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戰神手劄 定鼎
定鼎
霍明光铩羽而歸的訊息,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雖未掀起驚濤駭浪,卻在霍府深處激起了層層漣漪。最終,這漣漪蕩到了那座最為幽深、守衛也最為森嚴的書房。
幾日後,西山彆院迎來了另一位訪客。
沒有車隊,隻有一輛看似樸素的青篷馬車,以及寥寥數名隨從。
但這些隨從眼神精悍,氣息沉凝,每一步都踏在最適合發力與防禦的位置,與霍明光帶來的儀仗完全是雲泥之彆。
車簾掀開,一位老者緩步而下。
他身形高大,雖年過花甲,腰背依舊挺直如鬆。麵容清瘦,皺紋深刻如刀劈斧鑿,記錄著無數風霜與決斷。他的須發已然灰白,卻更添威嚴。與霍明光那精於算計的審視不同,他的目光沉靜而深邃,如同古井寒潭,望不見底,偶爾開闔間,銳光乍現,帶著一種久經沙場、執掌生殺大權所帶來的、不怒自威的壓迫感。
此人,正是霍家真正的擎天巨柱,大司馬大將軍——霍英。
他甚至沒有讓人通報,徑直推開彆院木門,步入其中。
院內景象依舊。
孩子們在玩耍,沈章武在灶邊忙碌,霜刃趴在一旁流口水。
淩戰正挽著袖子,在井邊清洗剛摘下的蔬菜。
霍英的目光,第一時間就越過所有人,精準地落在了淩戰身上。
恰在此時,淩戰似有所感,擡起頭。
四目相對。
沒有畏懼,沒有諂媚,甚至沒有尋常人見到他時應有的緊張。淩戰的眼神平靜得像一汪深水,清澈,卻冰冷徹骨,裡麵蘊含著一種近乎野獸般的直覺警惕和絕對的力量感。那不是在深宅大院或朝堂之上能養出來的眼神,那是屬於山林、屬於戰場、屬於無數次生死邊緣磨礪出的純粹鋒芒。
僅僅這一眼。
霍英心中所有的權衡、試探、以及最初那一絲“或許可以施壓”的念頭,瞬間煙消雲散。
他一生識人無數,絕不會看錯。
這種眼神的主人,是寧折不彎的利刃,是能豁出一切、包括性命的狠角色。逼迫她?或者逼迫她認可的男人另娶?結果絕不會是妥協,隻會是魚死網破,將他霍家精心謀劃的大局炸得粉碎。
他那個侄孫霍明光,錯的離譜。
這根本不是什麼村婦,這是一頭蟄伏的雌豹。
霍英的目光隻停留了一瞬,便自然地移開,彷彿隻是隨意一掃。
他看向聞聲從書房裡趿拉著鞋走出來的沈厭(衛燼)。
“霍某不請自來,叨擾伯爺清靜了。”
霍英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卻自帶一股金石之音,不容忽視。
沈厭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懶洋洋的笑,眼神卻不由得微微一凝。
“原來是霍大將軍駕到,真是……蓬蓽生輝。”他側身,“請。”
書房內,茶香依舊。
霍英沒有繞任何圈子,直接得令人窒息。
“明光帶來的條件,老夫已知曉。”
他看著衛燼,目光如實質,“你的回答,老夫也知道了。”
衛燼沒說話,隻是慢悠悠地斟茶。
“很好。”
霍英忽然吐出兩個字,臉上甚至露出一絲極淡的、說不清是讚賞還是譏諷的笑意,“男兒立世,有所為,有所不為。能有所堅持,是好事。”
這反應完全出乎沈厭的預料。
霍英繼續道,語氣平淡卻定鼎乾坤。
“皇後之位,既你屬意淩氏,那便是淩氏。霍家不會再有異議。”
沈厭斟茶的手微微一頓,擡眼看向霍英。
試圖從那古井無波的臉上看出更深層的算計。
霍英彷彿沒看見他的探究,自顧自說道:“三日後,是大吉之日。太後懿旨會抵達,迎你入宮,祭告宗廟,即皇帝位。一應儀程,禮部會有人來教你。”他站起身,彷彿隻是來通知一個既定事實。
“大將軍……”衛燼開口。
霍英停下腳步,回頭看他,目光深沉:“坐上那個位置,享天下之奉,便需擔天下之責。望你好自為之。”說完,他不再停留,大步離去。來得突然,去得乾脆。
直到霍英的馬車消失在山路儘頭,彆院中的凝重氣氛才稍稍緩和。
衛燼走到淩戰身邊,眉頭微蹙:“這老狐貍,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就這麼算了?”
淩戰將洗淨的菜放入籃中,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語氣平靜。
“他看懂了。”
“看懂什麼?”
“看懂你我是同一類人。”淩戰擡眼看他,“逼急了,會咬人,會掀桌子。”
而此刻,霍府內宅。
霍英的夫人,同樣以強勢潑辣著稱的霍賢,果然怒火中燒。
“什麼?!就這麼答應了?讓那個村野賤婦當皇後?那我們婉君怎麼辦?我們霍家的臉往哪擱?!”
她幾乎要撕碎手中的錦帕。
霍英坐在太師椅上,慢悠悠地品著茶,與在彆院時的殺伐果斷判若兩人。
“不然呢?”
他眼皮都未擡,“你真以為那衛燼是說笑的?他是真做得出來寧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事。那就是個市井裡滾出來的混不吝,你跟他玩世家聯姻這套,他根本不接招。”
“那就換人!宗室裡又不是隻剩他一個!”
“換誰?”
霍英放下茶杯,目光掃向妻子,“換一個蠢笨如豬的,如衛捷?換一個背後有母族勢力、成年已久、心思深沉的?哪一個比這個無根無基、隻知道圍著老婆轉、看起來毫無大誌的‘紈絝’更好掌控?”
霍賢語塞,張了張嘴,卻找不到反駁的話。
確實,再找一個如衛燼這般“完美”的傀儡,幾乎不可能。
霍英語氣緩了緩,帶著一絲老謀深算:“況且,婉君那丫頭的心思,你彆告訴我你沒看出來。她自上次宮宴遙遙見了那衛燼一麵,回來就魂不守舍。那小子,生就一副禍水模樣。”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卻更具力量:“最重要的是,兩宮太後,是咱霍家女兒,也都屬意他。他身份最正,風評最好,最容易讓天下人接受。讓他登基,阻力最小。”
“可是…”霍賢仍不甘心,“若那村婦未來生下嫡子對霍家…”
“沒什麼可是。”
霍英打斷她,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那個女人身上,不是更好嗎?一個沉湎於後宮溫柔鄉的皇帝,總比一個整天想著勵精圖治、收回權柄的皇帝,要讓人放心得多。這江山,隻要還姓衛,實際的規矩,由誰來定,你還不明白嗎?”
霍賢終於不再言語,隻是胸口依舊劇烈起伏,但眼神裡的怒火已漸漸被算計取代。
是啊,一個癡情的、無能的皇帝,或許比一個英明的更好對付。
皇後的虛名,暫時讓出去又如何?真正的權柄,還在霍家手裡。
至此,霍家內部最後的阻力也被霍英以利弊權衡強行壓下。
三日後,太後懿旨抵達西山彆院。
在莊重卻略顯倉促的儀式中,在無數雙或複雜、或期待、或警惕的目光注視下,衛燼——這個流落民間十八載的廢太子嫡脈,英武大帝嫡長孫——身著袞服,祭告天地宗廟,登基為帝,定次年為初元元年。
皇宮厚重的宮門在衛燼身後緩緩關閉。
也將他和淩戰,以及那個充滿煙火氣的西山彆院,徹底隔成了兩個世界。
登基大典的餘韻尚未完全散去,新帝衛燼於紫宸殿發出的第一道明發諭旨、第二道恩賞詔書,便如同兩塊巨石,投入了尚未平靜的京城政局深潭,激起了截然不同的兩種波瀾。
諭旨內容迅速傳遍朝野:
一、加封霍英霍大將軍為太傅,參領中書事,輔佐國政。並即刻恢複其侄,在北疆屢立戰功卻因先前黨爭被貶斥的霍將軍之職,令其速返北疆軍中,統禦邊軍,以禦外侮。
二、招撫遠在北疆邊陲的長子沈驍、沈泓回京,入宮覲見。
三、起複玄塵子為欽天監監正,重掌天文曆法,祈福國運。
四、擢升楊思儉為兩江總督,總轄東南沿海軍政民務;擢升周文清為南洋通商大臣,總理海事貿易、藩國朝貢事宜。即日赴任。
這寥寥數條任命,堪稱神來之筆。
讓原本緊繃著神經、準備迎接新帝清算或培植嫡係的霍黨成員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繼而感到無比舒坦。
尤其是第一條。
加封霍英為太傅、參領中書事,是尊榮,更是對其實際權力的再次確認。而恢複霍將軍北疆兵權,則是實實在在的軍功和利益輸送!北疆乃防禦重點,兵力雄厚,將此要職交還霍家,無疑表明瞭新帝的“誠意”和“懂事”。
霍英在府中接到訊息時,撚須不語,眼中卻閃過一絲滿意。
這小子,果然如他所料,知道誰纔是真正的倚仗。
至於後麵幾條,在霍家及其黨羽看來,則無足輕重,甚至有些可笑。
招兒子回京?人之常情,兩個半大小子,在京城這龍潭虎xue,還不是隨便拿捏?
起複一個舊的欽天監監正。
這些年他早就變成了一個真正的老道士!整天裝神弄鬼,無關痛癢。
最重要的,是楊思儉和周文清的任命。
“東南沿海?兩江總督?南洋大臣?”
霍明光在值房裡聽到心腹彙報,不禁嗤笑一聲,“陛下倒是念舊,急著給從龍功臣塞好處。也罷,畢竟是為他家破人亡、堅守至今的忠仆,給個富庶地方的官職享享清福,也是應當。”
他抿了口茶,對幕僚道:“東南那邊,除了水師防防不成氣候的海盜,護航一下商船,還有什麼?倭患已平多年,真正的權力核心、賦稅重地、邊關大軍,都在我們手裡。把兩個心腹放到那無關緊要的閒散之地,換得北疆實權和朝堂安穩,這位新陛下,倒是個會做買賣的。看來,他心思確實都撲在接回兒子和……後宮那位身上了。”
這番論調很快成為霍黨內部的共識。
他們自動將新帝的舉動解讀為一種“交換”和“妥協”——用東南的“虛位”換取霍家對皇位的支援,並安撫自己那點可憐的舊部。他們甚至帶著一絲優越感,憐憫地看著楊思儉和周文清歡天喜地、感恩戴德地準備離京赴任。
“到底是小門小戶出身,眼皮子淺,一個總督虛名就打發了。”有人如是譏諷。
他們絲毫沒有意識到,那片廣袤的、被他們視為邊陲蠻荒、僅有“水師防防海盜”的海洋,以及海洋背後所連線的巨大貿易網路和可能存在的力量,在新帝的心中,究竟占據著何等重要的戰略地位。
衛燼站在宮闕的高處,遠眺東南方向,嘴角噙著一絲冰冷的笑意。
“爹,我們想去東南參加水師。”沈星和沈辰再一次提出要求。
“去咱家你孃的集訓和考覈,”沈厭笑著摸了摸兩個少年的頭,“通過了,就送你們去找楊爺爺。”
“爹說話算數。”
“朕,一言九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