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森之犬 第61章
從山梁小心翼翼摸黑滑下,裴周馭憑借記憶準確來到驛站旁。
他向身後無聲比手勢,示意刀疤、獨眼他們立刻停下,掩蔽在雪坡後。
平平無奇的驛站就在下方,寂靜地立於風雪之中,門口兩個看守在跺腳取暖,屋簷下掛著一盞燈籠,象征士兵和家人們團圓。
刀疤第一個按捺不住,匍匐到裴周馭身邊,用肩膀重重撞了他一下。
“你確定?”他壓低聲音,含著滿滿威脅:“你要敢帶我們去送死,你試試,我讓你現在就死在這兒。”
裴周馭觀察通風口的視線戛然而止,慢吞吞的,他轉過頭來對上刀疤眼睛。
他臉上沒有波瀾,但眉眼陰霾深重,濃濃森意壓抑在眼底,一個字都沒說,他擡手,指向了刀疤鼻尖。
空氣驟寒,刀疤從他眼裡清晰地讀出警告,裴周馭對他的包容到此為止,上位者與生俱來的壓迫感全然顯露,隻需一道默令,刀疤便被他骨子裡透出來的殺意震懾。
於是隊伍重歸於寂,刀疤慌張地轉動了下眼球,裴周馭寒著臉從他身上收回視線,繼續眺望剛才的通風口。
驛站被燈籠照亮,最高的那麵土牆上有幾處通風口,但向下觀察牆根,裴周馭注意到積雪有明顯的、不同尋常的融化痕跡。
這是土屋內部,有熱量持續散出的訊號。
———糧倉儲存穀物需要通風散熱,絕非驛站所需。
裴周馭壓下心中證實,沉思了幾秒,冷靜且迅速地佈置戰術:“我帶十個人主攻,翻側門進,那邊有馬棚,牆低,容易運糧。”
“你,和你們,”
他指了下刀疤和他身後幾人:“去前門把那兩個看守引開,學狼叫或者扔石頭———學狼叫會嗎?”
刀疤一臉不服氣:“不會。”
“那就學狗叫。”
裴周馭冰冷的目光從他臉上擦過,不浪費口舌,給剩下幾個人佈置了警戒任務。
他告訴他們一旦發現敵軍增援,立刻發出警報,掩護主攻組的人撤出。
獨眼作勢要爬上來跟他走。
裴周馭眼神定格,直直看著他說:“你留下,觀察警戒。”
“為……”
獨眼下意識想反駁,話頭一刹,轉念便明白了他的顧慮。
愚勇者誘敵,核心人物挑大梁,沉穩者善後,他們每個人所對應的任務,都緊緊契合各自性格。
———隻相處短短幾小時,裴周馭已經洞察在場每一位的行為底色。
雪坡周圍揚起漫天風霜,裴周馭睫毛快要結冰,天也越來越黑,他沒有浪費時間的習慣,撐了把血肉模糊的手,迅速帶領一組人翻下山坡,直抵側門矮牆。
刀疤罵罵咧咧地也衝出去,像是為了向人證明什麼似的,他第一個靠近前門,主動製造聲響,引人注目。
兩個看守果然臉色驟變,沉著腳步向聲源處小心探查過去。
裴周馭半蹲在矮牆邊,抓住時機,向後快且準地打了個手勢,然後撲向牆頭,雙手迅速一撐,動作利落毫不拖泥帶水地翻過了牆。
身後幾人緊隨,悄無聲息落於院內,裡麵果然空曠,主建築大門虛掩,裴周馭率先猛攻而入。
“砰”一腳踹開大門,腰間拔刀的同時撲麵而來一陣酒香。
他的判斷絲毫無誤,這裡哪是什麼驛站,分明是一座小型倉庫。
地上堆著糧食袋和營養補充液,鋪滿風乾的肉條,陳釀美酒成箱,角落全是保暖防寒服。
身後士兵們瞪大了眼,久久不敢回神,裴周馭凝著眉掄一圈手中軍刀,第一個邁向正圍著火盆打盹的兩位雜役。
他們被這場突襲嚇得魂飛魄散,緊接著感到脖頸一涼,裴周馭的軍用匕首抵在了其中一人脖子上。
他同時擡腳踹向了另外一人,匕首抵進前者咽喉,懷裡的獵物瞬間流血。
他架著不斷哭嚎的人,銳冷的目光掃過同伴,低聲威脅:“叫出來試試。”
被踹倒在地上的雜役瑟瑟發抖,很快有士兵湧上來控製住兩人,捂住他們的嘴,裴周馭立刻帶領其他人搬運物資。
“隻拿能立刻吃的和穿的,糧食每個人不要扛超過三袋,帶不走就放棄,彆貪。”
他深深皺著眉,對這群興奮如同餓狼撲食的士兵喝令,他們一刹那忍住狂喜,瘋狂搜刮物資,不到三分鐘便掛得滿頭滿身。
就在他們扛著東西準備從原路翻牆撤退時,毫無征兆的,遠處傳來急促腳步聲。
顯然不止兩個人。
刀疤憤怒的呼喊和獨眼的撤退哨一並響起,場麵陷入急亂,巡邏騎兵的馬蹄聲也越來越近。
“翻牆,走。”
裴周馭推了一把正扛著糧袋逃跑的士兵,他眼中變得陰沉,厲聲下令,站定在院落裡將自己留到最後。
“裴將軍?!”
一位爬上牆頭的士兵驚呼,擔憂地盯著他。
前門這時被破入,裴周馭不耐煩,直接一腳將這不聽話的人踹了下去。
“踩我原來腳印走,回營地!”
他冷聲吩咐完,同時抓起手邊火盆裡的一根木柴,猛然砸向殺進來的敵軍。
敵軍偏頭一躲,正好看到他又撈起第二根,以為又要故技重施,下意識縮了頭。
然而裴周馭舉著火把的手明顯頓了下,他麵無表情,手一揚,輕飄飄地將火把拋向了身後。
“轟——!”
乾燥的糧草瞬間燃燒,堵在門口的敵軍們霎時瞪大眼,眼睜睜看著自家秘密糧倉被燒,火光照亮雪夜,倒映出裴周馭一張麻木的臉。
他沒有畏懼,在後背離火源隻有短短幾米的間隔下,仍然無條件相信自己不會有絲毫偏差的拋物點。
有人反應過來,果斷拔槍指向裴周馭,下一秒,火光衝天而起,酒瓶被熱浪炸開,爆炸聲裹挾濃煙在院子裡轟出巨響,高濃度酒精把院落燒成了一片火海。
敵軍被滾滾濃煙刺激得睜不開眼,他們最後的視線停留在裴周馭立於火海之前,挺拔的身材被勾勒成形。
濃霧滾燙,皮肉燒焦,沒人敢衝進去,眼睜睜的……裴周馭也隱沒在了火浪之中。
……
/…
帕森監獄的天依舊萬裡無雲,初入秋,涼爽的風裡有楓葉味道。
今天是裴周馭走後第二天,氣溫已經沒有那麼炎熱,彭庭獻卻顯得有些魂不守舍。
他隻是去八監住了一段時間,監舍的情況卻天翻地覆。
陸硯雪無端學會沉默,總是緘默寡言,有時麻木著一張臉跟隨幾個獄警出去,彭庭獻在他身上聞到奇怪味道,頗為嫌棄,躲著走,程閻卻一反常態地暴躁。
這天彭庭獻不小心踩了一腳他的圖紙,程閻大發雷霆,像精神高度緊繃的人突然斷了弦,衝著他一陣發瘋怒吼。
彭庭獻神色平平地看他被獄警拉走,深感無聊,獨自走出監舍繞了一圈。
藍儀雲十分滿意他設計的武器,按照帕森百年來一則條例,表現良好且服刑期滿三年的犯人可以得到一隻寵物。
藍儀雲破格贈送,問他要不要。
彭庭獻說,再想想。
他用暫時的獎勵兌換了自由行走權,可以在申請後獨自出入八監,但藍儀雲小氣地不提供防護服,所以彭庭獻隻能偶爾湊到八監門口看一眼,逢人就打探,裴周馭的屍體有沒有運回。
在得知他替藍儀雲出征的那一刻,彭庭獻已經預設了他這個人死亡。
藍儀雲的人海戰術並非空xue來風,他們都是貴族精英教育,在剛成年時上過的一節軍事課中,彭庭獻記得,自己老師曾回憶過一位將軍。
那位將軍來自c星,打了一輩子的仗,最終因為大量獻祭士兵生命被告上軍事法庭。
垂垂老矣的將軍仍鷹眼如炬,他不為自己辯解,隻問:“我錯了嗎?”
“戰場取捨不過都是大局權衡,如果最終勝利的人是我,你們還會像現在這樣,拷問我憑什麼拿人命填戰爭嗎?”
“輸了,什麼都是錯,贏了,你們反而會說———這場仗犧牲慘重,但我還是贏了,投進去的人力沒白費。”
“人類對一件事的評價,從未公正客觀,而是永遠站在勝利者的一邊。”
鏗鏘有力的發言震懾法庭,錄影到此為止。
彭庭獻的老師詫異看向他,問他為何突然關閉錄影機。
彭庭獻支著下巴神色倦倦,說:“我不愛看軍事紛爭,可以教我怎麼調配出oga喜歡的香水嗎,老師。”
雖然不知藍儀雲的授課老師是何方神聖,但貴族教育體係壟斷,她能作出如此喪儘天良的行為,彭庭獻一點兒不感到奇怪。
在八監外麵忍著刺鼻的氣味等了會兒,一早晨轉眼而過。
中途還有研究員出來丟垃圾,彭庭獻眼尖地發現他們扔掉的是他的圖紙。
玻璃房裡剩餘的無用原料、圖紙、畫筆,一切掀不起風浪的邊角料,悉數丟在了太陽底。
研究員甚至掠過彭庭獻一眼,看他有點想上前撿的意思,也沒有阻攔,反而流露出一種“富商街頭撿垃圾”的憐憫感。
彭庭獻不懼他打量的視線,大大方方的,走到垃圾堆那邊把東西都撿了出來。
監舍的人各懷鬼胎,每天不知道在忙些什麼,他要給自己找點事兒做。
捧著邊角料走回監區的路上,彭庭獻無意間撞到一位獄警,他外麵套著製服,但裡麵穿的卻是戰甲。
見他行色匆匆滿頭是血,彭庭獻一下子有種不好的預感。
預料發生了?
腳尖緊急轉了個彎,彭庭獻拋下回去睡午覺的念頭,緊跟獄警身後走向醫務室。
第一監區已經徹底封鎖,來來往往皆是神情嚴肅的醫護者。
不斷有卡車急停,四肢殘缺的士兵們像開了流水線一樣源源不斷,護士們完全忙不過來,警笛和救護車嗡嗡作響,門口亂成一團。
彭庭獻遠遠地便被看守阻攔,他注意到這些人身上攜帶的不再是泰瑟槍,而是戰場上常見的致命獵槍,槍杆筆直指天,隨時有就地槍斃犯人的權力。
這槍彭庭獻的公司也製造,所以他隻是輕輕掠過一眼,沒有顯得過於驚慌。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一輛新駛入的卡車上,車廂被開啟,血腥味衝天的裹屍袋被挨個搬下。
司林是這時候從裡麵衝出來的,一週時間,他瘦的宛如活生生扒掉一層皮,人乾一樣的身軀在風中顫抖,咧開嗓子發出尖銳刺耳的吼叫:
“彆往裡搬了!沒位置了!我說沒位置了!”
被他吼的士兵一下子止住,茫然無措。
司林熬到極限的眼皮像爛肉一樣耷拉下來,擡手,指著火化場的方向:“直接拖進去燒。”
“什,什麼?”士兵以為自己聽錯了:“您不確認一下生還者,就……全部拉去燒掉嗎?”
旁邊另一位男醫生失去耐心,狠狠“嘖”了聲。
他一邊推搡著一邊將士兵送回車裡,大手一揮,周圍其他醫護人員紛紛上前擡屍。
有些裹屍袋拉鏈被提前開啟,為了節省他們辨認死者的時間,卑微的士兵們小心翼翼到如此地步,大部分屍體的麵容已經被炸毀,藍擎的軍火製造主要便集中於重火力武器,化學燃燒劑含量極高,留個全屍都是戰場僥幸。
年輕的士兵瞪大雙眼,一時喃喃著不知該說什麼,第一監區的醫生們非富即貴,司林貴為監獄掌權人之一的兒子,其餘小護士們也都家世顯赫,家中有人從商從政。
帕森監獄這個地方,從另一角度來說,不過是權貴子弟們磨練事業的遊戲場。
彭庭獻又試探著向前一步,卻緊接著被看守拿槍抵住胸膛。
他淡笑著緩緩舉起雙手,高過頭頂,說:“我好像看到我一位故人了。”
“那你去火化場看,後門,能繞進去。”看守冷漠地給他指了下旁邊一扇小門,接著一勾唇角:“進去嚇死你。”
這人陰測測的笑讓彭庭獻感到不舒服,擺明瞭一副熱衷於看人跳火坑的嘴臉。
彭庭獻目光從他胸前名牌掠過,昂起頭,好整以暇地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管你是誰。”他笑得更陰惡:“來了帕森,你就是一條狗。”
這話聽著很是耳熟。
彭庭獻晦暗不明的笑容留給他一秒,沒有向他道明上次說這話的人已經死了。
他微笑著轉身,毫不猶豫地向火化場走去。
小門暢通無阻,火化場之所以不設限,是因為這裡早就擠滿了做苦工的囚犯,彭庭獻看到幾個熟悉麵孔,他們被迫焚屍,累得滿頭大汗。
混亂的屍山屍海中,沒有人注意到他。
彭庭獻跟隨那些擡屍的醫生走到焚化爐,有一位男護士拉開了所有裹屍袋,擡頭時恰好和他對上視線,皺眉質問:“誰讓你進來的。”
彭庭獻正裝作把玩旁邊一叢狗尾巴草,他指尖繞了繞草根,揪下一根。
有點兒悵然,他說:“我看看裴周馭在不在這兒。”
“在你也找不出來。”
男護士冷哼一聲,依然警惕地盯著他。
隻見彭庭獻的雙眼一一掃過地上男屍,雖然大多麵孔毀爛殘缺,但他還是一眼從亂葬崗裡找出了身材最標誌的那個。
裴周馭寬肩窄腰的骨架實在太好認了,彭庭獻自認不願接觸生死亡魂之事,在這樣的場所裡不免感到晦氣。
他有預感自己今晚要做噩夢,但頂著失眠的代價,他也想來認一認裴周馭。
在男護士驚愕的注視下,彭庭獻抓著一根狗尾巴草,蹲在了他深信不疑的那具屍體前麵。
輕輕的,他將手中狗尾巴草放在了屍體手邊,看到了熟悉的古銅色指尖,有些五味雜陳地歎了口氣。
“睡吧睡吧。”
他說。
撐著膝蓋緩緩站起來,彭庭獻一時對自己接下來的監獄生活感到無望。
程閻和陸硯雪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八監的鋼琴也被搬走。裴周馭戰死,沒有人能再讓他無聊的日子變得開心。
他設計的武器難道就這麼不好使?
心中湧上一股怪異的感覺,彭庭獻莫名感到鼻頭酸,第一時間將這歸咎為對自己設計才能的質疑。
他不願細想為何這份酸澀在腦海回蕩“裴周馭”三個字時愈演愈烈,渾身像被抽乾力氣,空洞洞的,沒有人陪他玩了。
轉身欲走,忽地,彭庭獻又想起什麼,麵無表情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玩具球。
藍色的,有些舊了,但是他和裴周馭之間唯一的“信物”。
球被安安穩穩地放在裹屍袋旁邊,彭庭獻最後看了一眼這具麵目全非的屍體,轉身,漠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