂,簡陋的飯菜……明明隻是初次來此,這些卻顯得如此熟悉,與玉亭信上所言一模一樣。
他也終於明白了玉亭所寫“沉悶”——教書先生嚴厲到過分的模樣,講學時壓抑的氣氛,還有學子小心翼翼的動作。
周桂甚至看到一個小童躲在一個地方偷偷吃東西,他湊近看後,發現那隻是一塊平常的桂花糕,但這小童為何像是吃到珍稀之物一般?
問過後,才知原來平日裡為了讓他們鍛煉心性專心向學,學堂裡都隻給些粗茶淡飯,如此精緻的糕點是萬萬不可能的。
周桂很是詫異,不惜生出惻隱之心。在向那老夫子尋求記載“竇玉亭與樊花萃”名冊之時,委婉對他說到此事。
“嚴苛之道縱然有效,但事極必反,過於苛刻反而壓製天性,如此得不償失。”
老夫子聽後果然橫眉冷對,將鬍子吹得老高讓他走:“老朽這般幾十年了都沒人道半句,你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居然就指責上了?!”
周桂說了許久看他絲毫未有觸動,也隻得無奈離開。
第二日,因昨夜之事他沒再去找老夫子,徑直按照所得線索去找了許才。因身上之傷,他行動極為緩慢,到達那處後已過去大半日。這一耽擱,沒想到人去樓空,屋中隻留下些打鬥痕跡,還有一根掛在房梁上的繩子。
周桂惴惴不安,疑心已有人搶在他之前將許才帶走,會是信上提到的另一人嗎?他會殺人滅口嗎?
想到這個可能,他不寒而栗,連忙下山。到達縣衙後已是黑夜,他心急如焚想去找舅舅,將許才失蹤之事告訴他,卻沒曾想見到林玉幾人與他對峙。
“那些人到底在哪裡?!樊花萃在哪裡?!”
林玉那句鏗鏘有力的質問聲傳進了他的耳朵,周桂一時頭暈目眩,彷彿聽到了什麼不可能的事。
樊花萃?她不是早死了嗎?舅舅怎會和她扯上關係?
他知道林玉在查案,卻沒曾想竟與自己所查相同。但舅舅分明知道他在查卻沒有說過什麼,又怎麼會知道她的行蹤呢?
莫不是有什麼誤會?他看到舅舅被綁著不能動彈,想走過去勸解林玉。但下一刻舅舅的回答使他呆愣原地。
“我不會說的。”
不會,而不是不知。
沒有否認。
猶如天崩地裂,周桂無法再往前一步,隻得麻木地看向那方。
直到後來一大堆官兵進來,他仍然沒回過神。好在他是從後門進來的,沒有一人發現。等舅母出來指認之時,周桂才感到手腳漸漸有了知覺。
原來這一切是真的。
他緩緩動了,在眾人出發之前,挪動到桂綸麵前:“舅舅,這是真的嗎?樊花萃是被你害的?那玉亭呢?小時候同我一起玩的夥伴、和我通訊數十載的竇玉亭呢?!也為你所害嗎?”
淚水奔湧而下,他聲嘶力竭地問道,隻想從自己最信任、最敬佩、最想成為的人口中聽到答案。
但回答他的卻是長久的沉默。
原來如此。周桂閉上眼睛,悲涼之意逐漸蔓延。
信上未儘之意,未寫明之人——是他的舅舅。
少女一腔孤勇,為自己死因存疑的密友尋求真相,一路追查線索卻查到了當地縣令頭上。想儘辦法同遠方的朋友道明此事,但卻在提到“另一人”時沒有點明,因為那是好友的舅舅。
她不願讓他為難,隻提筆寫下“萬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