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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位財神 第二章 無聲之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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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聲之課

冥婚後的竇家,對柳寶兒而言,是一座用錦繡堆砌的華麗墳墓。

她被安置在後院最僻靜的一間小屋,與主宅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主母——那位在她冥婚時坐於上首的老祖母——偶爾投來的目光,如同評估一件古董的真偽,冷靜而疏離。負責照料她起居的仆役,態度恭敬卻透著骨子裡的疏遠,彷彿她是一件不祥的器物,需小心對待,不可沾染。

她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位置——一個用以慰藉亡靈、維係某種體麵的符號,一個工具。

每日清晨,給她送來粗糙飯食的,總是那個啞巴老仆。他身形佝僂,臉上溝壑縱橫,像是被歲月用鈍刀反複雕刻過。他沉默得像竇家後院那口長滿青苔的古井,來時無聲,去時無影。

起初,柳寶兒隻將他視為一個會動的背景板,一個無需計算在內的常量。她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如饑似渴地吸收這個時代的一切。她像一塊貪婪的海綿,通過偷聽仆役的閒聊、觀察往來竇家各色人物的言行,拚命拚湊著這個陌生世界的規則,並在心底反複演算她那遙遙無期的“萬貫”大業。

一個秋雨連綿的午後。

柳寶兒躲在連線前後院的迴廊角落,那裡恰好能聽到前院櫃坊管事們偶爾的交談。她屏息凝神,試圖從他們關於“流水”、“絹帛折色”的隻言片語中,拚湊竇家的商業版圖。她聽得太過入神,直至雨歇人散,廊下冷風一吹,才發覺寒意已侵肌蝕骨,忍不住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一回頭,卻見那啞巴老仆不知何時,如同一個幽靈般站在不遠處。他渾濁的眼睛看了她一眼,那目光裡沒有審視,沒有憐憫,甚至沒有什麼情緒,就像看廊下的一株草,一塊石。隨即,他默默轉身,佝僂的身影消失在曲折的迴廊儘頭。

柳寶兒心頭一緊。他去告密了?在這個規矩森嚴的深宅,偷聽主家事務是大忌。她快速計算著各種可能性以及應對策略,幼小的身體因寒冷和一絲緊張而微微顫抖。

然而,不過一刻鐘,老仆去而複返。他手中端著的,是一個粗陶碗,碗口冒著微弱卻真實的熱氣。那是一碗薑湯。陶碗邊緣還有一個不起眼的豁口。

柳寶兒愣住了。

在她的核心邏輯裡,“無用即被棄”是鐵律。她對這個老仆毫無價值,甚至無法給他帶來任何潛在的好處。他為何要冒險做這多餘的事?討好?成本與收益完全不成正比。憐憫?這種情緒在她的資料庫裡屬於低效冗餘程式碼。

老仆隻是將碗輕輕放在廊下冰涼的石欄上,然後便退到幾步外,重新變回那尊沉默的影子,低頭看著自己早已磨破、沾著泥水的草鞋,彷彿在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柳寶兒遲疑地走上前。溫熱的觸感透過粗糙的陶壁傳來,迅速驅散了指尖的寒意。她小心翼翼地端起碗,小口啜飲。辛辣中帶著一絲微甜的暖流湧入喉嚨,隨即像無數條溫暖的小蛇,蔓延至四肢百骸,將那浸入骨髓的寒氣一點點逼退。

一種陌生的、無法被資料量化的感受,讓她有一瞬間的恍惚。這不僅僅是物理上的取暖,更像是一種……被無聲關照的體驗。

“成本,幾乎為零;收益,微不足道。為何要做?”
她終於忍不住,用尚帶稚氣卻冷靜得反常的聲音,問出了這個困擾她的問題。她期待一個合理的解釋,哪怕隻是“怕你病了,傳染他人”這樣的利己邏輯。

老仆擡起頭,似乎有些訝異於她的發問。他張了張嘴,喉嚨裡發出幾個模糊嘶啞、不成音節的“嗬嗬”聲,自然無法組成答案。他隻好擡起乾枯得像老樹根的手,先指了指她手中的碗,又輕輕拍了拍自己瘦削的胸口,最後,臉上那些深刻的皺紋努力地擠在一起,露出一個極其艱難、扭曲,卻無比真實的、近乎慈和的微笑。

那一刻,柳寶兒強大的資料分析能力第一次遭遇了無法解析的難題。沒有邏輯鏈條,沒有利益驅動,隻有一種純粹的、發自內心的舉動。

這超出了她的認知範疇。

她默默地喝完薑湯,將空碗遞還。老仆接過,又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迴廊深處,彷彿剛才的一切隻是她寒冷過度產生的幻覺。

但從那天起,柳寶兒開始真正地“觀察”他,如同研究一個全新的、名為“非理性行為”的課題。

她發現,老仆會在喂後院的看門犬時,偷偷省下小半塊自己本就乾硬的胡餅,丟給它;會在小丫鬟被管事責罵、躲在角落哭泣時,默默遞上一片不知從哪裡摘來的、帶著清香的葉子;他甚至會在每月初一、十五,對著西方天空,笨拙地磕幾個頭,嘴裡無聲地蠕動著,渾濁的老眼裡閃爍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哀慟,像是在祭奠某個再也回不來的人。

這些行為,在她的模型裡,統統被歸類為“非理性低效行為”,是應該被優化的物件。

可不知為何,當她深夜抱著那冰冷的牌位,在腦海中計算著渺茫的未來時,腦海中會偶爾閃過那碗薑湯的溫度,和老仆那個笨拙的笑容。那感覺,就像在冰冷的資料流中,突然注入了一滴溫熱的、名為“人性”的異樣液體。

她開始嘗試模仿。在一次目睹小丫鬟失手打碎茶盞,嚇得麵無人色、渾身發抖時,柳寶兒破天荒地開口,用她特有的、冷靜無波的語調對聞聲而來的管事說:“是我碰掉的。”

管事將信將疑,但礙於她“竇柳氏”的身份,不好深究,隻得嘟囔著收拾碎片走了。小丫鬟劫後餘生,看向柳寶兒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感激。

事後,柳寶兒冷靜地分析自己的行為:“承擔微小風險(一句謊言),獲取潛在收益(一個可能更友善的'環境變數',或一個未來可用的'人情債')。”
她試圖將這種“幫助”行為,重新納入她可理解的“投資”框架。

但當她看到小丫鬟第二天偷偷塞給她一塊用乾淨帕子包著的、顯然是捨不得吃的飴糖時,那種嘴裡化開的、過於甜膩的滋味,再次讓她感到了困惑。這種“回報”並非她計算內的東西,卻帶來了一種奇異的、滿足的反饋。這反饋,無法量化。

某個月夜,她抱著牌位,對著窗外清冷的月光,低聲自語,彷彿在向這個沉默的“盟友”彙報:

“小寶,今天我又觀察到了三個'非理性'樣本。無法量化,無法建模。但似乎,並不全是壞的。”

月光灑在冰冷的牌位上,那上麵“竇小寶”三個字,彷彿也少了幾分陰森,多了一絲陪伴的意味。

這條從一碗薑湯開始的人性之路,悄然在她心中紮下了微弱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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