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戰神手劄 娘親的告彆集訓
娘親的告彆集訓
凜冽的山風卷著細碎的砂礫,抽打在隕星坑山巔裸露的岩石上,發出嗚咽般的哨音。
淩戰站在秘境的入口斷崖,墨色長發被風扯得筆直,身形挺拔如孤峰。
腳下是深不見底的巨大凹陷。
坑底深處有暗河,溫泉河。
因長期違背季節的濃鬱生機,竟在入口處蒸騰起一層稀薄的淡紫色毒瘴,氤氳不散。
這也讓此處越發成了與世隔絕之地,平添了幾分神秘與危險。
虎子緊跟在淩戰身後一步之遙。
十五歲的少年身量已高出淩戰半個頭,寬闊的肩膀將半舊的靛藍襖子撐得緊繃。
他抿著唇,下頜線條繃得如同刀削,目光銳利地穿透山巔彌漫的霧氣。
緊緊追隨著淩戰的背影,不敢有絲毫分神。
剛剛開始抽條的豆芽跟在最後。
小臉被風吹得發紅,一雙靈動的眼睛好奇又警惕地打量著四周陌生的環境。
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的夾襖。
沒有多餘的言語,淩戰的腳步就是方向。
她帶著兩人沿著一條近乎垂直、被歲月和風雨侵蝕出的狹窄石縫下行。
落腳點濕滑而尖銳,需要極強的平衡力和對身體重心的絕對掌控。
沈驍全神貫注,學著淩戰的樣子,手腳並用,每一次下探都極其謹慎。
指尖摳進冰冷的岩石縫隙,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豆芽年紀小些,身體更靈活。
但體力稍遜,幾次腳下打滑,都被前麵的沈驍及時反手拽住胳膊穩住。
越往下,空氣越發濕潤粘稠。
帶著一股奇異的、混雜著泥土腥甜與草木腐敗的濃烈氣息。
光線被高聳的坑壁切割,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
下方坑壁上,赫然出現層層疊疊開墾出的“雲田”,如同巨大的綠色階梯,沉甸甸的稻穗閃爍著微光,間或點綴著形態奇特、散發著幽幽藥香的植物。遠處密林中,傳來幾聲悠長而穿透力極強的狼嗥,帶著荒野的肅殺。
“霜刃和嵐影在巡山。”虎子和豆芽同時興奮地說道。
“記住這聲音,熟悉它。”淩戰的聲音響起,“在戰場,分辨敵友的第一步,是聽懂環境的聲音。”
沈驍心頭一凜,更加凝神傾聽。
豆芽則縮了縮脖子,小聲道:“娘,它們…不會過來找我們吧?”
“在它們的領地外,不主動挑釁,無事。”淩戰腳步未停,“金寶會看著。”
她話音未落,頭頂上方極高的樹梢傳來幾聲急促而尖銳的“吱吱”聲。
一隻毛色金燦燦的小猴在枝杈間靈活跳躍,衝著他們齜了齜牙,又迅速消失在濃密的枝葉後。
終於踏足坑底相對平坦的區域。
那股淡紫色的瘴氣如同薄紗般飄蕩在低窪處,肉眼可見。
空氣裡那股奇異的甜腐味更加濃鬱,吸入一口便覺得喉嚨發緊。
“今日起,你們的命,靠自己掙。”
淩戰轉過身,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向沈驍,也掃過豆芽。
“此處不同於山巔,暗河濕熱,豆芽,感知前方林地,告訴我異常。”
豆芽立刻閉上眼,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呼吸也變得悠長細微。
片刻後,他睜開眼,指向左前方看似普通的一處藤蔓纏繞地:“娘,那裡的藤…繃得太直,根部的土是新翻的,下麵…有東西,很尖銳。”
他又指向右側一片顏色略深的草地,“那裡的草根氣味不對,有腐爛的臭味,下麵是空的,踩上去會陷。”最後指向一棵大樹垂下的氣根,“那些根…有拉扯過的痕跡,上麵…有東西掛著,像網兜。”
沈驍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鎖定豆芽指出的每一處,大腦飛速運轉,將那些細微的破綻——藤蔓不自然的緊繃、泥土翻新的痕跡、草地顏色的微妙差異、氣根不合理的受力點——
全部牢牢刻印在腦海中。
“很好。”
淩戰看向沈驍,“你,自己走一遍。記住你看到的,聽到的,聞到的,感覺到的。陷阱不會說話,但環境會告訴你答案。豆芽,退到我身後。”
沈驍深吸一口氣,那帶著毒瘴甜腐味的空氣刺得肺葉微痛。
他抿緊唇,眼神變得無比專注。“是,娘。”
他沒有絲毫猶豫,邁步向前。
每一步都極其緩慢而沉重,腳尖試探著地麵的虛實,目光掃視著草叢、樹根、藤蔓的每一寸異常。他避開了豆芽指出的藤蔓陷阱,繞開了那片顏色異常的腐沼草地,在靠近那棵大樹時,身體猛地向側後方一縮,幾乎是同時,一張由堅韌藤蔓編織的網兜擦著他的後背呼嘯落下,重重砸在地上,揚起一片塵土。
淩戰麵無表情地看著,直到沈驍安全通過這片區域,才冷冷道:
“反應尚可。但氣味判斷遲了半息。腐沼邊緣的臭氣濃度,是判斷安全距離的關鍵。”
接下來的訓練,殘酷得近乎無情。
核心便是穿越那致命的淡紫色毒瘴區。
淩戰遞給沈驍一小包碾碎的乾草藥:
“含在舌下,化儘前必須衝出瘴氣範圍。第一次,屏息,全力衝刺,感受極限。”
沈驍毫不猶豫地將苦澀的草藥塞入口中,猛地吸足一口氣,如同離弦之箭衝入那片氤氳的紫霧。
僅僅衝出十餘步,肺部的灼燒感和喉嚨的強烈痙攣便讓他眼前發黑,劇烈的咳嗽不受控製地爆發,他踉蹌著衝出瘴氣邊緣,撲倒在地,大口喘息,嘔吐出帶著苦味的酸水。
淩戰的聲音如同冰水澆下,沒有絲毫波動:“十二步。屏息極限。下次,利用風向。”
她指向瘴氣邊緣幾處肉眼可見的、氣流擾動形成的微弱渦旋。
“上風口渦旋,毒氣稀薄短暫。觀察風向變化,抓住間隙,換氣衝刺。”
沈驍抹掉臉上的汙物,眼神更加凶狠,再次含藥,衝了進去。
這一次,他不再一味猛衝,而是在邊緣觀察,看準一個上風渦旋形成,猛地吸氣,衝入渦旋區,短暫換氣,再衝向另一個渦旋點。然而,對風向和渦旋持續時間判斷失誤,他在一次換氣時吸入了少量毒氣,頓時頭暈目眩,腳步虛浮。
“左前方三步!貼地!”
淩戰冰冷的聲音如同驚雷。
同時,一粒石子精準地打在他小腿外側。
沈驍幾乎是本能地撲倒在地,翻滾出去,堪堪避開一股因地形形成的、驟然加濃的毒氣渦流。
一次,兩次,三次……
沈驍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汗水浸透了衣衫,混著泥土和嘔吐的汙跡。
每一次衝出,都狼狽不堪。
每一次衝入,眼神卻更加專注、更加瘋狂。
“含藥時機!吐納節奏!”
淩戰的聲音持續不斷地修正著他的動作,精確到每一次呼吸的深淺,腳步落點的選擇。
“右側石縫有上升氣流!避開!前方三丈,地形擡升,瘴氣下沉,衝過去!”
豆芽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小手緊緊攥著衣角。
幾次想開口提醒,看到哥哥那近乎自虐般的專注和娘親冰冷如鐵的目光,又生生忍了回去。
金寶在遠處的樹上發出焦躁的吱吱聲。
黑球從一片灌木後探出毛茸茸的腦袋,黑亮的眼睛裡滿是困惑。
看著沈驍又一次滾出瘴氣,發出低低的嗚咽。
遠處也傳來了正在領地巡視的狼嗥聲,是小狼嵐影。
時間在殘酷的重複中流逝。
不知是第多少次,沈驍再次含藥,衝入那片淡紫色的死亡之域。
他的動作不再是最初的莽撞。
也不再是中期探索時的猶豫,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流暢。
他精準地踩在堅實的地麵上,巧妙地利用每一處風向的轉折和地形的起伏,身體如同遊魚般在毒瘴的縫隙中穿梭。他的呼吸保持著一種奇特的、深長而間隔穩定的節奏,每一次換氣都選在最稀薄的上風處,每一次衝刺都避開已知的危險渦流。
當他終於毫發無損、穩穩地站在瘴氣區的另一端,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額角淌下。
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部的灼痛感。
但他站得筆直,那雙明亮的眼睛穿過逐漸散去的薄霧,緊緊鎖在淩戰身上。
裡麵燃燒著疲憊到極點後淬煉出的、更加純粹的光。
淩戰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器。
將他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確認沒有任何中毒或受傷的跡象。
她隻是極輕微地點了下頭,聲音依舊清冷,卻清晰地穿透風聲:
“合格。回山巔溫泉泡一泡。”
七日後,黃昏。
自己小院門被推開的聲音驚動了正在發呆的沈厭。
他猛地擡頭,看到淩戰帶著沈驍和豆芽走進院子。
沈驍的樣子讓他心頭猛地一抽——少年身上的衣服好幾處被刮破,臉上帶著擦傷和掩飾不住的疲憊,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整個人的氣質彷彿被烈火鍛造過,多了一種沉甸甸的、內斂的鋒芒。
豆芽蔫蔫的,但眼神還算有神。
沈厭幾步衝上前,目光急切地在沈驍身上逡巡。
“虎子!…沈驍!你怎麼樣?沒傷著吧?”
他的手想拍兒子的肩膀,又怕拍到傷口似的,在半空頓住。
“爹,我沒事。”
沈驍的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穩,“都…挺好的。”
沈厭張了張嘴,似乎有千言萬語想問?
關於那座神秘的山?
關於這些天的經曆?
但聞到兒子身上的硫磺味道,再看他疲憊卻堅毅的神色。
他閉了口,搓搓手,目光落到沈驍腳上那雙沾滿泥濘、鞋底邊緣明顯磨薄的舊布鞋上。
“鞋…鞋子都磨爛了……”
沈厭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笨拙的心疼。
他沒再多說什麼,轉身走到屋簷下,搬了個矮腳小凳坐下。
又從旁邊一個破舊的木箱裡翻找起來。
窸窸窣窣半天,找出幾塊厚實的、顏色深淺不一的皮料,一把粗針,一團麻線。
他拿起沈驍那雙破舊的布鞋,動作有些粗魯地扯掉鞋幫上鬆脫的線頭,使勁撚了撚磨穿鞋底邊緣的破洞,眉頭皺得緊緊的。他笨拙地拿起一塊深棕色的皮子,比劃著破洞的大小,用牙齒咬斷一大截麻線,粗大的手指撚著那根細針,試了好幾次才把線頭穿過針眼。
以前雖然孩子們的衣服大多他做,但都是不講究,能穿就行的水平。
豆芽打了水,沈驍默默地清洗著臉和手上的泥汙。
淩戰則走到水缸邊,舀了瓢水,慢慢地喝著。
她的目光,卻無聲地落在了屋簷下那個男人身上。
沈厭佝僂著背,坐在小凳上,高大的身形顯得有些憋屈。
他低著頭,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全神貫注地對付著手裡那雙破鞋和那根小小的針。
手指捏著細針顯得格外笨拙。
每一次下針都像是在跟敵人搏鬥,針腳歪歪扭扭,粗大得如同蜈蚣爬行。
他努力想把那塊厚皮子嚴絲合縫地補在破洞上。
但皮子邊緣被他剪得參差不齊,與原本的布鞋底格格不入。
汗水從他額角滲出,他也顧不得擦。
偶爾針尖紮到手指,他猛地“嘶”一聲,把手指放進嘴裡吮一下,又繼續埋頭苦乾。
院子裡很安靜。
隻有沈驍撩水的聲音。
豆芽輕輕的腳步聲,以及沈厭粗重的呼吸和偶爾被針紮到的抽氣聲。
過了許久,沈厭才長長籲出一口氣,彷彿完成了一件極其艱巨的任務。
他舉起那雙被他修補過的鞋,對著昏暗的天光看了看。
那塊深棕色的厚皮子像塊難看的膏藥,歪歪斜斜地貼在鞋底邊緣,針腳粗陋不堪。
其實很結實。
他顯然對自己的手藝也很不滿意,眉頭依舊皺著。
他站起身,拿著鞋走到已經清洗乾淨、坐在一旁石階上休息的沈驍麵前,把鞋遞過去,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娘子。”
目光沒有看淩戰,而是落在自己修補的那塊難看的補丁上,“孩子……交給你了。”
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幾下,才繼續道,聲音更低了,卻字字清晰。
“你……你比我更懂怎麼當爹孃。怎麼……讓他活著。”
他擡起頭,目光終於看向淩戰。
那雙總是帶著市井油滑或蠻橫的眼睛裡,此刻是沉甸甸的、毫無保留的信任。
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讓他…好好的回來。成嗎?”
淩戰的目光從沈厭那雙沾著線頭、指腹還有新鮮針眼的大手,移到他遞出的、被修補得醜陋卻異常厚實的舊布鞋上,最後落在他那雙寫滿了複雜情緒的眼睛裡——
握著水瓢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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