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與匕 告白(下)
告白(下)
周遭鼎沸的人聲、斑斕的燈火,倏忽間褪成模糊的背景。
知微僵在原地,目送祝隸稷遠走。
“知微!”
熟悉的聲音穿透人群,帶著顯而易見的急切。
祝明煜撥開人群,大步衝到近前,額角還掛著細密的汗珠。
“人太多,耽誤了時間。”他解釋道。
“怎麼了,臉色這麼白。”祝明煜濃眉緊擰,伸手探她額頭,“少昭那丫頭呢,跟蹤丟了?”
祝明煜還是沒變,關切起來絮絮叨叨。
知微猛地吸了口氣,夜風灌入肺腑,激得她從悵然中清醒。
“祝明煜。”知微開口,聲音意外地平直,隱約帶有些沉重,“我要留在京城,入宮做禦膳女官。”
祝明煜臉上的神情瞬間明朗,像被點燃的火炬:“真的?太好了!”
他幾乎是雀躍地低呼一聲,下意識想去抓知微的手,又猛地頓住,麥色的臉上浮起一層薄紅。
他搓了搓指尖:“我爹……陛下登基,宮裡正缺得力的人手,你的手藝,定能脫穎而出。”
祝明煜語速飛快,那蓬勃的喜悅與熱情幾乎要滿溢位來。
可這熱情,燙得知微心頭發慌。
她看著他眉飛色舞的樣子,打斷祝明煜,疲憊道:“我有些累了。”
祝明煜的麵上的歡欣驟然僵住,他怔怔地看著知微,燈影罩住的那雙丹鳳眼裡,此刻蒙著一層黯淡的灰。
那不是累,是種更深的東西,祝明煜說不出來。
“你……”他喉結一升一降,聲音也跟著沉了下來,“你若是不願,也不必勉強。”
“你若是不喜歡,想去哪都行,在京城,在嶺南,在天涯海角。開你的食肆,你想開多大開多大,也不要害怕地方勢力,我說過護著你,便一定護得住!天塌下來,有我頂著!”
祝明煜語氣斬釘截鐵,知微盯著他,頗有種“老子拳頭大,老子說了算”的憨直勁兒,這話說得大,卻又發自真心,彷彿隻要她點個頭,祝明煜便真能立刻為她頂起一片天。
知微看著他這副模樣,心頭那點沉鬱的冰,到底被他這團火烤化了一絲縫隙。
她扯了扯嘴角,牽出一個極淡的弧度,帶著點戲謔,又藏著更深的試探:“說這話乾嘛,就為著嶺南那點子‘革命戰友情’,值得你這麼豁出去?為我頂天,連命都不要了?”
“可先說好,我是不會為你頂天的。”知微笑。
“那又如何?”祝明煜打斷知微的話,向前邁了半步,表情堅定莊重。
知微斂了笑。
祝明煜又向前邁步,手攀上知微的小臂。
兩人距離瞬間拉近,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跳躍的燈火。
“知微。”祝明煜輕喚她的名字,聲音輕柔,像浸了溫熱的酒,“你覺得……我為何願意為你頂天?”
“或者換句話。”
“這輩子,你可以為理想、為自由拚命,而我亦然,我要為誰捨生,又願為誰赴死,你竟,渾然無知覺嗎?”
話語鏗然。
祝明煜深邃的眼牢牢鎖住知微,眼底翻湧著清晰可見的熱意。
知微想向後撤,可那目光太燙,太直接。
像一道灼熱的探照燈,想窺視進她心底最深、最柔、最隱私之處,想直直照進她心底那片荒蕪,讓她無處遁形。
到底什麼是愛。
是需要,還是被需要。
知微不知道,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她從沒被堅定選擇過。
畢竟她醜陋、潑辣、野蠻,有時還做事不過腦,仗著點小聰明便引以為傲,為多少人帶去過麻煩。
可,即算是這樣的她,是從前世起便遭人嫌惡的她,祝明煜也願意義無反顧地選擇、追隨著嗎?
是她嗎。居然是她嗎。
她原是這樣的存在?
知微默然。
轟——!
一聲巨響撕裂了夜空。
無數道璀璨的煙花破空而起,流光直竄天幕,在墨黑的天際轟然綻放。
漫天星雨,傾瀉而下。
無數燃燒的花火被天公抖落,潑灑向人間,織成一張光華璀璨的巨幕。
赤金、流銀、碧藍、絳紫……絢爛的光映亮了半邊天宇,也映亮了橋下流水與橋上行人驚羨的臉龐。
知微擡眸,視線聚焦。
在這震耳欲聾的輝煌與喧囂的中心,祝明煜彷彿置身於另一個無聲的結界裡。
他和人群隔開,光雨在他臉上流轉、明滅,勾勒出他微酡的麵頰。
知微深吸一口氣,馥鬱的火藥味混著若有似無的柴火香,一起湧入肺腑。
煙火照亮的短暫白晝裡,震耳欲聾的轟鳴間隙,祝明煜的聲音清晰地穿透喧囂,落在她耳畔。
“我從未覺得你渺小、粗蠻。嶺南的晏掌櫃迷人,將來宮裡的晏尚食,也必定光芒萬丈。”
有人折服於你的皮囊,有人讚歎於你的廚技,有人執著於你的潛能。
可但在我這裡,你隻是知微,也隻用做知微。
“我喜歡的,就是這樣的你。想護著一輩子的,也是這樣的你。”
漫天煙火明明滅滅,唯獨最後這句話,輕得像歎息,卻又重得能直砸在她的心上。
——
喧囂被厚重的府門隔絕在外,燈會彷彿已是上輩子的事。
知微踏程序玊芝精心安排的廂房,腳步有些虛浮。
指尖彷彿還殘留著煙火灼燒空氣的餘溫,更殘留著祝明煜那滾燙目光烙下的觸感。
“阿姐!”少昭像隻雀躍的兔子,從窗邊的軟榻上彈起來,臉上紅暈未消,眼睛亮得驚人,“你回來啦!燈市可太熱鬨了!孫大哥他……”
少昭語無倫次,臉頰潮紅,顯然還沉浸在方纔的約會裡,整個人都浸在一種甜膩膩的氣息裡。
知微看著少昭這副情竇初開的模樣,有一刻竟在她的臉上看到了自己。
耳朵猛然著火,唇間彷彿還有溫熱。
知微眨眼,滑倒在榻邊。
“阿姐,阿姐,你說我要不要向孫大哥表白啊!其實我今天晚上原想請他喝個茶,可他隻送我到正門口,連門檻都不肯多邁一步……”少昭還在耳畔嘰喳,知微卻早已聽不見,意識不知雲遊到了哪個遠方。
“嗚哇——!”
直到一聲驚天動地的哭嚎,廂房的門被猛地撞開。
一個小炮彈似的身影裹挾著委屈和恐懼衝了進來,一頭紮進知微的懷抱,她才緩緩回神。
是祝晟。
小家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臉憋得通紅,手裡死死攥著把特製的小木劍,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不練了!晟兒不要練劍了!手好痛!嗚嗚嗚,知微姐姐,你快救救晟兒吧……”
程玊芝跟在他身後進來,一臉無奈:“知微姑娘,給您添麻煩了。”
她身後的蔣嬤嬤上前,試圖扒開祝晟纏著知微的手:“小祖宗,莫哭了,明日皇後娘娘親臨,還指望著您獻上一段劍舞,讓你的阿奶高興呢。”
“您不是說,許久未見了,最想看到阿奶對您笑笑嗎?”
“還有太子殿下,也會為你的劍舞驕傲的喔。”嬤嬤的聲音輕柔,祝晟卻不吃這番哄。
“爹爹……”祝晟抽噎著,擡起淚眼朦朧的臉,小嘴委屈地扁著,“爹爹怎會為我驕傲,剛剛在庭院中,他就隻遠遠看了一眼,說我‘動作軟綿無力’。”
“嗚……可晟兒從早練習到晚,連手都擡不起來了。”
“母親,爹爹是不是、是不是討厭晟兒了?”那小心翼翼又無比渴望得到肯定的眼神,看得人心頭發酸。
知微和少昭都沉默了。
程玊芝溫婉嫻靜的麵容也第一次露出破綻,她強牽出一個體麵的笑:“怎麼會呢,爹爹、爹爹他可是很喜歡晟兒的。”
程玊芝使力,將祝晟從知微的身上拽了下來:“知微姑娘,實在抱歉。”
幾人帶著哭喊委屈的祝晟離開。
知微與少昭相視無言。
誰能想象到,連帶著小小的孩童,都暗藏著這樣一份沉重的期盼,背負著一份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討好與惶恐。
——
祝府彆院的花廳,燈火通明,熏香馥鬱。
宴席已開,精緻得如同藝術品的菜肴流水般呈上。皇後沈丹曦端坐在上首。
歲月似乎格外優待這位曾叱吒疆場的女將軍。
絳紫色宮裝,發髻高挽,隻簪一支通體瑩潤的羊脂白玉鳳簪。眉宇間依稀可見當年橫槍立馬的英氣。
歲月經年,如今沉澱下來,作為皇後,她多了分不怒自威的雍容與沉靜。
沈丹曦目光溫和地掃過席間眾人,在祝明煜和侍立在他身邊的知微身上略作停留,嘴角蓄著股不知名的笑。
祝隸稷坐在她下首,神色是一貫的淡漠,偶爾與身為皇後的母親低語兩句,姿態恭敬又疏離。
程玊芝坐在他身側,儀態無可挑剔,眼神卻時不時飄向埋頭小口吃著點心的祝晟,帶著隱憂。
席間衣香鬢影,環佩叮當,空氣裡浮動著名貴香料和珍饈美食混合的氣息。
知微穿著新送來的春裝,料子細軟,卻像一層無形的枷鎖,勒得她渾身不自在。
知微垂手,努力將呼吸放輕。
有溫暖的力量握住知微。
知微向下看,祝明煜牽住她指尖,目光中帶著不加掩飾的關切。
不就是皇後嗎,不就是,未來、可能的婆婆嗎?
不必擔憂。
祝明煜的眼神鼓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