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戰神手劄 朱雀門前金孔雀
朱雀門前金孔雀
盛夏的日頭,毒辣得像是要把青灰色的城磚烤裂。
熱浪扭曲著空氣,蟬在道旁的老槐樹上扯著嗓子嘶鳴,攪得人心頭毛躁。守城的兵丁穿著皮甲,汗珠子順著下巴頦往下滴,砸在滾燙的石板上,“滋啦”一聲就沒了影兒。
盤查比往日森嚴得多,空氣繃得像根拉緊的弦。
一輛半舊的北疆式樣馬車,在兩騎護衛的跟隨下,碾過曬得發軟起煙的官道,吱吱呀呀地停在了朱雀門洞投下的那溜窄窄的陰影裡。拉車的馬渾身濕透,打著響鼻,呼哧呼哧。
唰啦!
靛藍色的粗布車簾被猛地撩開,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搭在了窗框上。
指甲修剪得齊整乾淨,蜜色的麵板上幾道淺疤,平添了幾分粗糲的張力。
一張臉探了出來。
城門口,那惱人的蟬鳴、兵器的輕碰、人群的嗡嗡聲,都詭異地噎住了片刻。
那是一張能讓毒日頭都黯然失色的臉。
劍眉斜飛,鼻梁如削,下頜的線條利落得像刀裁。隱隱透出幾分深宮秘藏中那位早逝前太子的輪廓。可點睛的,是那雙眼睛——天生含情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墨玉般的瞳仁在灼人的光線下流轉,波光瀲灩,慵懶裡透著股勾魂攝魄的妖異風流。嘴角那抹似笑非笑,徹底擊碎了可能的威壓,張揚恣肆,驚心動魄。
他身上穿的,是今夏最得意的料子——霞影綃。
底色是極正的孔雀藍,日光流淌其上,竟隱隱泛出深淺不一的碧色與碎金,如同活了的孔雀翎羽。寬大的袖擺和衣襟邊緣,用撚得極細的銀線摻著金線,繡著繁複的纏枝蓮暗紋,行動間光華內斂卻又無處不在。
腰間一條三指寬的玄色雲紋革帶,勒出勁瘦腰身,上麵鬆鬆掛著羊脂白玉佩和一枚精巧的鎏金香囊球,叮咚作響。幾縷烏發不羈地散落額前鬢邊,襯著那張臉,活脫脫一隻開屏炫羽、誤入凡塵的金孔雀。
汗水順著他優美的下頜滑落。
浸在流光溢彩的霞影綃上,非但不狼狽,反將那身華服映得如同驕陽下波光粼粼的深潭。
他目光隨意掃過戒備的士兵、看到遠處樹蔭下一輛透著官氣的馬車停在那裡。
桃花眼底深處,旋即被滿溢的玩世不恭淹沒。
淩戰緊跟著跳下車。
她玄色薄綢勁裝,同色半臂,勾勒出利落挺拔的身姿。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銳利,平靜地掃視四周。彷彿自帶一片無形的陰涼,讓靠近的兵士心頭莫名一緊。
她自然地站到沈厭側前方半步,目光沉靜,像一道無形的壁壘。
小蠻牛和小石頭也跟著跳下來,一個半大少年仰望著高聳的城牆,臉上汗津津的,帶著初入大城的緊張。另一個還是□□的孩童,臉上卻有著與淩戰如出一轍的平靜無波。
半大少年小蠻牛幾乎貼著一旁趴伏的純白雪狼霜刃。
巨狼在酷暑下煩躁地吐著猩紅的舌頭散熱,龐大的身軀蔫蔫的,唯有半眯的冰藍色眼眸偶爾開闔,泄出一股令人膽寒的冰冷。
守城的隊正硬著頭皮上前,汗水流進眼裡,刺得他直眨眼。
他強作鎮定,聲音因緊張和燥熱發乾發顫:“例行盤查!路引文書!車上所載何人?所攜……所攜巨獸是何物?京城重地,猛獸不得入內!”
兵士的目光死死釘在霜刃身上,握刀的手心全是汗。
沈厭誇張地一挑眉,桃花眼裡波光流轉,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出聲。
聲音清朗帶點慵懶尾音:“猛獸?這位軍爺,您這雙招子莫不是讓日頭曬花了?”他伸出骨節分明的手,腕間水頭極好的翡翠鐲子一晃,隨意指向霜刃,“這是我們家看門護院的狗,霜刃。性子溫順,比巷子裡那些隻會搖尾巴的小東西還省心。”
這語氣輕鬆,還帶著“你沒見識”的揶揄。
隊正急了,臉漲得通紅:“狗?大人莫要戲言!這分明是狼!如此巨狼,凶性難……”
“哎喲喂,軍爺,您這可冤死人了!”
沈厭立刻打斷,浮誇地一手撫額,彷彿受了天大委屈,順勢還“嘶”地抽了口涼氣,身子晃了晃,“小蠻牛!快!讓咱家霜刃給軍爺們瞧瞧,到底溫不溫順!”
小蠻牛得令,深吸一口氣。
湊近霜刃碩大的腦袋,用力揉了揉它頸側厚毛,大聲喊:“霜刃!霜刃!他們非說你是狼!快告訴他們,你是咱家的大狗!最聽話的大狗!”
隊正和士兵們緊張地用矛尖對著它,反複喊著“狼!是狼!”。
霜刃隻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沉、充滿威脅的咕嚕,撩起眼皮,冰冷而充滿蔑視地掃了他們一眼,隨即把頭重重扭開,用巨大的前爪扒拉了一下耳朵,彷彿被這群愚蠢的兩腳獸吵得心煩意亂。
當小蠻牛聲嘶力竭喊它“霜刃”時,巨狼那條平時紋絲不動、粗如兒臂的大尾巴,竟真的、慢悠悠地、幅度不大但異常清晰地左右晃了晃!喉嚨裡還配合地發出一串低沉、近乎滿足的呼嚕聲!
“霜刃乖!回家給你啃大塊的冰鎮鹿肉!”
小蠻牛再接再厲。霜刃的尾巴似乎晃得更歡快了點,伸出那粗糙帶倒刺、能把人皮刮下一層的大舌頭,極其敷衍地、像完成任務似的在小蠻牛汗濕的胳膊上舔了一下。小蠻牛被舔得一個激靈,胳膊上火辣辣的,卻硬是咧著嘴沒敢動。
圍觀的人群和守城士兵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巨大的荒謬感衝擊著每個人的認知。
隊正指著霜刃,手指哆嗦得像風中的葉子:“它…它…它叫霜刃?它……”
沈厭雙手一攤,桃花眼裡滿是“你看,我說什麼來著”的無辜得意。
“軍爺,這下信了吧?霜刃這名兒聽著唬人,性子嘛,就是個傻大個兒。您要還不信…”
他嘴角勾起惡劣又迷人的弧度,聲音拖長,“要不您親自過來摸摸它狗頭?感受感受這‘憨厚’勁兒?”
隊正看著霜刃那獠牙微露的猙獰頭顱和冷酷藍瞳,猛地倒抽涼氣,臉色煞白連退兩步,差點絆倒。
樹蔭下那輛官家馬車簾子動了,一個穿著七品鷺鷥補子官袍、滿頭大汗的中年官員匆匆走來,臉上堆起極其勉強的恭敬笑容,對著沈厭深深一揖:“下官禮部員外郎錢仲,奉旨在此恭迎貴人。日頭酷烈,請貴人隨下官至驛館歇息,陛下不日召見。”
語氣恭敬,眼神卻銳利如針。
沈厭立刻“哎喲”一聲,桃花眼瞬間蒙上痛苦,整個人虛軟地就往淩戰身上倒去。淩戰反應極快,手臂一伸,穩穩將他攬住,讓他大半重量倚在自己身上。沈厭順勢把頭也往她頸窩處歪一歪,彷彿那條“傷腿”再也撐不住,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滾落。
“錢大人…哎喲…實在…實在對不住!您看我這腿…”
他痛苦地指了指右腿,褲腿下露出的包紮布條被汗水浸透,腫脹發紅的麵板隱約可見。
“前些日子在山上,帶這小子掏野蜂窩解饞,”他指了指縮脖子的小蠻牛,“腳底一滑,摔的!還被毒蜂子追著蜇了好幾口!疼得鑽心!山裡的老郎中說,這蜂毒最忌暑熱燥氣,萬萬不能挪動,得尋個極陰涼安靜的地界靜養!驛館?那地方人聲鼎沸,跟個蒸籠似的,您這是想要我的命啊!”
聲音虛弱,帶著市井耍賴般的抱怨,配上那張因痛苦更顯妖孽的臉,竟讓人生出幾分不忍。
淩戰目光冷冷地刺向錢仲,聲音不高,卻斬釘截鐵:“他需要靜養。驛館不行。”
她身上的寒意,凍住了錢仲所有勸說的話,額上汗如雨下。
“爹!娘!!”
一個清越婉轉、帶著濃濃擔憂和急切的女聲穿透了嘈雜的蟬鳴。
一輛由兩匹神駿青驄馬拉著的青綢油壁小車穩穩停下。車簾掀開,一位年輕女子利落下車。她約莫二十出頭,身姿窈窕,藕荷色杭羅褙子,同色月華裙,發髻梳得一絲不亂,斜簪一支點翠蜻蜓簪,耳垂一對小巧珍珠墜子,通身清貴溫婉,眉眼間是江南水鄉的靈秀,正是蘇婉。
她迅速撐開一把素麵青綢遮陽傘。
緊接著,一位穿著鵝黃纏枝蓮暗紋雲錦襦裙的少女在蘇婉虛扶下,姿態輕盈優雅地下了車。她十五六歲年紀,眉眼清麗,尤其一雙眼睛,沉靜明亮中透著與年齡不符的穩重,正是沈厭收養的長女,大妞沈紈素。
她手中捏著一方素白絲帕。
一下車,目光便急切地鎖定了馬車旁的沈厭和淩戰。
看到沈厭痛苦的神色和傷腿,她清澈的眸子裡瞬間湧上水汽,提著裙擺,不顧烈日,小跑著衝了過來。
“爹!娘!”
她衝到沈厭身邊,小心翼翼地避開傷處,用那方散發著淡淡蘭芷清香的絲帕,心疼又輕柔地為他擦拭額頭的汗珠,聲音帶著哽咽,“您的腿怎麼樣了?接到信說您摔了還中了蜂毒,女兒在臨州急得日夜難安!祛毒清熱的藥湯和冰鎮的藥膏,蘇姐姐都備好了!醫館裡請的醫生也在家裡候著了。”
她情真意切,帶著少女的依賴。
蘇婉撐著傘快步跟到近前,對著有些發懵的錢員外郎微微屈膝行了個萬福禮,姿態標準優雅,聲音溫婉清潤卻帶著清晰的距離感:“錢大人安好。小女子蘇婉,是朱雀大街‘雲裳記’、‘百草堂’、‘嘉禾源’的掌櫃。”
她清晰報出布莊、藥鋪、和種子店的字號。
“周先生已在朱雀大街為東家和夫人備下了引活水降溫的清涼宅院,一應大夫、藥材、冰鑒齊備,最是適合養傷祛毒。驛館人多氣雜,恐於東家傷勢不利,就不勞煩大人安排了。”
此時,一位身著半舊但漿洗得極其乾淨、質料上乘的深藍直裰,須發半白、氣度儒雅沉穩的老者從容走來。他先對沈厭和淩戰深深一揖,才轉向錢仲和隊正,沉穩拱手。
“老朽周文清。東家傷勢要緊,暑氣逼人,歸家心切。路引文書、車馬行狀、宅邸地契在此,請大人查驗。”
示意身後夥計捧上開啟的錦匣。
周文清目光掃過吐著舌頭、尾巴尖還在晃動的霜刃,語氣平和:“至於此犬‘霜刃’,雖體型異於常類,然確係家養看護之物,性情溫順,登記在冊,由專人看管,必不驚擾。請諸位大人行個方便。”
周文清話音剛落下,錢仲正憋得臉紅脖子粗時,小石頭立刻扯著嗓子,帶著點孩子氣的抱怨插話。
“爹,娘,沈星來信說,您們要是再不回去接他們,小豆子怕是要把房頂哭塌了!二丫也唸叨,說爹答應給她用金線編的蝴蝶絡子還沒影兒呢!家裡那群皮猴兒都快上房揭瓦了!”
“爹腿傷一好就去臨州接他們。”
錢員外郎看著眼前這陣仗,無可奈何。
一個痛得花容失色、華服炫目、身份敏感卻滿口歪理的“瘸腿貴人”。
另一個煞氣凜然、護夫心切的年輕悍妻。
再加上另外幾人,和一頭名叫“霜刃”、搖著尾巴的“巨犬”,一匣子挑不出毛病的文書地契。
他準備好的所有冠冕堂皇的迎接詞、驛館安排、溫吞監視計劃……轟然倒塌!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抽氣聲不斷的沈厭,在沈紈素和蘇婉一左一右的細心攙扶下,一群人護在身側,以一種極其古怪又莫名和諧的方式,浩浩蕩蕩穿過巍峨的朱雀門門洞,彙入了京城內喧囂的街市人流,朝著朱雀大街的方向迤邐而去。
錢員外郎站在原地,被毒辣的日頭曬,一股邪火堵在胸口,燒得他眼前發黑。準備好的滿腹說辭、精心設計的流程,在這群不按常理出牌的人麵前,像是個天大的笑話!他想發作,看著那煞氣凜然的淩戰和那頭‘巨犬’,又生生把話嚥了回去,隻覺得嗓子眼發甜。
猛地跺了跺腳,朝身後小吏低吼:“快!快回去稟報!就說人接到了!但是…直接回他自己在朱雀大街的宅子養傷去了!”
這報告,怎麼寫?!
錢員外郎感覺自己的官帽和腦子,都在滋滋冒煙。
暗處,無數雙窺探的眼睛:資訊無聲地飛向京城各處。
“容貌酷似,然桃花眼風流,霞影綃炫目,妖異甚甚!”
“攜巨狼名‘霜刃’,竟當眾指其為犬!該狼通靈,搖尾應和,匪夷所思!”
“悍妻在側,長女溫婉接應,幼子言家中有二十餘稚童待哺!”
“有舊臣氣度老者隨行,更有年輕閨秀掌櫃,產業確鑿!”
“腿傷蜂毒似為真,拒入驛館!”
“已歸朱雀大街私宅!”
“觀其行止,浮華市井,戀家護短,似……不足深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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