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與匕 軍糧之災(三)
軍糧之災(三)
指令一條條下達,乾脆利落。
危機處理完畢,知微緊繃的神經剛想放鬆,忽然對上祝隸稷再次投來的視線。
那眼神淡漠,像是看螻蟻,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彷彿在評估一件工具的價值。
“小娘子”李明鏡在臨去前殺了個回馬槍,語氣帶有些謹慎,“麵粉之毒,你如何能識破的?”
知微一愣,隨即想起嶺南鹽案,當時差點要了劉掌櫃命,也差點把自己搭進去。
知微下意識看向祝隸稷,對方沒有反應。知微抿了抿唇,不願多提,隻道:“嶺南時見過,知道點皮毛。”
“皮毛?”祝隸稷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像是嘲諷,又像是單純的不信,“一眼便看出來麵粉的不對勁,又知砒霜遇酸生泡,這等‘皮毛’,倒比軍中老醫官更精些。”
此話聽著像誇獎,但配合他那語氣和眼神,知微隻覺得像被針紮。她梗著脖子:“民女不敢當,不過是碰巧知道罷了。”
知微討厭這種被當犯人審問的感覺,她分明立了功,祝隸稷卻是一副不信任自己的提防態度,任誰都覺得無勁。
知微俯下身,彆開眼,道:“少帥若疑心,儘管去查便是。”
祝隸稷沒再追問。
隻是他針紮的目光在知微倔強的臉上又停留了一瞬才移開。
這時,有將領上前一步,抱拳道:“少帥,此事一出夥房的管事勢必要先換人,但將士們不可斷糧,弟兄們的飯食仍是需要專人負責安排……”
“是啊,這可是耽誤不得的大事!”李明鏡聞言,也是頭頂冒汗,連聲附和。
“這樣。”祝隸稷的目光轉向知微,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夥房便暫由你負責調配去解決眼下膳食,此外,庫房封存的麵粉一粒也不許動。”
知微心裡咯噔,仿有巨石砸肩。解決膳食?她拿什麼解決?
夥房被封,新麵粉有毒不能用,庫存的隻有那些硬得像石頭、士兵們早就吃膩了的舊乾糧餅。
她還想趁熱打鐵,用改良的乾糧餅在比試中狠狠打張興中的臉,這下全泡湯了。
“少帥!”知微硬著頭皮開口,“夥房封了,食材受限,這飯食……況且,今日午時,本該是我與張庖正的比試之期……”她仍是試圖爭取。
“比試?”
祝隸稷像是聽到了什麼無關緊要的笑話,眼神掠過她,落在沙盤上:“什麼時候了,還惦記這些?”
輕飄飄的語氣,無所謂的態度,瞬間點燃了知微的怒火。
果真在他祝隸稷眼裡,自己的努力和機會不過是如此不值一提的“這些”。
“小人不敢!”知微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被輕視的憤怒,“小人身為夥房之人,更是軍隊中人,本就該負責好膳食之事,但……”
知微頓了頓,掙紮著深吸一口氣後還是開口:“但,小人既擔了改良軍糧的職責,便該有所交代!況且,現下已經有不少弟兄們連日腹瀉,他們本就體虛,再啃那硬邦邦的舊餅,如何恢複體力?小人……”
“若是有餘力,小人也想再……”
“夠了。”祝隸稷冷冷打斷她,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壓,讓帳內瞬間安靜下來。
“本帥讓你解決飯食,是命令。如何做,是你的事。做不好……”他頓了頓,“做不好你就沒有價值,沒有價值你便不必存在。”
“至於其他的,你想做,是你的事。”
“我隻看結果。”祝隸稷道。
這算是威脅還是允諾。
知微不敢接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她隻覺得胸口堵得慌,像塞了一團浸了油的棉花,又悶又憋屈。
這該死的階級,該死的霸道!她辛辛苦苦找出毒源,非但沒半句好話,反而被推上更難的境地。
可她沒有辦法,現今已然騎虎難下,拒絕做事,她大概率會被封口。
做不成事,她遭受的質疑隻會更多。但風險往往也意味機遇,知微明白得很。
知微猛地擡頭,對上祝隸稷那雙毫無波瀾的眸子,裡麵清晰地映著她此刻的狼狽、憤怒和不甘。
可除了被壓迫的屈辱,竟也是多了份大事將成的亢奮。
賭上一場嗎。不得不做啊。
“小人領命,定不負大人所托。”幾乎是咬著牙擠出這幾個字,知微一把抓起案幾上那碗肮臟的“證據”,頭也不回地衝出了營帳。
身後似乎傳來質疑聲,還夾雜著江覃低低的勸解聲,但知微都顧不上了。
——
知微憋著一肚子勁回到臨時夥房區。
夥房被封,灶冷鍋涼,隻有外麵空地上堆著一筐筐蒙著灰的舊乾糧餅,還有角落裡蔫了吧唧的幾把野菜和一小簍她省下來打算給少昭補身體的雞蛋。
空氣裡彌漫著一種絕望的氣息。
士兵們三三兩兩地圍過來,臉上帶著茫然和饑餓的焦躁。
張興中抱著胳膊,顯然也是剛得知意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眼神裡都多了幾分同情。
“管事。”沒想到張興中開口的第一句話定調這般高,知微不免覺得背後一涼。
“張皰正……”知微弱弱道。
“不必跟我客氣。”
張興中抱拳,言語間少了粗俗,他向知微行禮,正式道:“若是沒有你,張某怕是一輩子都要悔恨鬱結,我是萬萬想不到,自己引以為傲的管理竟險些差點害了整個軍隊……”
“管事,請原諒張某不懂事的言論。“老張眼神堅定地開口,愧疚之餘特意加重了“管事”二字。
“你已經證明瞭自己的實力,這場廚藝比試,張某認輸。”
“且慢!”知微及時開口,“能力歸能力,比試是比試,張皰正,我知道你心裡過意不去之前的錯誤,更怕我因為夥房之事分心從而影響比賽。我很感激您,但,這不是您向我認輸的理由。我也不相信你不想比上一場。”
知微回憶起孫為口中的張興中——隨軍二十餘年,其中有十年在夥房。高聲望的背後是多年如一日的辛勤,雖說辛勤了那麼久軍營的夥食也很一般就對了……
嘛!總之知微不需要這種同情的示弱。知微需要的是一場堂堂正正的比賽,光張中興的認可還不夠,重要的是讓所有人都信服,尤其是那個臭皮蛋、臭鬆花蛋、鹹鴨蛋少帥!
最好有朝一日能讓他跪下來為自己舔鞋纔好!知微一拳錘了錘空氣。
張中興還在盯著知微,隻見她的臉一會兒是憤怒,一會兒又無端發笑了起來,果然是太大壓力了,連表情都控製不住了。
這妮子,精神失常的話也要等這番風浪過去纔好哇,他想。
“咳咳。”知微的咳嗽聲打斷了張興中的思緒。
“感激的話就沒必要了。張皰正,如今危難在即,我們一同為軍隊貢獻吧。”
“正合我意。”張興中點頭,“有何需要儘管跟我說!”
“嗯。但比拚請繼續,並且不用手軟。”
張興中餘下的話知微便不搭理了。她繞開眾人,走到那堆舊乾糧餅前,隨手拿起一塊。
知微顛了顛,那餅入手沉甸甸,硬邦邦的,用力一掰,隻掉下點渣子。
這玩意兒,彆說營養,吃下去不硌掉牙就算好的,對腹瀉虛弱的士兵來說簡直是雪上加霜。
不行啊……
壓力像滾雪球越滾越大,像山一樣壓得知微腦袋暈乎。
知微急得在原地打轉,她的目光掃過那堆令人絕望的乾糧餅,又看看臨時支起的鍋灶,最後落在那幾筐野菜和一小簍雞蛋上……
恰在此時,被孫為拎走的少昭回來了,手上還抓著個夾著菜的卷餅。用手抓著的菜卷餅嗎,等等,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知微的腦海!
“有了!”知微猛地一拍大腿,眼睛瞬間亮得驚人,像黑暗中點燃了兩簇火焰。
她豁然轉身,指著那堆舊乾糧餅,衝著還在發懵的少昭吼:“少昭!找兩個有力氣的弟兄,把這些乾糧餅給我統統砸碎,碾成粉末!越細越好!”
她的聲音裡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和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
她又衝著剛才和解完的張興中喊:“張庖正,幫忙生火。架起所有能用的鍋,再找幾個手腳麻利的兄弟,幫我把野菜洗了切碎,雞蛋都打散!”
隨後,知微擼起袖子,叉著腰,提起了灶台上擺著的菜刀:“沒有現成的麵粉又如何,姐照樣做出可口的飯食!”
知微的宣言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潑辣勁兒,像在滾油裡潑了一瓢冷水,瞬間點燃了低沉的氣氛。
士兵們雖然將信將疑,但看她指揮若定的模樣,又得了張興中的吆喝,都下意識地動了起來。畢竟,餓肚子的是他們自己。
大石臼很快被擡來。
兩個壯實的士兵掄起沉重的木槌,對著筐裡的乾糧餅“哐哐”猛砸。
堅硬的餅塊在重擊下四分五裂,碎屑飛濺。
知微親自動手,將初步砸碎的餅塊倒進石臼,指揮著士兵用石杵一點點碾壓。
粗糲的摩擦聲不絕於耳,乾燥的粉塵彌漫開來。
知微顧不上嗆咳,親自拿著細篩,一遍又一遍地篩著碾磨出來的粗粉。
汗水順著她的額角流下,混合著麵粉灰,在她臉上留下幾道滑稽的痕跡,但她毫不在意,眼神專注得像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
幾口行軍大鍋被架在臨時壘起的灶上,火焰熊熊燃起,舔舐著冰冷的鍋底。
知微舀起一大勺凝固的豬板油丟進鍋裡。油脂在高溫下“滋滋”融化,散發出誘人的葷香。
她抓起一把篩好的乾糧粉,毫不猶豫地撒進滾燙的油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