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寺正 第 79 章
山路難行,不過幸而人多,一行人終於在天微亮時平安回到縣衙。
大門厚重如前,掛著“桐遙縣衙”的牌匾莊重端正,一如既往。但物是人非,想到桂綸的結果,林玉感慨萬分。
一夜未眠,所有人都先回屋補了覺。他們知道,醒來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午時,奚竹在外敲了敲林玉的門,進去後才發現她早已起了,正在案前寫信。
“孟小源說去正廳吃飯,他們準備了飯菜。”
“好。”
林玉落筆寫下最後一個字,把信封好揣入懷中,邊收拾便道:“我將昨日所見簡單寫了寫,須得早日送到京城去。”
兩人到正廳之時,發現一個人也沒有。疑惑之餘又前往庖屋,發現裡麵正忙得熱火朝天。
張棉掌勺,頗為熟練地翻炒著鍋中肉菜,再往裡放些佐料。入盤後再淋上一勺熱油,食物的香氣頓時被激發出來。孟源不會做菜,但也不閒著,正拿著刀生疏地切手中的土豆,時不時皺眉停下,似在思考該如何讓它不滾動。
讓人沒想到的是周桂,以為他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但竟坐在爐前用蒲扇扇著火,即使看上去像在出神。
這樣一副熱氣騰騰的畫麵,就毫無預兆地出現,在累了一夜後、在提心吊膽中、在心上始終壓著石頭時。
林玉瞧見,不覺有些動容,佇在門前許久未動。
最先發現林玉二人的是張棉,她在腰帷上擦了擦手,欣喜道:“兩位大人,你們醒啦?我遣散了府上的仆從,因此這菜是我們自個兒做的,兩位千萬彆嫌棄。這菜啊,一會就好。”
她說起做菜時輕鬆愉悅,與那夜的樣子毫不相同。
林玉笑道:“能吃上張夫人做的菜,是我們的榮幸纔是。我們也一起去幫忙。”
說罷便同奚竹一起進去幫忙了。孟源見他們進來,很是驚訝:“哥,林兄,你們怎麼這麼快醒了,還以為你們會多睡會兒呢。”
林玉幼時也這般在爐灶旁看舅舅、月姨做菜,耳濡目染下也略懂庖丁之道,因此徑直去幫張棉打下手了,她做起遞菜、端盤這些事來得心應手,張棉都驚訝於她一個讀書人竟很熟練,不由高看一眼。
而奚竹則是一頭霧水,自覺地擠到孟源旁幫忙切菜。不得不說,練武之人也是切菜的一把好手,刀起刀落間就把一顆完整土豆切好,片片薄如蟬翼。
幾人配合默契,很快就端出最後幾盤菜到正廳。
這時,東陽與陸素一起來了,陸素沒看見林玉和奚竹,便對孟源道:“公子,沒見著奚公子和林大人。”
孟源呲牙咧嘴地放下菜盤,摸了摸耳朵:“在後麵呢。”
林玉剛剛落座,鄰縣縣令也來了,雖是滿頭白發,但目光炯炯,精神矍鑠。她連忙上去寒暄:“張縣令,此次麻煩你了。”
張世眾連忙回禮:“這是下官該做的。我還得謝謝大人您呢,要不是您揭開了桂綸的真麵目,我兒現在還受著委屈呢。”
他的孩子?林玉剛升起疑問,就見張棉眼圈發紅,喊了一聲:“爹。”
林玉恍然大悟,這兩人可都姓張。
張世眾應了一聲,輕拍著女兒的手:“棉兒,今後你就回家來,你娘也是想你得很。我已遞了辭呈上去,往後我們一家人就安安心心在一起。”
張棉知道,父親對這個職位的看重已遠超了其本身,更多的是對百姓、這片土地的放不下,否則也不會這麼大年紀還依然堅守。此話一出,她哽咽難言,隻又喊了一聲:“爹。”
彷彿她從沒有嫁為人婦,還是那個一直向父親撒嬌的女兒。
張世眾用袖子擦擦她的眼淚,笑道:“哭什麼,爹都乾了這麼多年了,也該讓位給年輕人了。”
待他落座後,幾人吃起了桌上豐富的菜肴,雖不及山珍海味,但家常菜亦彆具風味,令人讚不絕口。
飯後,眾人圍坐議事。
全程心不在焉的周桂終於聲音顫抖著問出那句:“我舅舅他……”
林玉和奚竹對視一眼,道:“桂綸在林中將你們甩開後,在山頭上點燃了火藥。我們從坡上滾下去才死裡逃生,但他……”
林玉搖頭:“絕無生還可能。”
聽到這個意料之中的回答,周桂臉色沉默,似是不知道該怎麼麵對這個他一向敬之愛之的舅舅。張棉麵色亦是難以形容,霎時間眼中劃過許多感觸。
為了打破沉寂,林玉主動問道:“你們是如何找到我們的?”
當時他們跌落山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本已做好埋頭苦走的準備,誰知孟源一行人竟毫無預料地出現。
孟源說起這個有勁了,回想那天道:“是周大哥,帶我們去找了學堂那怪老頭兒。”
奚竹疑道:“那老頭?”
“他怎麼會知道位置所在?”林玉想起他刻板嚴肅的麵容,完全是一心撲在教書上,難道他會與桂綸有勾當?
周桂搖頭:“當日我們被困樹林,像遇上鬼打牆一般怎麼也走不出。慶幸我曾還看過幾本奇門遁甲之書,對此有些許瞭解,才僥幸走出。可後麵得知你們還未出來,我又沒有十足的把握,況且也不知舅舅……他會將你們帶去何處,權衡之下,隻得去擺放了柳夫子,他畢竟在這裡住了那麼多年。
本隻是走投無路的辦法,但沒曾想柳夫子聽後,說這裡有天然陣法,有村民也曾走失過,竟拿出了一張地圖,叫我們跟著上麵的路走。”
“沒錯!”孟源繼續道:“我們跟著上麵的路走,果真順利通過那古怪樹林。可走出去後,隻見被火藥炸後的殘跡,一個人影也沒見到。但旁邊的坡上卻有滾動痕跡,我們便順著它找人。萬幸,終於找到了你們。”
原是如此。林玉點頭,喃喃道:“桂綸的屍體也不在……”
“許是被那火藥的威力給炸飛,落到山中了。”奚竹聽到她的低語,猜想道。
林玉覺得有理,提出正題:“但竇玉亭有了下落。我們在山洞中遇上了舊人,看到一個布坊,她正在其中。”
林玉拱手道:“今日請大家來,就是要商議此事。”
“那布坊位置詭秘,守衛嚴密,我們不敢貿然前往,須得從長計議。張縣令,您聽說過這布坊嗎?”
張世眾聽了林玉的描述,道:“未曾見過。”
連在這地帶大半輩子的縣令都沒聽過,足以見出此布坊的不平常之處。林玉心中憂慮更甚。
“因其內有乾坤,恐怕不能一擁而入。我的打算是,由我和家仆東陽一起先潛入查探一番,其餘人在四周埋伏,若有突發危險,再行攻打。”
其餘人聽了,皆點頭同意:“這主意好啊。”
隻有奚竹神情晦暗不明,一反常態默不作聲。
到瞭如何佈局兵力時,他倒是侃侃而談:“我觀察過,那布坊處於凹地,從隧道出去後為其西邊,但太過空曠,沒有遮擋物,一二人還好,但若是人多,則太過顯目必被察覺。”
孟源想想道:“那若是藏在隧道裡,時機到時再出去呢?”
“不可,”林玉回想道:“那隧道極窄,若人太多太擠,又在裡麵等上幾個時辰,極有可能窒息而亡。”
奚竹繼續道:“我倒有一計。布坊北麵雖為河流,但河水以外即為密林,極適合掩藏行蹤。屆時可淌過河水,繞到布坊東麵埋伏,又為高地,視野開闊便於觀察。”
“可如何得知其位置?如今我們隻知隧道一條路能通往布坊。”問話的是東陽。
“河水!”
林玉同奚竹異口同聲道。
奚竹挑眉,示意她繼續說。
“布坊位於河流旁,隻要在山洞以前越過河水,一直沿著水流走必能看見。”
奚竹開心於她同自己想到一處,補充道:“沒錯。夜晚晦暗,因此得先派幾個眼力極佳又善躲藏的人,先去探路,做好標記。屆時官兵隻需沿著標記走便可到達。”
條理清楚,是條可行之路。
幾人便又就著這個思路,進行了詳細部署與細節安排。
末了,林玉再次謝道:“麻煩各位了。若一切順利,就敲定於明日夜裡行動。”
眾人連忙擺手稱道這是應該的。
將要離開時,奚竹走到張世眾旁道:“張縣令,晚輩有些事想打聽,能否借一步說話?”
兩人便走到一旁,奚竹說了一句話,張世眾的神情明顯驚訝,摸著鬍子說了許久的話。冷風吹過,奚竹的麵色劇變,意料之中的驚愕浮現在他臉上。同張世眾道過謝後,兩人才又一同回來。
接著便是一番緊密鑼鼓的安排,時間便從其中悄然溜走,轉眼,院中人跡散儘,迎來一日最安靜之時。
夜幕低垂,桂樹不知主人遭遇,依舊開放如常。林玉坐在樹下,看向沒有波瀾的水麵,心中亦是難得的平靜,好似世界萬物都消失了,隻餘眼前這一汪池水。
安寧中,等待著明日。
奚竹沒有提燈——這樣渾然天色的月光下,不需要提燈。他走近靜坐的林玉,剛站定,眼前的人便仰頭綻放了一個大大的笑。
“你來啦。”
池塘邊的身影,由一個變為了兩個。
靜默一會兒後,奚竹終於將那句盤旋在自己心頭的話問出:“為何不讓我一起潛入布坊?”
林玉詫異。原來自今下午開始,他一直麵色不虞,竟是為這事。
“東陽先進去過,對裡麵更為熟悉,由他帶路可便利許多。而你,我能看出你對排兵布陣頗為瞭解,甚至喜愛。那自然由你帶領官兵最好不過。況且……”
奚竹忽然湊近,混著桂香和澡豆香氣的清冽氣息一同襲來:“我問的是,你為何不讓我和你一道?你不會武,進去後,你的安全怎麼辦?”
東陽會武啊,林玉想說。但對上他深不見底的眼眸,她突然想到,或許他在意的不是這個。那雙執拗認真的眼還在等她回答,但林玉卻鬼使神差地問道:“你是不是……”
愣神、震驚、不解,甚至還有一絲慌亂,她從來沒見過短短一瞬,這麼多情緒彙集起來,最終竟變成了隱隱的期待。
林玉張了張口,卻沒有出聲,反而往後躲了一下,離開被奚竹氣息侵略的地帶。她重新看向水麵,揚唇笑了兩聲:“有東陽保護我呢。還有,我自己也會小心的,不必擔心。”
奚竹忽略掉心頭不知為何的失落感,又道:“陸素是孟府培養的人,亦可行此事,更何況還有張縣令手下的人,少我一個不少。但是,”
他頓了頓,嚥下心中所想,轉而道:“嚴叔給我的任務是保護你。所以,我得和你一起。”
“這怎麼行?”林玉驚道:“可這與你無關。”
這一切本就和奚竹無關,無論是調查桐遙舊案,還是找尋布料線索,都是她的事。
她其實不該把奚竹牽扯進來。
奚竹說:“有關的,還是說你是因為其他事纔不想讓我去?因為有事不想讓我知道。”
是因為想瞞著他嗎?
林玉驚醒。
她感受到自己的心在狂跳,原來不知何時開始,她隻是擔心他的安危才拒絕,而不是因為此事不能讓他知道。
春雨潤萬物而無聲,她心中的石頭也一點一點被融化掉,隻剩下最後一塊。
林玉乍然擡頭。
奚竹的目光堅定而悠長:“林玉,你可以相信我。”
相信我。
不要把我往外推。
嘩啦啦……
所有阻塞都沒了。
死水複通。
無窮無儘的水流衝擊而來,浩浩蕩蕩。那些故作平靜的水麵也泛起一層層漣漪。
她終於知道,她喜歡上了奚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