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寺正 第8章
林玉緩慢睜開眼,沉悶的褐色床幔引入眼簾,哭腫了眼的舅母正守在床邊。
她的嗓子乾澀無比,像有人拿著尖刀在裡麵劃過一般,乾裂的嘴唇慢慢蠕動,發出虛弱的聲音:“舅母。”
月琴聽到,眼瞧著淚水又要湧出,連忙往前將林玉抱緊,顫抖聲線道:“小玉啊,終於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那日月琴看到倒在地上的林裕,哀痛欲絕,轉過身又見林玉暈了過去,隻能強撐著把她帶到山下的客棧中。
尋過藥後,她又立馬上山去。然而,她幾乎翻遍了整座山,都仍沒有找到林昭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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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
林玉跪在林裕的墓前祭拜。
這是從前他說看風景最好的地方。她們把他埋在此處,從今往後的每一日,他都能夠在這裡賞景,然後陶醉地念出那些詩。
林玉終於接受了現實,舅舅橫死,哥哥失蹤,殺手不知所蹤。
可她覺得,哥哥一定還活著。
後來,她們沒有繼續在山上住了。月琴帶林玉回到了她小時候住的地方,兩人在那裡重新生活。
林玉本想報官,可月琴說什麼都不肯,問及原因,卻總是三緘其口,隻是不住道:“你舅舅說過,發生什麼都不能報官,千萬不能報官。”
林玉無奈,一遍又一遍上山去,企圖發現些什麼蛛絲馬跡。
可是,天降暴雨將一切都衝洗得乾乾淨淨,幾天過去,空氣中的血腥氣都消散了。就算有什麼線索,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天真是開了好大一個玩笑。
唯一的線索,是那個被林裕抱住的屍體,可能是因為他實在抱得太緊,與殺手一道的人才沒有把他帶走。
但那人從頭到腳都是一身黑,臉龐也被毀容,瞧不出半分端倪。
哪怕林玉忍著惡心,把他的穿著裡裡外外都翻看過一遍,都沒發現半個可能顯示身份的東西。
隻有黑色,毫無生機的黑色、沉悶的黑色、沒有任何花紋的黑色、最普通的黑色……
林玉找仵作看過,舅舅和那人身上的致命傷口都是由刀劍割裂而成。可用刀劍的人數不勝數,怎麼能找得出來?
找出一個謹慎的凶手,便如大海撈針,隻萬分之一的概率。
仵作還發現,那人的嗓子似在生前被嚴重損害過,聲帶撕裂,推斷生前應當就是啞子。
這樣一個隱去所有身份,無法開口的人,林玉想不出來,他為何要殺舅舅?
在山上那些年,他們甚少下山,更彆提與人結仇了。
難道是在上山以前?可她自出生後,所有的記憶都與這座山融為一體,除了交代父母的去處,舅舅從不多提從前的事。
林玉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沒有一點線索,沒有一點希望。
哥哥什麼時候回來找她們?
四月,距那場暴雨已過去了兩個月。
這兩月,縱使她有心報仇,也無能為力。在這之前,她隻是一個離居於山的小姑娘,受儘親人保護,單純天真,驟然經此變故,她沒有方向,也沒有辦法報仇雪恨。
報仇之事雖無進展,但僅僅兩月,她已體會到人世不易,每日都得去幫工以維持生計。
月琴病了,痛苦烙印在她心中,揮之不去。
不是很嚴重的病,卻纏纏綿綿,始終不肯痊癒。縱有舅舅留下的銀錢,但對於花錢如流水的病痛而言,實在杯水車薪,長期以來那錢必然不夠。
這一日,林玉拿了一些小碎銀去往裁縫鋪處。
天氣漸漸熱了,舅母還穿著那件稍厚重的粗布衣,得去做一件輕薄些的。
麵前的王裁縫撥動著許多不同種類的料子供她選擇,林玉看著他熟撚的動作,思索著哪種料子更適合現在的天氣。
哪種料子呢?
對,料子!料子!
衣服的花紋顏色可以是最普遍的、是泯然於眾的。
但是,布料呢?
料子是否會不同?
她急迫地從身上掏出一塊墨色布料,是當初從賊人身上撕下來的。她時常將其帶在身上,期盼著能在路上發現與之相似的物品。
“師傅,麻煩您幫我看一下這塊布料!可曾見過它?它是從哪裡來?會是什麼人用它?”
麵對她一窩蜂的疑問,王裁縫接過後仔細思考,又細細摩挲了一番。
片刻後,他沉思說道:“這料子看起來普通,細細摸來才發現針腳細密,有一種奇特的觸感。我當初走南闖北,隻在京城一位富貴之家有幸看到過。”
莫非有希望?!
林玉追問:“師傅可還記得具體是哪一位?”
王裁縫低頭回憶了片刻,搖了搖頭:“不記得了,時間過去太久。但這料子實屬神奇,據說有冬暖夏涼之效,我方纔摸到後才恍然記起來。”
京城,大晟的中心,最繁榮昌盛之地。
林玉知道了。
她要去京城。
帶著做好的新衣,林玉跟月琴說了這件事。因著她的病,她本想勸說舅母一起去,好有人照顧她。
“我同你一起,這帶病之身隻會變成累贅。何況,我得在這裡等著,萬一昭兒尋回來了呢?”
見她心意已決,林玉不再勸說。此行必定危險重重,舅母留在這裡也好。
可是一個平民百姓,要如何才能接近京城的權貴之流?
科舉入仕,這是唯一的道路。於是,林玉發奮苦讀,日夜不休,加之天賦使然,在秋闈便考中解元。
定安十六年,臘月初一,林玉背著書卷,獨自上京。
“奉天承運,皇帝召曰,定安十七年恩科殿試蘇州才子林玉高中榜首,念其卷中尤勝讞治,特封為大理寺正,榜眼楊帆、探花溫衡特封為翰林院編修。望爾等恪儘職守,勿荒懈怠,欽此!”
她成了狀元。
“林玉,你可願跟隨本官,為大晟嘔心瀝血、鞠躬儘瘁?”安相如此問道,麵上儘是賞識人才之意。
林玉婉拒了。
她來京城,從來不是為了封官進爵、金銀財寶,她要的,隻是找出仇人,為舅舅報仇,將兄長尋回。
因此,在聽到奚竹提起霞光閣時,她幾乎瞬間就下定決心來這閣中查探。縱使花掉了為數不多的銀錢,她也要買下,隻因這是可能的突破點。
如今,“宜春錦”就擺在麵前,它會和殺人凶手有關嗎?
晦暗燭火之下,她仔細地比對兩者。
此為錦緞,觸感與先前黑衣人的粗麻布並不相同,要更細膩柔軟一些。不過,她心中始終縈繞著一股說不上來的感覺。
她曾無數次摸過那黑衣布料,想象著到底是誰要置他們一家於死地?倘若那時她未下山,恐怕也早進閻王殿了。
她一次次幻想著找出那個人,再揮起手中的劍,一寸一寸,把劍往那人的胸口上送,直到血流如注,直到奄奄一息……直到他也失去生命。
都是因為那人!舅舅才會死,哥哥才會失蹤!
為何?為何偏偏是他們?
她要找出那個人。
血債血償,天經地義。
林玉克製住胸腔處不斷起伏的恨意,沉下心來,繼續摩挲著,試圖發現共同之處。
突然,她的手指停了下來。
四下無人,萬籟俱寂,悠悠跳動的燭火照耀下,林玉的嘴角緩緩彎起。
她找到了。
無論是黑布還是宜春錦,以手指複上去後,都有微妙的刺痛感。這感覺很弱很輕,隨時都會消失,可她還是發現了。
凶手,定然與霞光閣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