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刨冉內瓢47ub徊啪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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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歲那年,我用自己換了一碗雞湯。

那以後我就知道自己天生是吃這碗飯的。

我用它換了一顆又一顆人頭。

1

阿孃臨終前念念不忘地想喝一碗溫熱的雞湯,但我兜裡隻有乞討許久才討來的半個饅頭。

她如今已經神誌不清,我不知道她還能撐多久,我想實現她的願望。

於是我壯著膽子走進一家油膩的小飯館,希望老闆能施捨我一碗。

那是個中等身材微微發福的中年男人。

他端著一張一團和氣的臉把我帶進了後院,指著一隻雞對我說,隻要我脫了衣服,那就是我的。

院子裡還有一個同我一樣瘦、一樣小的小姑娘,雙眼麻木地看著我,彷彿已經見過了很多次這樣的事情。

我娘是妓,我自然知道他想乾什麼。

我回頭看,院子的門已經插上了拴,再估一估我跟他身形的差異,我知道,我跑不掉了。

那不如,就拿來換一碗雞湯吧。

我裝作懵懂不知地點了點頭,看著他和氣的臉逐漸變得猙獰猥瑣。

中途有一瞬,我太惡心太難受了,抓起手邊的硬枕試圖打暈他逃走,但想起我兩天沒進食的力氣,我認命地閉上了眼。

事後他瞟了一眼那枕頭,遺憾又興奮地說:「你怎麼就不打我試試呢?這樣我就能順理成章地掐死你了,帶血的,才更好玩啊。」

我驚得後背冒出了一層層的汗,這是個徹頭徹尾的變態。

他沒食言,把雞給了我,卻讓我自己抓自己煮,我從沒做過這種事,半晌也抓不住。

剛剛我都沒哭,這會兒卻忍不住紅了眼眶,我娘還在等我,我不知道她還能撐多久。

那個跟我一般大的小丫頭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身後,一聲不吭地幫我抓住了雞,熟練地宰殺下鍋。

等湯的時候,她問我:「你為什麼沒有去死?」

說著又指了指院子裡那棵樹:「被他騙進來的小孩,不是在床上想打他被掐死了,就是事後自己撞牆尋了短見,都被埋在那裡,你是第一個活著的。」

我沉默地燒著柴火,不說話。

如果你是全村人用命保下來的孩子,你也不會輕易說死,死亡,隻有沒見過它的人,才會說得輕易。

更何況亂世人不如太平狗,我阿孃看著我的臉一遍一遍憂傷擔心的樣子,早就讓我明白這世道會讓我經曆什麼。

我反問她:「那你呢?你為什麼也沒死,真正的第一個。」

她有一瞬間的詫異,再然後,眼神不自覺地看向了那個人睡覺的屋子,眼神裡麵藏著的,是殺氣。

湯好了,我急急忙忙地裝著就走,臨走前對她說:「有所求就活著,隻有活著才能如願。」

2

阿孃睡著的樣子真好看,她年輕時本就是一曲動江南的雅妓,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梢不知數。

可她還沒喝到我的雞湯,我好不容易纔找來的雞湯,她要去了都心心念唸的雞湯,連合上她的眼我都費了好大力氣。

我阿孃這個人,命苦了一輩子,八歲被賣,父母一碗雞湯就打發了她,但她說她最想唸的還是八歲前的時光,那時她尚自由,挨點餓也不算什麼。

到後來,她芳名天下知的時候,又看上了我爹那個窮書生,全副身家都送給他讀書趕考打點關係。

她是有眼光的,我爹果然金榜題名,步步高昇。

她又是沒眼光的,妻變妾,妾變賤妾,到最後,一條破席死在了這四處漏風的小巷裡。

可即便如此,憑什麼,憑什麼讓她連最後一口湯都喝不上,我付出了我唯一有的東西,會讓她心疼死才換來的湯!

總要有人負責不是?比如像耍弄玩意兒一樣讓我自己抓雞煮湯耽誤了時間的人。

我抹了抹眼淚,拔下我娘頭上那根木簪,把它磨得尖尖的,插在頭發裡,又一次走進了那家小飯館。

我掐好了時間,在客人走儘他正收拾的時候走進去。看見我,他的眼裡閃過驚詫,接著是躍躍欲試的躁動。

這一次我主動了很多,主動得讓他忘乎所以,下流粗鄙的語言流水一樣冒出來,在他表情最醜陋的那一刻,我驀地拔出簪子,用儘我所有力氣往他的喉嚨捅過去。

鮮血就要噴出來的那一刻,他的手死死抓住了我,獰笑著對我說:「小賤人,跟我演戲,你還嫩了點。」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老天爺再一次沒有幫我。

卻突然一根粗粗的木棍打下來,他的喉直直撞上了我的木簪,噗嗤一聲,血管被刺穿的聲音在我耳邊炸開,溫熱腥臭的鮮血染紅了我的臉,他麵上嘲諷的表情甚至都沒來得及改變。

是那個小丫頭。

我用力把已經死透的臃腫肥肉從身上掀到地下,一瞬間吐得昏天黑地,泗涕橫流,身體彷彿剛剛才明白,短短兩天,我失去了多少東西。

而那個小丫頭,她手持著棒子劈頭蓋臉地對著那團臭肉打了下去,一棒重過一棒,直打得那個畜生血肉模糊,麵目全非,再也辨認不出輪廓。

打累了,她茫然地跌坐在地上,從見麵起就沒有過波動的臉顯現出深深的悲傷,先是小聲嗚咽,繼而淚如雨下,最後號啕大哭。

她手腳並用地爬到那棵樹下,溫柔地撫摸著樹乾,嘴裡喃喃道:「好囡囡,乖囡囡,不怕了,我們以後都不用怕了,阿姊替你報仇了,他一定會下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再也害不了你。」

樹下那一堆白骨裡,有一個十一歲的小姑娘,她叫田小丫,是田大丫唯一的妹妹。

大廈將傾的世道,人比鬼,更可怖。

3

我們洗乾淨了臉,趁著夜色迅速趕到城門口,打算天一亮就離開這個地方。

走的時候,大丫抱了那棵樹很久,亂世裡,我們沒有把一副屍骨帶出城的能力,留在院子裡,起碼還有樹能遮蔽她。

至於那個變態,大丫找了一個麻袋,我們合力把他抬到了廚餘垃圾堆積的坑洞裡,那裡跟他甚是相配。

反正現在這裡,人心惶惶,沒人會關心隔壁的飯館為什麼不開門了,就像沒人關心那個老闆以好心施捨飯食為名帶進後院的女孩子都去了哪裡。

出了城,大丫問我去哪兒,我回她:「我要去殺一個人,一個位高權重的人。」

我的意思其實是要跟她分道揚鑣,但她說她欠我一份情,她要幫我。

我沒有拒絕,我想跟她學,畢竟我殺的第一個人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目的,而她,成功地潛伏了那麼久。

走到安富城的時候,季節已經從冬天到了春天,萬物複蘇,天地的顏色都好看了一點。

我們在一家妓院廚房偷吃的時候,不小心被抓住了。

老鴇是個很有品味的媽媽,熏著怡人的香,蓮花挪步地走了過來。

「兩個小丫頭片子倒是會找地方,知道現下這光景,這裡就是女人的福窩。」

「抬起頭來給我看看吧。」

我順從地抬起了頭,半仰著,左臉微微向前,這是我最美的角度。

阿孃說能在一座城池開穩妓院的,背後都有千絲萬縷繞不清的關係,而我現在,需要這些關係。

眼睛被光刺得微微眯起的時候,我如願聽見了所有人吸氣的聲音,天下第一魁的女兒,自然也有一副傾國傾城的好顏色。

老鴇俯身仔細打量我,眸子裡挖到寶的喜悅一閃而過,我知道,我的目的達到了。

於是我跟大丫有了舒適的房間,可口的飯食,而我,更是有了各種教我做女人的老師。

大丫用她木訥的聲音問我:「到底是什麼仇,值得你這麼作踐自己。」

她知道了,我是故意讓人發現我們在偷東西的。

我笑了笑,用傅師父教的嫵媚而天真的弧度:「沒什麼,也就比你的殺妹之仇,多個一百零二倍而已。」

4

我想殺的人姓卓,卓首輔的卓。

我從小生活的地方是個雜姓的小莊子,本來摳摳搜搜的,大家也還能活,但亂世必逢天災,朝廷的賑災銀遲遲不到,我們隻能舉村往南遷徙。

大災是什麼樣子呢?聖人文豪們其實形容得挺貼切的。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哦,對,很短,隻有七個字。

是歲,大饑,人相食。

山匪操著大刀來搶我們僅剩的一點糧食時,村長匆匆地把我跟娘塞進了那狹長的隻夠薄成紙的女人跟小孩才能擠進去的山縫。

他臨走前說:「誰不想被藏起來的是自己的親人,但偏偏睡在這縫旁邊的是你們,是老天爺選了你們母女活著。」

然後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但我知道這世上人心有多惡,臨死前拉幾個墊背的沒什麼不好。

全村六十四口人的沉默,就是對我們母女最大的恩德。

我躲在那條窄縫裡,親眼看著晚飯時還在一起搶食打鬨的鄉親,或不甘或恐懼地一個一個倒在血泊裡,到如今,夢裡都是他們閉不上的眼睛。

我時常在想,如果當初有了賑災銀,我們是不是就不用背井離鄉,有了賑災銀,糧食是不是也不會成為催命符。

但賑災銀在哪兒呢?

在金尊玉貴的卓首輔雕梁畫棟富麗堂皇的五進大宅裡。

這種事太沒道理了,我覺得我們小莊子裡的人一定到死都不懂,所以我想送卓首輔下去親自跟他們解釋解釋。

5

這裡其實不止我一個人跟姓卓的有仇,隔壁住著的那位,是吳將軍的女兒,聖旨親貶的官妓。

她父親可是舉國皆知的大英雄大義士,可惜了,卓首輔上下嘴皮一翻,說他通敵,陛下便真的信他通敵,也是,沒有昏君又哪來的亂世呢。

吳家上下折進去三十八口,陛下卻偏偏隻留了吳蕊珠一個活口,還貶來做官妓,據說本來是要送去軍營的,撞死了一個老禦史才換成了這裡。

當今天子,是真恨吳將軍啊,讓他死了都沒有乾淨門楣。

我也是因為這吳姑娘才選了竹韻樓,能收官妓的妓院,一定來頭不小。

不過這位吳小姐真是個不爭氣的,不想著報仇,三天兩頭找機會尋死。

一頭撞死能報仇的話,我一定立刻去找堵最硬的牆血濺當場。

我提醒自己,不要像她一樣沒用。

我也沒想到,最終是她幫了我一個大忙。

她沒日沒夜地哭鬨,再有經驗的護院也有打盹的時候,終於讓她尋到機會用碎瓷片割傷了臉,從右臉頰到眉骨,看著就疼。

鄭媽媽想用她一曲揚天下的計劃,廢了。

她捏著吳蕊珠的臉,用長長的指甲戳進傷口裡,咬牙切齒地說:「帶下去,把她丟進草院,既然大小姐不願意體體麵麵地活著,那我們就教教她什麼才叫真正的下賤。」

草院,是竹韻最低等的妓待的地方,比起賺錢,它更像這裡的懲戒所,因為那裡隻做單純的皮肉生意,三教九流,什麼客人都有。

官妓不能打死,但去了那裡,想必比死也不差什麼。

我抓住機會站了出來:「吳將軍的女兒,才名滿京華的小姐,送去草院豈不是太浪費她的價值了,媽媽,不如您把她給我做丫環吧。」

彼時鄭媽媽剛剛發現我非完璧之身,對我的興趣減了很多。

一下折了兩個將來的台柱子,她很不高興,冷冷地出聲諷刺。

「怎麼,小小年紀想學人家做保護忠良之後的大英雄?」

我腰肢款款地挪步過去,輕輕笑了笑:「您說的這是什麼笑話,我留她自然是為了我自己。」

聲音輕顫,嬌嫩得能滴出水,自然,也能軟了男人的腿。

鄭媽媽麵色好了一點:「你是個孺子可教的,這麼短短幾天就學到了傅師父五成的本事,可惜,你的初夜不在了,終究做不了最上等的妓。」

我彎腰捧起吳蕊珠的臉,問道:「最上等的妓?您說的是這種芙蓉花麵的才女嗎?」

「媽媽,樓裡用這樣的標準選了十幾年花魁,我們稱霸安富城了嗎?」

「您想想,吳家的才女小姐都隻配給她做丫環的花魁,男人會將她想象得多高貴?但一揭開麵紗,卻發現是個更精通淫詞豔曲的,這種衝擊,您見過的男人比我多,您覺得如何呢?」

我尚在觀察鄭媽媽複雜的麵色,有個男人拍著手走了進來,他笑道:「鄭姨,你老了,竟不如一個小丫頭果斷了。」

那是個布衣儒帽,看起來與煙花之地格格不入的男人,我卻知道,我撞了大運,他纔是這裡真正的主人。

原本還想著先收服鄭媽媽再徐徐圖之,沒想到今日竟讓我一步登天。

我拿出十成十的功力,擺出最讓人心疼的姿勢伏了一禮:「您謬讚了,是媽媽謹慎罷了。」

鄭媽媽也行了個禮,恭恭敬敬地叫道:「請小主子安。」

男人並沒有停留太久,瞥了吳蕊珠一眼:「到底曾是忠臣良將,就當給樓裡積點福吧。」

然後轉頭問我:「小丫頭,要不要跟爺一起做點更有趣的事情?」

6

芙蓉帳暖,春風一度的夜裡,我委屈地跟身邊的男人說:「爺,人家今天隻是想去你書房找本書而已,陳管家就凶我,我是你的人,他一個下人,怎麼敢凶我。」

饜足的男人最易心軟,他從地上散落的衣服裡找出一塊令牌,捏了捏我的臉:「你啊,就是仗著我寵你,最會賣乖,這塊令牌拿去,以後他就不會攔你了,不過書房裡的東西你可彆亂動,都是要命的,爺沒命了,你的榮華富貴也就飛了。」

我嬌笑著窩進男人懷裡,心裡卻盤算著這次任務終於完成了。

半個月後,戶部侍郎貪汙公款的案子震驚了朝堂,八十萬兩,比天子的私庫也不差什麼了。

皇帝震怒,下旨侍郎府男丁滿門抄斬,女眷賤賣成奴,而我,侍郎曾經最寵愛的柳姨娘,則悄悄的,由我名義上的青梅竹馬贖出大獄,鄉野埋名。

這就是五年前蘇豐庭說的,更有趣的事情。

他當年選我,是覺得我那番話簡直說儘了天下假文人的齷齪心思,稍加培養,一定能牢牢套住這類男人的心,偏偏朝廷裡,這樣的男人最多。

我也沒讓他失望,自我十六歲出師以後,沒有一次任務失過手。

我時而是吏部尚書的寵婢,時而是工部郎中的外室,又或者,是這種色令智昏的戶部侍郎的姨娘。

他們貪得少一點的,就丟掉一顆人頭,貪得多一點的,就丟掉滿門的人頭,公平得很。

可彆誤會蘇豐庭是什麼為國為民的大英雄,就像我當初判斷的,竹韻樓背後來頭不小,而我運氣不錯,這個來頭是卓鬆的對家。

所以這些人呀,全是卓首輔的好門下,我出師兩年,就砍了他一半的臂膀,真是說不出的暢快愜意。

7

一個任務結束,我帶著大丫回到郊外的宅子裡,這些年我們一直相依為命,不是她,好幾次我大概都要去見我娘了。

到家的時候,吳蕊珠還在擦地,我嫌做清掃的大嬸粗手粗腳的,一向都是讓她親自蹲在地上擦的。

蘇豐庭最後還是把她給我做了丫環,從前我是想用她的身份抬轎子做第一花魁,而蘇豐庭則是想讓我學她身上清冷高貴的地方。

畢竟外殼是高潔的梅花,內裡是熱情的海棠,纔是男人最喜歡的型別。

可惜啊,她如今已徹底變了模樣。

她臉上的疤還是很顯眼,窈娘是竹韻樓化妝手藝最好的姑娘,曾經提過給她設計一套花鈿遮一遮,被她嫌臟一口噴了回去。

丫環做了五年,小姐的溫柔樣貌早已不見,那點出身帶來的高傲全數都留在了她潑辣的牙尖嘴利裡。

見我回來,她甚至都忘了嘴裡還叼著一個饅頭,開口就吠道:「哎呦,這是又爬完一個醜八怪的床回來了,晚上睡覺的時候想一想可彆吐出來。」

我看著掉在臟水裡的饅頭,蹲下身,剝掉外皮,一口一口吃了起來。

「吳小姐真是奢侈,這麼好的白麵饅頭也捨得浪費,絲絲,不如你來跟她講一講,外麵如今是個什麼光景。」

絲絲是蘇豐庭給我的丫環,在我的宅子跟竹韻樓之間來往,是個上知姑娘寫了什麼詩、下知龜公輸了多少錢的情報人才。

她笑眯眯地對著吳蕊珠說:「哎呀,我今天剛好聽張公子講了個笑話,他說啊,茶樓的說書先生近來越發胡謅了,說城外五裡的難民堆裡,一個活生生的小孩扔出來連個糙米饅頭都換不到,那些父母餓極了,隻能相互交換著孩子吃。」

「這段子讓張公子笑了好久,說一個孩子怎麼可能還沒饅頭值錢。」

我吃完饅頭,舔乾淨手指上的屑子,也笑著對她說:「城外五裡也不是很遠,吳大小姐要不要親自去試試,這饅頭,能不能真的換個人回來幫你乾活?」

她的臉紅了紅,依舊爭辯道:「要不是你突然回來,饅頭能掉水裡嗎?再說了,我有說掉了我就不吃嗎?要你多事。」

孺子不可教也。

我站起身,吩咐道:「她嘴巴這麼硬,想必腸胃也很硬,這兩天就不必吃東西了。」

宅子裡的人早就習慣了這三天兩頭的爭吵,全都低著頭走了過去。

吳蕊珠一聽沒飯吃,一下把抹布扔在地上,大喊道:「既然你這麼討厭我,當初乾嗎還討要我來做丫環,這麼作踐人你很開心嗎?」

我理都沒理就回了房,當時不踩著你上位,我怎麼挽回鄭媽媽的心,真是一如既往的天真。

8

走進房間,有一股檀木的香味,我就知道,是蘇豐庭來了。

他不喜我閨房裡的脂粉氣,每次來之前都要讓絲絲先熏香,真是個挑剔的男人。

我隨便行了一個禮,就找個角度窩在了他肩上。

我不似鄭媽媽那般對他畏首畏尾,他也是男人,攻略他也是他給的任務之一。

蘇豐庭很久沒來了,今晚是過來詢問情況的。

我把一本小冊子遞了過去:「這裡麵是牽連到那位首輔大人的,我趁抄家的人來之前藏起來的,希望對您有用。」

他接過去點了點頭:「總有用的上的一天。」

一朝首輔不是輕易能扳倒的,這些東西過早露麵隻會打草驚蛇,所以我每次都會把它們偷藏起來交給蘇豐庭。

收起冊子,蘇豐庭問我:「你好像很不喜歡吳蕊珠,不然把她換給彆人吧。」

該是聽見了門外剛剛的爭執。

我假意問他:「不然換去您府上?這兩年她擦地乾活的本事可著實被我訓練得不錯。」

男人看著我,雙瞳翻湧著起伏的墨色:「盈盈,太聰明的女人都短命。」

我縮了縮腦袋,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我從他每次來的那一點點細節裡嗅出了他對吳蕊珠的不同尋常之處,沒辦法,這是我能活下來的必修課。

可是這個男人很奇怪,吳蕊珠明明就在眼前,甚至他們都一樣想對付卓鬆,他卻從不敢真的靠近。

我曾經懷疑過,他背後的人,是不是也參與了吳將軍那一樁慘案。

短暫的沉默過後,蘇豐庭遞過來一個冊子,上麵寫著一個人的生平。

「這是你下一個任務。」

唐明昭,年二十二,昭臨四年二甲十三名,新任禦史中丞。

二十二歲的禦史中丞,當得起一聲年少有為,隻是這個人近來炙手可熱,絕不可能有貪汙腐敗的行為。

畢竟他爹是朝廷所剩不多的清廉直臣,剛剛死在了賑災的任上,他的升遷,本就帶著補償的意味。

那找上他,我們能得到什麼呢?

蘇豐庭解答了我的疑問:「我們需要一個探路的人,一個剛正不阿敢於挑戰卓鬆的直臣,然後引導他把那些證據扔出去,看看能傷卓鬆多少根基。」

他雙手敲擊桌麵補充道:「這個人之前常年跟著他爹在任上走,絲絲那邊收集不到他的喜好,所有的事情全都要憑你自己的本事了。」

9

三日後,公羊巷唐府旁的一間空屋裡,搬來了一位家道中落的小姐,還帶著一個沉默寡言的丫環。

第一日,我在院子裡詠梅花,他路過,許是趕時間,沒聽見。

第二日,我在門口幫助一個小乞兒,他嘴裡跟書童嚷嚷著餓,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也沒看見。

第三日,我熏了時下才子最愛的鬆香,不小心與他撞了個滿懷,他阿嚏一下打了個噴嚏,就,目不斜視地走了。

才情、善心、美色,連續三個殺手鐧都沒奏效,我來了興趣,我問大丫:「你說這人是太傻呢,還是太聰明呢?」

大丫還沒見過唐明昭,回道:「明天我同你一起去,看看到底是哪路神仙。」

這已經是我搬來的第五日了,卻連句話都沒跟他說上,當真算得上是砸招牌。

三次失敗我也意識到了,他跟從前那些假君子不一樣,但真君子也會有真君子的軟肋。

比如板正守禮,負責任。

所以明日,我務必讓他不得不對我負責任,住進去了,我才能施展功夫拿下他。

我讓蘇豐庭利用禦史台裡的人脈安排了一場踏春,而我,會是一個不小心同他一起落水的姑娘。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現在我同他一起落在水裡了,他果然是個負責任的,都沒用得上蘇豐庭安插的人勸說,他就在大家來之前讓大丫把我裹了個嚴實,問她:「這是你家小姐?」

大丫點了點頭,剛打算說些我命苦的話,他就截斷了話頭:「既如此你先帶她回去吧,姑孃家閨譽要緊,我知你們住隔壁,會去交代的。」

嗬,原來前三次不是真的沒看見。

10

唐明昭來得不算慢,我剛換好衣衫喝完薑湯,他就到了,且異常直接,直接把我領到了他家門口,對著敞開的大門說:

「這位姑娘,三回,我都避了你三回了,我謝謝您的抬愛,可是你看看這院子,小生我,實在是養不起你啊。」

他在水塘邊說知道我的時候,我就想通了,我太自負了,操之過急,犯了個天大的錯誤。

從前那些男人都是有縫的臭蛋,他們或許知道我在刻意勾引,但是他們有劣根,想證明自己有魅力,才會讓我有機會一步一步攻陷。

唐明昭不同,他從家世到自身,都是個好官,就不吃美人計這套。

於是我看著他,對著他家比莊戶人家還寒磣的院子,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向天哭道:

「唐老爺,您在天有靈幫幫奴婢吧,奴婢一個小丫環,想替我家老爺報仇,不得已纔出此下策,奴婢除了自個兒,沒有彆的籌碼啊。」

他蹙了蹙眉:「你家老爺是?」

我連忙抱住他的腿:「吳將軍,是您父親的至交好友吳將軍啊。」

對,沒錯,我打算演吳蕊珠她家的丫環,先用忠仆的劇本進了門再慢慢謀劃下一步。

我以為自己會看見唐明昭動容的臉,誰知他嗖的一聲捂住我的嘴,一把把我跟大丫拉進門,利索地關上了大門。

關好門耳朵還貼著聽了好久動靜,確定沒有聲響才放心地拍了拍胸口。

然後苦著臉對他書童說:「你說你家少爺怎麼這麼命苦,攤上那麼個爹,為了維護他的名聲,一分錢也不敢貪,衙門裡的門房過得都比我滋潤。」

又指了指我:「瞧瞧,現在還有這種想要了我命的舊人找上門來,卓鬆卓相啊,跺跺腳朝堂都要抖三抖的人,這位小姐,請問我一個孤家寡人,拿什麼幫你家吳將軍報仇?」

儘管理智告訴我他可能在演戲,我還是沒忍住在心裡撇了撇嘴,唐家這一代,是出了個什麼奇葩。

11

吳將軍的名頭還是好用的,唐明昭雖沒答應我的要求,也沒再趕我走,隻是他要辦公,幾乎不怎麼在家。

他的書童叫唐安,還兼任這個宅子的管家、采買和灑掃,準確地說,整個唐府就他一個下人。

唐明昭起碼有一件事沒說謊,滿京城的確是找不出比他更窮的官了。

所以我不信他克己成這樣隻是為了保住亡父名聲。

我試探唐安道:「你家少爺平常有什麼朋友嗎?」

唐安擦擦汗,上下打量我:「姑娘你就彆白費力氣了,我家少爺不喜歡你這樣的,倒是跟你一起來的那個姐姐,說不定能入他的眼。」

「大丫?」

「對啊,少爺曾經畫過一副女子的畫像,你彆說,跟大丫姐姐還真像,少爺說啊,這種質樸的女子才適合過日子,說不定能勤快得把院子裡的地都開出來種種菜,還能幫補幫補家用,現在的菜,可太貴了。」

雖然理由聽著清奇,但想想那是唐明昭,好像也很合理。

畢竟家裡的屋頂壞了他都能出城二裡地去拔草,然後扔房頂上邊曬邊當作補了屋頂。

摳是真摳,路子野也是真野。

我看了看院子裡的泥地,種菜而已,我也是鄉野田間長大的,有什麼難的。

唐明昭留下我的第二天我偷偷回過竹韻樓,去找窈娘給我的手做個處理,它太細嫩了,對一個流落在外的丫環來說不合理。

為了不穿幫,我找了兩塊布給裹上,頂著大太陽勞作了一天,為了撐到他回來,讓他看見一幅美人春耕圖,腰都要斷了,我也堅持到了傍晚。

誰知這個摳門的,一進門就舉著我的手哀號道:「我的布頭,我省著要做新鞋麵的布頭啊,你們怎麼就破洞了。」

那痛心疾首的樣子,完全沒注意到我的手也磨破了,氣得我一把摘下布扔他臉上,氣呼呼地跑回房,連晚飯都沒吃。

這家這麼窮,用的煤油燈都劣質,熏得我眼睛更紅了,唐明昭拿藥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副兔子一樣的場景。

他連忙避開眼睛,把藥放在桌上,說道:「大丫說你扭了腰,這藥對扭傷有奇效,你可省著點用,全家就這麼點了。」

我還在氣頭上,一開口就嗆他:「唐大人捨不得啊,捨不得就拿走,誰稀罕。」

他眼神往我這邊瞟了瞟:「行了,都動不了了就彆逞強了,大丫在給你熱飯,等會兒就進來幫你擦藥。」

說著又嘟囔道:「女子就是麻煩,這一折騰,今晚又要多耗燈油了。」

我立時一個枕頭砸了過去。

他一把接住,臉紅了紅:「不過你這個潑辣的樣子,倒是比之前彆彆扭扭裝小姐的時候可愛,以後可彆整那些幺蛾子了。」

說完如腳底抹油般溜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舒了一口氣,僵了這麼些天,總算有了進展。

唐安說他喜歡能乾的女子時我就在想,這世道,能乾和潑辣總是分不開的,所以從扔布頭開始,我索性就放開了性子使。

唐明昭的表現告訴我,我賭對了。

12

做一個貪官汙吏喜歡的女人我要學三年,而做唐明昭喜歡的女人,我隻要回到十三歲之前便行了。

數好家裡有多少米,算著每個人的胃口,多一粒都彆放,肉嘛,半個月能沾上一回就行了,城外還有那麼多人吃不飽呢。

天氣好了就多琢磨琢磨再種些什麼果蔬,天氣不好就去蹲蹲那些趕著回家的商販賣的便宜菜。

高興了就跟唐明昭鬥兩句嘴,不高興了,哪怕他隻是碰了片菜葉子也能提起鞋追他在院子裡跑三圈。

原來一代直臣喜歡的,是這種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唐安有事,我頂替他去禦史台送飯,唐明昭麵對同僚的取笑卻沒反駁時,我才突然發現,原來我們已經這麼熟了。

若生在太平時,我過得就該是這種雞毛蒜皮的小日子吧。

我竟有點捨不得它結束了。

可我不得不讓它結束,在禦史台門口,看見那個錦衣華服、萬眾擁戴的背影時,我纔想起,我根本沒資格選。

唐明昭第一次牽了我的手,第一次那麼溫柔,悄悄用背把我護在身後。

我卻,不得不讓它結束。

這短暫虛幻的好日子,老天爺到底不願意讓我偷太久。

13

在唐家生活了一段,太久沒描妝,我臉上的胭脂便不小心用得重了點,鏡子裡隱隱看著,竟有了點新娘子的錯覺。

大丫坐在床榻上,望著門外的月亮對我說:「亂世總會過去的,我們隻要活著,以後總能過回這種人過的日子,所以,你彆太欺負唐大人了。」

唐明昭在他房間看見我的時候,嘴撅得有三丈高,他說:「你為了你家將軍這麼豁得出去,我的情敵該不會是這種大英雄吧,人都不在了,很難贏的。」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個冤家,什麼時候都不按常理出牌。

其實我沒打算做什麼,隻是唐家周圍肯定有蘇豐庭派來監視的人,我總得做做樣子給那些人看,證明我用的還是老一套美人計。

我對他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他卻反問我:「你知道嗎?禦史中丞也是要查案子的。」

說著捏了捏我的手:「你雖細心,第二日就給它化了妝,可怎麼辦呢,第一日你拉我褲腳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它的白嫩了。」

我沒想到先被他將了一軍,默了半晌纔出聲道:「唐大人既有這樣的天賦,合該知道,小女子,不是第一次乾這種事情。」

一句話出口,四下寂靜,呼吸可聞。

唐明昭深深歎了口氣,語帶委屈地搖了搖我的手:「不是答應過不跟我這麼裝腔作勢地說話嘛,要錯也是賊老天的錯,是我碰見你太晚的錯,反正怪誰都行,就不是你的錯。」

這是第二次,世上有人跟我說,不是我的錯。

真好,他是唐明昭。

真好,我可以跟他講另一個故事。

我橫眉冷豎,利落地開啟他的手:「自作聰明,誰要跟你掰扯這些破事,你還要不要聽我講什麼了。」

他見我恢複如初,得寸進尺地又覆上了我的手:「要要要,我未來娘子的故事,當然要聽。」

這一次,我沒再抽出我的手,而是開始靜靜講一個小女孩的故事。

14

「從前有個小女孩,她生下來就被人整天罵是妓女生的賤胚子,她太小,不懂妓女是什麼,可這不妨礙她的富貴父親把她跟她娘送去鄉下的田莊過苦日子,那裡有刁奴會欺負她們,小女孩的娘太軟弱了,小女孩隻能自己凶悍起來保護自己和娘。」

「可是這個小女孩很奇怪,她明明很愛她娘,但還是覺得是她娘先做錯了事,她既護著她娘,也忍不住用輕視做的刀刺傷她娘。」

「到她再大一點,日子就更難熬了,因為她這才發現,她爹也是個十足十的大惡人,盤剝老百姓的血汗,讓村子裡的人連飯都快吃不上了。」

「小女孩開始從凶悍變得沉默,她在想,她為什麼要活著呢,生她的兩個人都這麼不堪,死了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所以當有一天村子的人再也忍受不了打死了田莊的惡奴,還要來找她們母女報仇的時候,她反而覺得,是不是要解脫了。」

「可惜她沒能如願,有個大英雄路過救了她們,他是回家的路上受了傷,需要找個地方暫時修養。」

「大英雄好厲害,看出小女孩不想活了,就把養傷的地方選在了田莊,他每天都讓他的胖兒子帶著小姑娘跟村裡的小孩一起玩兒,有空了,還會自己帶著孩子們在田埂裡瘋玩。」

「他看出了小姑娘對她孃的不理解,就騎馬帶著小姑娘進了城,讓小姑娘親眼看看,一個好好的人,到底是怎麼進青樓的,然後拍著小姑娘嚇得發抖的肩膀說,丫頭,有些事不是那些跌進泥裡的人錯了,而是這世道錯了。」

「小丫頭一下就豁然開朗了,她跟她娘道了歉,她還拜大英雄做了義父,她身邊從沒有過男性長輩,她想,爹就應該是這樣的,既然老天爺不給她,她就自己認。」

「大英雄想讓天下少一些她娘這樣的人,有很多大事要做,待了一個月便走了,卻留給她好多寶貴的東西,她跟村子裡的人打成了一片,原來大家都是很好的長輩和玩伴,沒有了偏見,原來她有世上最好的娘。」

「但小女孩忘了,她還有一個惡貫滿盈的親爹,惡到聯合其他惡人,讓村子裡的人和大英雄都死光了。」

「小女孩的娘臨死前心心念唸的,便是怎樣才能讓那些惡人死無葬身之地,她說都是她的錯,是她用半生所得供養出了一個畜生,她走得滿懷愧疚,滿心不甘。」

「她娘雖死了,小女孩卻長大了,她想完成她孃的願望,也想完成大英雄的願望,所以唐明昭,你能不能,等等我。」

大丫說得對,隻要我活著,我總能過上想過的小日子,所以我想讓這個男人聽聽我的故事等等我。

這兵荒馬亂的世道,不趁著有機會開口,隻會空留無數遺憾。

而唐明昭回應我的,是額頭上輕輕的一個吻,珍惜而虔誠。

15

唐明昭帶著我給的東西去朝堂上開始了他的戰爭,而我,則回竹韻樓繼續我的計劃。

以義父的功績,光一個卓鬆還不夠格讓他輸得那麼快,不過是他不願意站隊,被所有皇子拉下馬,瓜分了兵力。

而竹韻樓裡這位化名蘇豐庭的三皇子,幫他上了位,本就可以消耗這個搖搖欲墜的朝廷,成功後再趁機把他陷害義父的證據找出來,便是送所有起義軍一個正大光明的理由。

這從根裡就爛了的皇家,鬼纔信他們裡麵有人能救這亂世裡的人。

隻是我現在收集的證據還不夠,還差一點能把所有東西串聯起來的關鍵物證。

我卻沒想到吳蕊珠先我一步動了手,等我回去的時候,她已經被蘇豐庭接走了,我看著絲絲一問三不知的樣子,掩在袖子裡的指甲忍不住掐紅了掌心。

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冤家。

五年前我選竹韻樓,除了它背景雄厚,最重要的當然是想救吳蕊珠,我義父唯一活在世上的骨肉。

就像義父說的,我的遭遇不是我的錯,我也從不覺得自己臟,可我到底是個俗人,不願意他的女兒也真的如我一般被迫跌進泥裡。

所以當時我偷偷溜進吳蕊珠的房間,告訴她我的計劃,也教她劃傷自己的臉才能保住自己。

小姑娘沉靜如水地聽我講完,儘管聲音都是抖的,依舊堅定地對我說,那是她爹,沒有她獨善其身的道理,若身體真的是我們唯一有的武器,她也要參加戰鬥。

我義父教出來的女兒,果然同他一樣不讓人失望。

於是我握著藏在手裡的碎瓷片,親手送了她一道疤。

到後來我們發現蘇豐庭的身份和竹韻樓的目的,也曾感歎過,這或許是義父在保佑我們,讓我們一下就找到了另一個仇家。

這幾年我對她的惡行不過是遮掩我們的關係,蘇豐庭對她的那點心思我也一個字沒漏過,到底是曾聲名遠播的才女,自己看出了蛛絲馬跡。

可掩藏自己的情緒哪有那麼容易,更何況蘇豐庭那個人,陰鬱又虛偽,連鄭媽媽那種沒有心的狠人都怕他。

我日複一日地等著,朝堂上唐明昭掀起的風浪被幾個皇子善加利用,已經快接近尾聲。

卓鬆曾經聯合那些豺狼對付義父的手段,如今一樣不少地被施展在了他自己身上,淪為階下之囚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但吳蕊珠找不到,我即便找到了蘇豐庭的證據,又如何能安心地走。

直到卓鬆快要被宣判之前,絲絲才傳蘇豐庭的話說,他要在另一處宅子裡見我。

16

來帶路的人綁住了我的眼睛,分明是不想讓我發現那處宅子到底是誰家,所以,他竟是把吳蕊珠帶回了三皇子府。

布條摘下來的那一刻,我看見的就是吳蕊珠戲謔的臉,緊接著,就是一個結結實實的巴掌。

絲絲被驚得往前走了兩步,又退了回去,到底沒有出聲阻止。

短短數月,她在蘇豐庭身邊就到達了這個地位,我也不知是該欣慰還是心疼。

她捏起我的下巴:「這一巴掌就當還過去那些年對我的糟踐,很便宜你了。」

「蘇豐庭說你同我一樣恨卓鬆,如今他就要敗了,所以我找你過來出出主意,怎麼折騰他,我才能解氣呢。」

我笑了笑,用力掰開她的手,糾纏間,有什麼東西從她的袖子到了我的袖子。

「你要請教人呢,就得客氣點,不過主子說得對,我也恨毒了卓鬆,所以這個主意,我免費送你。」

「吳大小姐,你見過吃觀音土的人是怎麼死的嗎?他們知道那東西不好,可餓得受不了,還是會吞食一點,到最後啊,四肢都被餓的纖細異常,肚子卻老大一個鼓在外麵。」

「您既有這個本事,不如就試試我們卓相的肚子,最後能鼓多大吧。」

臨走前,她又賞了我的臉一杯茶水,把桌上的茶杯玩兒似的一個一個摔在我的腳邊,臉卻湊得極近,帶著貓逗老鼠的態度觀察我的每一絲表情。

然後利用絲絲被驚住的那一瞬,在瓷器碎裂聲的掩護裡對我說:「三日後他要逼宮,求你,不要顧念我,帶著那些東西走。」

「求求你。」

聲聲哀婉,字字誅心,於是我不得不走。

17

卓鬆之亂攪混了朝堂,的確是逼宮的好時機,無論蘇豐庭成與不成,這京城都即將變天,我費儘心機給唐明昭傳了訊息,讓他帶著唐安明日城外五裡相見。

那裡的難民堆,每次路過我都會讓大丫施捨幾個饅頭,有人群的遮掩,相信我跟大丫可以甩脫蘇豐庭派在我身後的尾巴。

他本就是玲瓏心竅,我讓他帶著唐安,他便懂了,一句話都沒問,借著那些難民的幫助,跟在我們身後一起順利地脫了身。

安全了,他才問我要去哪兒,我也犯了難,向他討主意。

「我手上有點東西想送給義軍,隻是我對他們瞭解不多,你說北方的張術,南方的陶誠和西邊的陳方,哪一路英雄更可信呢?」

唐明昭撓了撓頭:「一定要去那麼遠嗎?很累的,其實離這兒不遠就有一支義軍,不然我們先去那裡看看?」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居然跟義軍有牽扯?你不會也早就想反了吧?」

他趕緊搖手:「你彆冤枉我,我爹聽著呢,小心他當真了晚上來找我,我就是去城外拔草修屋頂的時候發現的。」

我蹙眉:「你拔個草都能發現,聽著這麼不靠譜,那些人能行嗎?」

他驕傲地挺胸:「你以為誰都能發現啊,是我慧眼如炬纔看出了門道,我看他們不小心踩到那些零星生長的野禾苗都會扶正,當是懂民生疾苦的,值得我們去試試。」

唐明昭的判斷我自然信,跟著他的摸索,我們找到了幾間隱秘的屋子。

那時夕陽西下,金燦燦的光裡,從屋裡走出來的,是不再胖嘟嘟的吳小胖子,乍見故人,我笑著笑著,不知怎的,麵上卻爬滿了淚水。

這世上,還有誰,比他更有資格得到這份證據呢。

義父,是你在天上保佑我們吧,你再等等,很快你的親生兒子就可以幫你洗雪沉冤了。

隻是拜托你,也要記得保佑那個還身在虎穴的女兒,讓我們有朝一日能活著再相見。

18

仗真的很難打,哪怕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我們依舊用了七年纔再一次見到京城的城門。

這七年,唐明昭去軍裡做了吳承軒的軍師,而我和大丫遊走各地幫他們活動錢財資金,所有人心裡都憋著一口氣,沒有聽到蕊珠的訊息,那就是好訊息。

攻城那日我沒去,據說蘇豐庭把蕊珠押上了城樓,威脅吳小胖子若不退兵就把她推下去,隻是最後一刻,他不知怎的猶豫了一下,被蕊珠尋住機會先推了下來。

皇帝都不在了,誰還要打,還剩下的老臣選了個代表出來談判,我們答應不殺舊臣,兵不血刃地進了城。

我跟大丫進宮去看蕊珠的時候,她好像跟從前一樣,又好像不一樣。

但是隻要活著,有些傷,就總能治好。

活著,真是好啊。

吳小胖子,啊,不對,是陛下,陛下封我做了個郡主,我在京城還算能出入自由,於是我屈尊去死牢看了看我那還在苟延殘喘的父親。

凸顯的雙眼,比棍子還細的四肢,再加上個仿若十月懷胎的肚子,哪裡還看得出昔日首輔的風采。

不過他的神誌還算清醒,瞪著眼睛看了我許久,纔出聲道:「你、你是瑤孃的孩子。」

我拔下頭上那根木簪,在他的心口劃了劃:「你還認識吧?娘說這是你送她的第一份禮物,她到死都帶著呢。」

「因為她說啊,她做夢都想用這把簪子捅進你的心裡,看看流出來的血是不是都黑透了,才做出那些喪儘天良的事。」

我把木簪捅進去的時候,他的眼神裡明顯蹦出瞭解脫的喜悅,於是捅到一半,我又收了回來。

哎呀,弑父會有報應的,我還想跟唐明昭幸福長壽地活下去,還是讓卓大人他自己選餓死或者不知哪一天被觀音土脹死吧。

娘,您在天有靈可彆怪女兒不幫您實現心願,瞧瞧他這求死不能的樣子,我覺得您會更喜歡的。

19

等天下再安定一點的時候,我在京郊找了個大墓園,把我娘、大丫的妹妹、還有那棵樹下不知姓名的姐妹都遷了進去。

至於我們村裡的人,這幾年我的畫學得極好,便給他們用畫立了衣冠塚。

總是板著臉的村長伯伯,會做桂花糕的李大嬸,比我還要矮一頭的子,正是牙牙學語連名字還沒取的張家寶寶……

每一個,每一個我都記在了腦子裡,從此他們不用再如孤魂野鬼飄零,隻要我兜裡還有一個銅板,就會有他們一根香火。

唐明昭有時候被我欺負狠了會來園子裡告狀,這個碎嘴子的,一張嘴能抱怨一個下午。

最近他抱怨最多的就是,大丫都成親生子了,為什麼我還不點頭嫁給他。

我踩著夕陽來園子裡接他,看著路邊三三兩兩,扛著鋤頭帶著笑臉回家的男男女女,恍然覺得生個孩子出來跑跑也不錯。

我們和這個國家一起,終究都迎來了新生。

唐明昭番外

我叫唐明昭,是大清官唐豐唯一的兒子,從小我就知道,我爹是人人稱頌的好官,我不能汙了他的聲譽,於是我拚命讀書,少年中舉。

但跟他在任上走得越多,我就越迷茫,這樣餓殍滿地,皇子們卻還是隻熱衷於爭權的朝廷,真的還有救嗎?

我跟我爹探討過幾次,換來的都是他沉著臉的斥責,便隻能把這份迷茫藏在了日漸歡脫、自娛自樂的性子裡。

因為我不能不開心,我家已經有了一個不開心的娘,不能再多個不開心的兒子。

我娘當年也是仰慕我爹才嫁給他的,但她一個大家才女,實在是不知道怎麼用我爹微薄的俸祿變出衣食住行要用的東西。

更何況我爹基本沒有陪她的時間,她最終在我十七歲的時候鬱鬱而終。

我不能墮了我爹的威名,那我便不成親吧,不會多害了一個女子。

直到我去城外難民堆瞭解情況的時候,我碰見了一個特彆的女子。

其實她坐在車上我沒看見她的樣貌,隻看見她讓婢女取了十幾個饅頭,然後悄悄拿給兩個不起眼的少年,讓他們分給餓得最嚴重,快死了的那批人。

真是聰慧,既避免了難民哄搶保全自己,又儘了自己那份心意。

我承認那一刻我心動了,對一個素未謀麵的女子。

我自顧自地覺得,
她一定既能明我心誌,
又能同我於重重困境裡並肩而行。

為了怕自己忘掉找她的線索,
我還描繪了那個丫環的畫像。

在水池旁看見大丫的時候,我才知道隔壁那個不知是誰派來,勾了我三次的姑娘,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其實她表現得很好,
可以騙過絕大多數人,
但我這些年走南闖北,
斷過的是非太多了,實在是,不好騙。

我看得出來,她帶著很多很多麵具,
她不快樂。

她的遭遇,
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是哪些,這個世道,
就是這麼操蛋。

我想逗逗她,
讓她開心一些。

於是我故意跟唐安說我喜歡大丫那樣看著就能乾的。

她那麼聰明,一定明白能乾跟潑辣分不了家。

果然,她的性子越來越活潑,
也越來越把唐府當家,
我有時覺得,
我們跟夫妻,也不差什麼了。

直到她在禦史台看見了卓鬆,我從她的眼睛裡看見了深不見底的恨。

那天晚上,
我聽見了一個叫何盈盈的女子真正的一生。

我這才知道,讓我參卓鬆,不僅是她的任務,
也是她自己的心願。

除了心口密密麻麻的心疼,我還舒了一口氣,
像有人給了我一個出口,
我終究,不是我父親那樣愚忠的人。

讀了那麼多聖賢書,
見了那麼多人間煉獄,
誰人心中能沒有一團火。

站在朝堂上慷慨激昂的那一刻,
我甚至覺得這簡直是我的宿命。

那之後就是一座又一座城池輾轉的戰爭,
腳不沾地,我們做著各自能做的,見不了麵,
也知道心是在一起的。

天下太平後,她遲遲不願嫁給我,
除了偶爾跟她的親人抱怨抱怨,
我還是堅持不懈地自己哄。

我知道,
她還是在害怕,
害怕不能讓孩子生在太平盛世裡。

所以我就抓著我的同僚沒日沒夜地乾活,讓海晏河清的盛世早日到來。

終於,我盼到了現在的好日子,
我生的好兒子,我拿著碗在後麵追著喂他飯都不吃。

小崽子,等著吧,
等你娘從吳姨家裡回來,拿著鞋板子追你三條街的時候,看你吃不吃。

(全文完)

(已完結):YXXB**Y4qZ4RaNfagRpaoi1k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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