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戰神手劄 織網與算盤
織網與算盤
送走阿竹阿木,淩戰回到議事棚,棚內隻剩下她和楊思儉。
一份由特殊渠道傳遞、折疊得整整齊齊的賬冊副本,正靜靜躺在粗糙的木桌上。
封皮上,“山海粟”三個字透著一股與世無爭的樸素氣息。
楊思儉將賬冊翻開,指著幾處用醒目的硃砂圈出的條目。
蒼老的眉頭緊緊鎖成一個川字,聲音裡壓抑著憤怒與無奈:
“夫人,您看。陳同知的手,伸得是越來越長,越來越肆無忌憚了!”
楊思儉的聲音裡壓抑著憤怒與無奈,但更深處是對這來之不易根基的痛惜。
“這一項,‘蟲鼠損耗’,竟敢虛報三成!真當我們是睜眼瞎?可恨他貪得無厭,卻不知這‘山海粟’的口碑,是多少農人一粒米一粒糧攢起來的!還有這裡,”
他移到另一頁,“新來的那個劉稅吏,打著‘查驗農資,確保良種無缺’的幌子,隔三差五就來店裡‘巡視’一番,每次不留下點‘辛苦錢’,就橫挑鼻子豎挑眼,攪得生意都沒法做!”
他擡頭看了一眼淩戰,又繼續:“掌櫃的來信說,連那些常來買種的老主顧都看不過眼,私下嘀咕‘淩娘子做這等積德的事,怎還有人使絆子’,甚至有外縣來的糧商幫著嗆了那稅吏幾句。更離譜的是這個——”
他翻到最後一頁,指著幾行新添的墨字,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地方惠農新政攤派’?名目倒是冠冕堂皇!可我們打聽遍了,臨山縣衙根本沒發過這等文書!分明是陳同知那邊巧立名目,中飽私囊!這胃口…比去年又大了不止一圈!他就不怕貪得太狠,壞了‘山海粟’的名聲,激起民怨?青州、臨州,乃至更遠坐船來的農人商賈,誰不知道這店是您當年頂著沈家生存壓力,散儘心血才立起來的‘活命種鋪’?這些議論,未必就傳不到他耳朵裡!”
淩戰的目光掃過那些刺目的數字和條目,臉上沒有任何意外,隻有一片冰冷的瞭然與洞悉。
這間“山海粟”種子店。
是她當年力排眾議,不惜與醉心於工坊擴張和新式織機的沈厭激烈爭執,才堅持開設的。
彼時,沈厭滿腦子都是沈記工坊的宏圖。
認為將寶貴的“雪絨”棉種和精心培育的高產粟種低價甚至半賣半送給那些在貧瘠土地上掙紮的窮苦農戶,是“婦人之仁”,是“資敵”,尤其擔心被其他覬覦沈家技術的工坊獲得良種。
但淩戰看到的,是那些餓殍凍骨的慘狀,是讓最底層的百姓能多收幾鬥糧、少死幾個人的可能。
同時,也為未來“雪絨”棉的大規模推廣,在最基層打下堅實的種植基礎和口碑。
更深一層,她也想為孩子們保留一片接觸真實土地、瞭解稼穡艱辛的視窗。
而非困在華美卻封閉的庭院裡,不識五穀。
“山海粟”的誕生,如今的陳同知象征性出資占小股帶來的“官方背書”,確實在初期起到了保駕護航的作用但淩戰更深知,真正讓店鋪在風雨中屹立不倒的,是田間地頭那些實實在在增產的糧食,是農人眼中重燃的希望。
這些看不見摸不著卻實實在在的力量,纔是店鋪最堅韌的甲冑。
然而,人心不足蛇吞象。
當年那點象征性的“股份”和“庇護”,在他眼中已成了理所當然的“提款機”。
他或許以為颳走的是真金白銀,卻不知他每一次伸手,都在損耗那份來之不易的民心,而那民心,恰恰是他官聲的基石之一,也是懸在他頭上的一把鈍刀。
“意料之中。”
淩戰合上賬本,聲音平靜無波,“隻要店還在,招牌沒倒,他陳同知想從賬麵上拿走多少,暫且由他。賬給他記清楚。種子的來源,由穗禾負責,楊老要與她緊密合作,不能讓店少了良種。”
“至於陳同知,他拿走的不過是浮財,他越是貪,越不敢讓這店真出大亂子,否則,第一個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就是他。”
楊思儉心領神會,眼中的憤怒稍斂,化為深沉的凝重。
“明白。店在,人脈就在,訊息的根須就在。臨山縣是通往清水府城的要衝,也是我們西出這片山區的門戶。有這間‘根正苗紅’、有陳同知‘罩著’的種子店在,我們的人進出、采買些不引人注目的日常物資、甚至…傳遞一些無關緊要的訊息,就有了一個天然的、絕佳的落腳點和掩護。它就像一隻安靜趴在地上的耳朵。”
“不錯。”
淩戰眼中閃過一絲冷冽而務實的光芒,“陳同知隻盯著眼前那點蠅頭小利,就讓他盯著。告訴掌櫃子,沉住氣,該孝敬的‘孝敬’照舊,該報的損耗‘損耗’如常,務必維持店鋪正常運轉,賬目做得‘漂亮’些。尤其要穩住那些常來買種子的老主顧,特彆是附近村寨的裡正和種田好手。他們的信任和口碑,比陳同知颳走的銀子重要百倍!這纔是‘山海粟’真正的根基。”
“是!老朽這就去信叮囑掌櫃。”
楊思儉鄭重應下,小心翼翼地將賬本收好。
彷彿那不是一本記錄盤剝的冊子,而是一份重要的戰略地圖。
這時,議事棚的草簾被輕輕掀起,老道士玄塵子無聲地走了進來。
他拂塵一擺,對淩戰微微稽首,也不廢話,徑直走到地圖前,枯瘦的手指重重地點在代表臨州府城的位置上,開門見山。
“淩娘子,棲霞坳是根,是甲冑,是最後的堡壘。老道觀此地氣脈,堅韌隱忍,確是可守之地。然,根須若隻深埋地下,甲冑若隻龜縮不出,終是困守之局,如龍困淺灘,難覓破雲之機,遑論破局複仇!”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淩戰,“被動等待追查,如同坐以待斃。需得主動出擊,另辟戰場,將水攪渾,方能亂中取靜,暗度陳倉!”
淩戰放下手中正在審閱的防禦工事草圖。
眼中流露出專注:“道長之意是?”
“化整為零,以商入局!”
玄塵子斬釘截鐵,眼中閃爍著精明的算計與長遠的佈局,“臨山鎮之殤,沈家工坊之劫,根源何在?‘雪絨’過盛,木秀於林!這才引來群狼。此物已成眾矢之的,短期內絕不可複現於世。與其被動等待追查的風暴卷至棲霞坳,不如我們主動在彆處點燃一盞燈,吸引飛蛾!”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府城的位置畫了個圈:“蘇婉姑娘沉穩乾練,心細如發,可擔此任!讓她帶著…‘陳素素’咱家大妞需化此名,以遠房姑侄的身份,慢慢聯絡、招募舊日那些精通‘普通’織錦技藝、未被工部重點追索或已脫身的舊部,在府城開設一家成衣店。規模不必大,地段不必最繁華,但求穩妥。”
一直沉默旁聽的沈厭,此刻眼中也閃過亮光。
介麵道:“陳同知此人,貪利,更貪名!這店鋪,便是送他的一份現成的‘政績’——扶助‘遠親’創業,解決女工生計,促進地方商賈繁榮。主動請他‘照拂’,許他乾股!有他這塊官麵招牌擋在前麵,什麼地痞流氓、稅吏胥吏的麻煩,至少能擋掉九成!也能為店鋪披上一層再‘清白’不過的外衣,徹底與‘沈’字切割!”
楊思儉捋須,頻頻點頭,補充細節。
“妙!此店不求暴利,隻求立足、紮根。專做中上等人家女子、孩童的精細成衣,針腳務必出眾,用料實在,款式…略新穎即可,切忌標新立異引人注目。核心是口碑——‘量身定製’、‘舒適耐用’。要的是細水長流,慢慢成為府城那些管家娘子、中等人家主婦圈子裡一個熟悉、信任、但絕不紮眼的存在。它,就是我們觀察府城風色、傳遞訊息、甚至將來用來聯絡的一個絕佳視窗!”
玄塵子見戰略得到認同,眼中閃過一絲深邃的謀算。
“正是此理!這盞‘燈’亮起來,燈下固然有‘蛾’,但更多的目光會被它吸引。”
“當所有人的視線被這看似‘小打小鬨’的成衣生意吸引時,棲霞坳的根才能紮得更深、更隱蔽。‘山海粟’的耳朵才能聽得更遠、更清晰。至於京城…”
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
“待府城根基稍穩,這‘衣冠往來’之地,便是徐徐圖之的橋梁。綾羅綢緞,華服美裳,包裹的何嘗不是訊息與人心?”
聽到“京城”二字。
沈厭垂下了眼簾,袖中的手微微握緊,複雜的心緒翻湧。
淩戰沉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粗糙的桌麵。
玄塵子的計劃,大膽而精妙!
將己方所剩的人力優勢,陳同知的貪婪本性、以及商業活動天然的隱蔽性和流動性,都利用到了極致。其核心目標無比清晰——在敵人可能的視線之外建立第二據點,轉移潛在注意力,並構建一張更廣闊、更深入的情報網路。
為未來的危險,反擊積蓄力量。
“可行。”
淩戰最終開口,語氣果斷,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她起身,目光掃過三人,“細節,楊老、道長與沈厭再議,務必周全。尤其是與陳同知‘合作’的條款,既要讓他嘗到甜頭,又不能留下致命把柄。蘇婉那邊,我去說。”
她說完,徑直掀簾而出,走向臨時搭建的衣帽房,尋找蘇婉部署這關鍵一步。
棚內,楊思儉、玄塵子與沈厭立刻圍攏到地圖和簡陋的書案旁,低聲而迅速地商討起開設“雲裳記”的具體選址、啟動資金、招募人選、以及如何與陳同知“洽談”的每一個步驟。
一張無形的商業與情報之網,開始在紙上和心中悄然編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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