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004
驚荔園(〇五)
他的眉下湊巧也有顆痣……
這廂出園來雇了頂四人台軟轎,沿巷出小街,小街行不遠,拐角又至蘇棠大街上。
正值煙柳映牆,靄漫舊都,街麵上做買賣的遞嬗開門出攤,凜凜春寒中逐漸起煙火氣,九鯉將簾子挑開條縫看著,臉上不覺帶著笑,怎麼也瞧不夠這市井塵囂。
走不多時,倏聽前頭有人高聲喊著讓道,伴著好些馬蹄聲,一時糟亂,有行人撞到抬轎的轎夫,轎夫腳下一滑跌倒下去,將九鯉冷不防從轎內跌出來。
“你們小心著點!”杜仲忙去攙扶九鯉。
她的襆頭掉在地上,散著長發揉著胳膊肘,剛要起身又覺腳踝扭著了,一時疼得站不起。抬額望去,真有四五個人騎馬奔來,身穿各式綾羅錦緞,不像官差,卻赫赫揚揚橫得很,一路凶嚷著叫行人讓道。
為首的是個年輕公子,在馬上與九鯉匆匆一瞥,跑出去一截後,又掣馬掉頭,回到轎旁來認真端詳了九鯉兩眼。
她也仰頭看他,正是個莫名其妙,杜仲還在一旁絮絮叨叨追問她要不要緊。
那公子笑了一笑,下馬來將她攙起,“驚著了小姐,真是抱歉,可摔傷了哪裡不曾?”
九鯉還未言語,杜仲先低聲咕噥,“扭著腳了。真是,這路又不是你們家開的,就這麼橫衝直撞的——”
馬上那幾人當即變了臉,有個正揚起馬鞭要打,那公子卻抬手攔阻,“不可無禮,原是咱們的不是。來呀,賠小姐些湯藥錢。”
說話便有人下馬奉上銀子,公子拿過,遞與杜仲,杜仲瞥著那錠銀子咕噥,“誰稀罕你們的錢,我們家就是開藥鋪的。”
公子執意遞去,又笑問:“你們是兄妹還是夫婦?”
這人也不知是什麼人,自有股淩然氣度,使人不能不接他的錢,也不能不答他的話。
九鯉先怔著搖頭,回過神來又點頭,“他姓杜,我姓庾,雖不是一家,卻是自小一齊長大,情同姐弟。”
杜仲在旁嘀咕,“隻比你略小幾個月而已。”
這公子微笑著睃他二人,旋即點兩下頭,複攀回馬上,眼睛流連忘返地在九鯉臉上盯了須臾,仍掣動韁繩朝前去了。
這些人跑沒了影,杜仲還往街上望著,“不知是些什麼人,真是器宇不凡,我在荔園這些時也見過不少官府中人,還沒有這一位的氣度。”
九鯉笑道:“你在荔園所見的不過是些不入流的小吏,怎好比?這位恐怕是個大官,我猜得在五品之上吧?”
杜仲想到方纔說話時自己不由自主有些畏懼的態度,略有不服,“有什麼了不得,這南京城多是五品之上的官,連江寧上元兩縣的縣令還是六品呢。”說話掂掂那銀子,揣進懷內,轉為一笑,“不過真是大方,一出手就是四.五兩銀子。”
“那不是賠給我的湯藥錢麼?你又要昧了去?”
杜仲嘿嘿一笑,“咱們家多的不是不要錢的湯藥。”說著隻管將她推進轎內,打道回府。
比及日影初升,庾祺正夥同幾個大夫在荔園西邊一個大通間內看問些女病患,尚未看完,就聽門外有人喧鬨,庾祺並幾個大夫忙走出門來拽著個亂跑的夥計問,才知早起死了人。
庾祺因問:“有何症狀?”
那夥計忙咽口吐沫,“不,不是病死的,是枉死的!”
另有大夫急問:“枉死的?怎麼個枉死法?”
夥計麵色慘白,驚慌不已,“是,是是是給人殺死的!抹了脖子!流了滿床的血!我的娘噯,真是嚇死人!”
庾祺一聽不是因病而死,神色恢複如常,依舊折身進屋,接著去替那些婦人號脈。誰知手底下那婦人也聽見門外說話,脈象大亂,一時摸不出個什麼來,他隻好冷著臉色收回手,靜坐到一邊。
門外頭炸了鍋,幾個大夫追問那夥計:“死的是誰?”
“就就,就是那位林大官人林默,前兩日剛轉好的那位!”
裡頭那個叫徐卿的大夫因常年出入林家診病,認得這林默,當即發急,“哎唷,這還了得!到底是怎麼回事?林家可知道了?!”
夥計揪著眉頭手連打手,“誰知道怎麼回事,才剛馮二給他屋裡送水去,進門就看見他死在床上,被褥,枕頭,全給血浸濕了!嚇得那馮二連滾帶爬跑出來去門上回了衙役,這不,衙役們正往那頭去呢,也不知有沒有人往林家去告訴一聲。”
那徐卿一揮袖,“快叫我家的夥計往林家告訴一聲,他認得路!”
夥計當即跑往下廚去傳話,剩幾個大夫站在門前嘰嘰喳喳議論一會,便相邀著往那林默的屋裡去看。
也有人進屋來邀庾祺同去,庾祺不為所動,照樣在屋裡診脈。反是這屋裡的婦人坐不住,跟著爭相往那頭瞧去。
剩下幾個體弱難行的議論無果,便來問庾祺:“庾大夫,不是說那林大官人已經好了許多了麼?眼瞧著再吃幾日藥就能搬回家去了,怎麼會死呢?”
庾祺沒理會,隻道:“伸出舌頭來看看。”
那婦人伸出舌頭,旁人又問:“庾大夫,您怎麼不去瞧去?”
庾祺不作理會,“今日可還咳血?”
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弱柳扶風地扭到庾祺身邊,“死人有什麼好瞧的,庾大夫是大夫,那死人還看得少呀?不像他們,少見多怪的。”
這女子要近不敢近的,隻好隔著點距離朝他飛著眼絲,“庾大夫,來了這園子這麼些日子了,怎麼沒聽見家裡太太來探望?”
庾祺隻對把脈那婦人說:“仔細彆著涼。”言訖起身走了,看也未看那婦人。
剩下幾個婦人見此狀,哈哈取笑那美貌婦人,“你打量誰都買你的賬?也不照照鏡子瞧自己配不配,人家庾大夫是什麼人,沒聽人說麼,雖是住在蘇州鄉下,可有的是人抬著銀子去求他治病,家裡修著好大一座宅子,呼奴使婢,家財萬貫,豈會受你那點子手段迷惑?你還是省下心回那勾欄裡頭對付那些臟漢臭漢去吧,彆在這裡枉費了心!”
原來這美豔婦人是位風塵女子,因病在身,又平添了兩分西子捧心的情態,連日招人嫉恨。她也懶和這些婦人吵嘴,隻啐了口,朝幾人揮揮絹子,翻著白眼走到窗前。
外頭那寒塘路上,好些人急跑著,看樣子都是趕著往那林默的下處去瞧熱鬨。她扣著額心,暗自嘀咕,“昨晚上見他分明還是好好的——”
漸漸雲煙漸散,鶯兒百囀,整個荔園一改往日病懨懨的氣氛,驀地沸騰起來。杜仲送了九鯉回轉來,已是下晌,角門上新換了兩個麵生的衙役把守,橫刀挽劍,威武肅殺,看見他便伸手攔阻。他忙道明是藥鋪的夥計,連日在這裡聽差遣,方得進去。
一路上尋思,就算病死個人又有什麼好驚怪的?難不成是另出了什麼大事?撞見個熟人,拉住便問,一問嚇一跳,竟然是那林默給人殺死在屋裡!
他不由得怔住,那夥計見他異樣,也想起來,“對了,昨晚飯前,可不就是你們庾家的夥計去給林大官人送的藥?”
杜仲一霎瞪圓眼,“那又怎的?送了藥我們就回去了,走時他還活蹦亂跳的!”
那人忙笑,“你彆和我凶啊,我又沒彆的意思,隻是衙門的人正在問昨日見著這林大官人的都是誰呢。”
杜仲凶巴巴地道:“愛是誰是誰,橫豎不與我相乾!”
丟下這話,便馬上慌腳趕去庾祺房中。
庾祺因好些病人趕著去瞧熱鬨,也難得清閒,早早回房,正坐在椅上閒吃茶。迎麵見杜仲匆匆進來,隻在茶碗沿上輕睇他一眼,“可把魚兒送到家了?”
杜仲啄木鳥似的點頭,急急掩門進來,“師父,聽說那林默被人殺害了?”
“不清楚。”庾祺澹然吹著茶碗,“林默是誰?”
“就是前幾日您一劑猛藥下去就好轉的那位,一臉的疙瘩,二十七八歲的年紀。”
庾祺隻聽他描述那相貌便覺厭煩,皺起眉來,“原來是他。”
“您沒瞧去?”
“死個人有什麼好瞧,隻要不是病死的,與我何乾?”
“那是誰殺的您聽說了麼?”
庾祺抬額剔他一眼,“你少管閒事。”
杜仲猶猶豫豫貼近前來,“我,我,師父,我有些話也不知該不該說。”
“什麼話?”
“昨日晚間,那林默的藥,是,是我和魚兒端去的。”他低著頭,將昨日之事細說後,小心翼翼瞅庾祺的臉色,“師父,聽說衙門那頭在問昨日見過林默的人,會不會牽扯到我和魚兒頭上?”
庾祺方擱下茶碗,一張臉板得冷硬,“真是胡鬨,你怎麼不攔她?倘或那林默昨日犯渾,她吃了虧,又當如何?”
他極少發火,真發起火來從不心慈手軟,曾大冬月裡罰人跪在雪裡兩個時辰。杜仲吃過這苦頭,最怕他生氣,因而畏畏縮縮不敢看他,“倒沒吃虧,魚兒向來機敏。”
橫豎事情過去了,庾祺沒再追究,默然片刻道:“清者自清,既然不乾你們的事,就不怕他查,屆時不管官府問你什麼你隻管照實答他就是。”
杜仲點點頭,“是。”
果然不多時差官便在林默房中查問到昨日之事,那徐卿大夫因對庾祺心存嫉恨,聽眾人說昨日是庾家的夥計來給林默送的藥,便在暗中向家中夥計使眼色。
他家夥計得令,便擠出人堆來朝屋裡嚷道:“大人!昨日庾家新進來那夥計有些古怪,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又凶橫,在廚下還和我們吵了幾句嘴。我看林大官人保不定就是他殺的!林大官人本來一向有些言語不規矩,會不會是得罪了他,他就行凶報複?”
那縣丞正在屋內四處檢視,聞言轉身朝門前走來,卻是位十分年輕的大人,隻二十冒頭的年紀,身著青袍常服,身量修長,骨骼清峻,通身書卷氣,右邊眉下湊巧也生著顆小痣,因他麵板白,那痣成了落在白紙上的一點墨星子。
此人姓齊名敘白,這齊敘白走到門前來睃一眼眾人,“庾家的夥計呢?”
有人道:“不在這裡。”
又有人道:“對啊,他們怎麼不來?彆是心虛!”
可巧仵作剛驗完屍,正要命人將屍體抬回衙內,敘白卻道:“就在這裡找間空屋子擺放,恐怕他身上的疫病沒好全,一時不能入殮,若是還會過人,抬去衙門反而麻煩。”
仵作忙吩咐另找間空屋子停放,一麵湊在敘白耳畔低聲說:“大人,有腹瀉的跡象,可能吃壞了什麼東西,或是有人下藥。”
偏給徐家那夥計聽見,又竄出來,“那就是了,昨日庾家新來的那夥計殷勤得很,搶著給林大官人送藥,是不是他在藥裡做了手腳?”
捕頭旋即便急著去拿人,不想剛走出洞門,聽見身後有人喊,卻是敘白。
那捕頭止住腳,朝他拱手見禮,“大人有何吩咐?”
敘白道:“你這麼急匆匆要去拿庾家的夥計,就沒先問問這庾家是什麼人?”
“不就是個大夫麼?”
敘白笑著踱步,“可不是一般的大夫,這人叫庾祺,人稱‘鬼手神醫’,在江南頗有名氣,多少有錢有勢的人向他求醫問藥而不得。他原隱居在蘇州鄉野之中,此次南京疫災,是南直隸吏部侍郎趙大人親自三顧茅廬請來的,你問也不問一聲,就要去拿他家的人,就不怕他告到趙侍郎那裡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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