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與匕 劊子手(sp)
劊子手(sp)
虧得同祝明煜那番無端的對話,晏知微久違的沒了做工的心情,監督他人時也是靈魂出竅,不出意外地沒有達成相對應的指標。
而效率降低後麵臨的最大麻煩便是上頭管事的責難。
“這位大小姐哈,我請你來是看中你做工的速度及經驗的,你看你這麼心不在焉地指導,乾什麼啊?算什麼啊?”
管事的是個女婆子,年齡怕是四十有餘,據說年輕時也是個好手廚娘,她捏了捏和的敷衍且尚未揉成包子的麵團,扶額歎氣。
畢竟是自己怠工了,晏知微左手揪右手,埋下頭,默默接受著批評。
晏知微瞧了瞧粘膩的麵團,想伸出手補救,還未出觸及白色的柔軟,又被管事連忙叫停。
“誒誒,那麵團就彆動了,就這樣吧。”管事攔住晏知微的手。
晏知微撇嘴:“可是這麵團完全不成型啊,你看這氣都沒有排出去,發酵的也差……”
晏知微掰開麵團展現給管事:“到時候全都是氣孔,做出來的形象也不會好看……”
“全是氣孔又怎麼樣?還不是你督工出了差錯!你也知道這包子的形象就是我府的臉啊,那你還敢在這裡給府上抹黑?!”晏知微未按點按量交付已是極其惱人,人又在這磨磨唧唧,管事聞言,臉都耷拉到地上。
她推開晏知微,戳了戳麵團:“你以為這時間和耗材不是錢啊,瓜娃子!沒得腦殼!”
管事的手指粘上麵團,戳細沫到晏知微臉:“我真是qio錯了眼。”
晏知微不敢說話,平時能囂張是因為自己在理,此刻卻是她有錯在先,也辜負了自己的出餐標準。
晏知微上齒咬住下唇,早早在心裡做好獻出自己這一天工錢的準備。
她漲著臉,手上的汗巾都快絞爛,她有些糾結,是自己先提出不要工錢的好還是先靜觀其變得好,畢竟大家打點工都不容易,萬一掌事的隻打算扣半天工錢呢?
晏知微賠笑著想。
掌事又橫了幾個白眼,唸叨了幾句晏知微聽不懂的土話,好一陣,她終於鬆下口:“算了,我今天就不罰你了。”
晏知微眼睛一亮。
“你可彆以為是我仁心哈。”管事搓過晏知微的肩,“是你命好,剛好趕上我們老爺善心大發,正打算臨時新加一批包子給街上的流浪狗。”
“這東西給人吃雖然給我們丟人,可給狗吃還算過得去。”管事將晏知微的衣擺當成抹布,狠狠將白泥揉搓了幾下。
“你就該給我們老爺磕上幾個頭。”管事哼氣道。
晏知微:“……”
這府還真是大戶,慈善麵怪廣的。
莫說跨越階層,就連跨越物種的差事也是不曾落下啊。
“我在心裡已經給老爺跪過了。要我說,貴府上下全是菩薩,你好,我好,大家對人都好!”晏知微露出八顆牙齒,不忘朝掌事點了個拇指根。
“哼。”掌事也禮貌回應。
這事兒總算是翻篇了。
晏知微隔空抹了把冷汗。管事卻見不得晏知微閒下來,她招手換來幾個傭人,擡來幾大竹筐。
“這是……”晏知微抻脖子向筐,裡頭是大塊的新鮮紅肉。肉質緊實,泛著櫻桃色的明亮光澤,從晏知微的視角甚至可以看到清晰的肌肉纖維。
晏知微湊近細嗅,有一股清冽的草木氣息混合著乳脂的甜香。果然是上等肉質,晏知微暗歎,估摸這些家畜生前吃的飼料都是非同尋常。
“把這些當成餡塞進包子裡。”許是見多了高等肉類,管事的反應平平,聞見腥味後半閉上眼,掏出手帕捂住鼻。
“不要再讓我失望了。”臨了,掌事蹙眉強調。
晏知微目送掌事離開,迫不及待取出筐中的上等肉質,不過輕觸,她感知到微涼的彈性,組織間豐盈的汁液纏於她指尖。
晏知微不再耽誤功夫,挑了幾條紅肉置在案板“哐哐當當”處理起來。
晏知微的刀很快,肉沫切得均勻,她大手一揮傾入幾瓶黃酒,又添上蔥白末與生薑汁,甚至不忘動用她的獨門秘技——蔗糖,為肉色好好增上一層甜香底色。
晏知微的雙掌在盆中交替揉壓,很快,鮮亮飽滿的肉餡便已備好。她又飛快地包好幾個包子上蒸籠,灶上升起縷縷白氣。
晏知微擡腰,不覺中已至黃昏。
夕陽將墜未墜,給往來市集的青石板染上一層糖色。
蒸屜縫隙溢位的香氣引來野狗逡巡,有兩個過路人也被吸引,他們指著蒸籠調笑,讚歎這包子著實香煞,定非尋常之食。
晏知微也回他們一個笑,不多時掀開蒸籠。雪白又鬆軟的包子個個飽滿,皮薄餡大,仔細還能瞧見裡頭被油汁裹住的肉沫。
“知微姐,看著就讓人饞,我能來一個嗎?”小許出現的毫無征兆,她在背後虔誠細語,倒是嚇了晏知微一小跳。
晏知微這纔想起自己還未給小許結算工錢,她家裡有個酒鬼老爹,不帶些錢回去想來是無法交代的。
都不容易呀。
“吃吧吃吧。”晏知微先給蒸籠散熱,又叉了個最大最香的包子遞給小許,“你且慢慢吃著,彆被燙著了。”
晏知微叮囑眼前的饞貓幾句,埋下頭從自己的兜中掏出一串銅板,在心頭數起數目來。
小許似乎是做工太累了,也顧不著其他,接到包子後便開始大快朵頤。
白皮剝開,肉團是琥珀色,小許滾動著喉結,急不可耐地咬下第一口。
“好吃好吃,這什麼人間美味呀!”小許嘴巴裡還嚼著白皮,偏生還不滿足,又往嘴裡塞上幾口。
滾燙的餡料燙過她舌尖,小許抽著氣仍在喟歎:“尤其是這個肉餡,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上好的肉……”
晏知微聞言,頓了數錢的手,含笑覷過小許飽滿的兩腮。
自然該是好吃,也不瞧瞧是誰做的,更何況這食材也上等,怎麼著做出來都該是份佳肴。晏知微心想著,嘴角翹起老高。
小許還在消化包子,口齒囫圇:“對了知微姐,咱東家的事情你聽說了嗎?就是要給狗做包子的那個!”
“聽說了啊。”晏知微點頭,剛想順話頭拍東家一個大善心的馬屁,小許便打斷了她。
“你知道他們最近做了什麼事兒嗎?”小許突然問,低聲湊近晏知微。
“王家雇兇殺人了,打更師傅偷看到的,聽說殺的還是東大街那頭的老名門!就在剛剛衙門才破了那府的門,裡頭血腥四濺,慘不忍睹。”
晏知微怔了怔,剛數好的銅板滑落。
“你說的是……哪家名門?”
“好像叫什麼……晏家?”小許蹙眉撓頭,“我不認識那個府邸上的牌匾,但東大街的老名門也就那一家,他們的府邸還是找富商借款新建的呢!”
“不過是哪家也不重要了,聽人說是那老名門悔婚,得罪了王府,王府藉此發罪,然後就……”
“然後就怎麼?”
“就趁著夜黑風高,找山匪闖入府……把所有人的頭顱都……”小許做了個自刎的動作,剩下的不再言語。
晏知微感到有些眩暈。明明橘紅的落日剛墜,夜還未深,她卻冷得離奇,像是有人用冰錐貫穿過她顱頂,好一陣痠麻。
“為何……要割掉他們頭顱?”晏知微強撐著氣,問。
“聽說是為了識不出人,這樣就方便,分屍。”
小許的聲音很輕,“王家是山匪起家,他們有個習慣便是對所有不忠的人處以極刑,比如頭骨喂狗,又比如……”
小許的視線逐漸落在蒸籠白淨的包子上,她舔了舔唇,肥瘦相間的肉粒仿有生命力般,仍在舌尖跳動。
“呃——”胃袋猛地抽搐,晏知微甚至來不及掏出兜中的手帕,捂著臉在街上乾嘔起來。
她今天一直在忙工,沒吃過什麼東西,眼下隻有剛嚥下的黃瓜伴著酸水吐出,連著涎水拉出好長條銀絲。
“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王家便不怕官府責罰嗎?”晏知微啞聲,字句滿是膽汁。
“王家的囂張在蜀郡可是家喻戶曉,剛一壯大便逼走了縣令,和太守更是關係好,又怎會在乎這些。”
小許籲氣,比起同情與憤恨,更多的則是平淡,像是在闡述一件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事。
“我們早便習慣了,現下王家還在西邊市場的公示欄張貼告示,哎,也不知道上邊寫了些什麼。”小許搓了搓手上的灰,又覺得嘴饞,她咂吧嘴,想求晏知微讓自己多吃一個包子,卻隻能瞧見街角儘頭的一抹飛影。
——
晏知微踉蹌在街上奔走,她的目標是公示欄,卻又舉著兩手。
她想找水源。
晏知微清晰地窺見自己的指甲縫有些微泛紅,不是自然的紅,而是豬血的顏色。不!也不是豬血的顏色,是比它更加鮮亮也更加紮眼的……人血?
撫過新鮮肉質的觸感猶在,從前是歡喜,而眼下晏知微隻覺惡心。
肉惡心,人惡心,世道也惡心。
晏知微支著癱軟的腿,一瘸一拐到了公示欄的正前方,最頂上那張宣紙的膠水早已乾透,底邊戳上官印。
文字宣告著王府對晏府全家遇險的同情,又表明自己不會坐視不理,會秉著大家風範,守衛郡裡的安定,收留晏府在外的血親家仆並全力緝捕賊人。
宣紙的旁邊是幾張人物畫像,上邊寫著尋人有賞。
白紙紅字,幾十條人命,便這般懸在熙攘的鬨市。
對於來往的人群,這不過是茶餘飯後的閒談,隻晏知微微怔,為它晃了神。
喉間被黏稠堵住,晏知微眼前發黑,恍惚間,一隻黑貓從她身邊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