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與匕 花開兩朵
花開兩朵
次日清晨,程玊芝醒來。
骨頭縫裡都透著一種陌生的酥軟,昨夜帳內未曾散儘的暖意混著淡淡的酒氣,縈繞在鼻尖。
潮紅又浮現在她臉上。
程玊芝向上抽了抽錦被,有力量牽扯住被衾,她翻轉回身,原是她的夫君壓住了它。
程玊芝輕悄下榻,注目著自己的丈夫。
許是昨晚飲酒過度,燒了腦,祝隸稷仍閉著眼,眉心微蹙,薄唇緊抿,一對長而卷翹的睫毛在視窗泄入的光線裡打顫。
像對輕巧的蝴蝶,撲閃撲閃著。
程玊芝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指尖拭過,程玊芝手上隻餘密麻的癢意。
她細細打量了會兒眼前人,欲縮回手,卻又被人抓了回來。
“母親……”祝隸稷喃喃,隱約嗚咽。他又使了些手勁,將身子湊到程玊芝旁邊。
程玊芝頓了頓。
她想起了自己的幼弟。
唯一的幼弟,在母親病逝後,曾幾宿睡不著覺時,她也是這般握住幼弟的手。
蒼白的、弱小的,幾近乾涸的眼淚。
她的夫君也是這樣嗎,又在為什麼哭泣呢?
程玊芝不知道。
她隻是理過祝隸稷被汗水浸透的鬢角碎發,像是'在哄幼弟,一下一下拍著他的肩。
“天黑黑,月兒懸,小娃娃,歸家宅……”她哼起歌謠來。
下句是什麼來著,程玊芝閉上眼,在記憶深處搜尋那模糊的調子,再一次睜眼,便是在青石磚的宮道上。
第一年春,二人共同進宮。
三尺的距離,祝隸稷略微在前,程玊芝穿著高高的盆鞋,努力維持著端莊的儀態,試圖跟上他的步伐。
誰都不說話,隻在轉角宮道不平時,祝隸稷擡手,攙住她身。
第二年春,二人共同進宮。
祝隸稷略微在前,程玊芝緩步,兩人比肩。
第三年春,二人共同進宮。
程玊芝頂著圓滾的肚子在前,手被牢牢抓住,祝隸稷托住她的腰,嘴角帶笑。
四年,五年,六年……
一春四載十華年,彆了青澀,長了結發。
十年來,她為祝隸稷誕下一個孩兒,傷了身體,很難再孕。祝隸稷也為她提供了一個庇護,給她後院權勢,給她滿腔信任。
他為她拒絕了彆府送來的美妾,她為他打理好府中大小事宜。
哪怕是後來新娶了萬氏,祝隸稷也始終尊她、敬她。
所謂夫妻,莫過於此。
還有何所求呢?
程玊芝仰頭,漆黑的宮道,一夜無星。
祝晟在蔣嬤嬤肩上睡得正熟,不知在支吾著什麼。程玊芝瞧著實在可愛的稚子,愛不釋手。
她戳戳祝晟的小臉。還記得這孩子剛出生的時候,五官蜷縮在一塊,像隻胖皮猴。
祝隸稷守在她榻邊,拿來親自雕製的木頭小劍逗弄著祝晟。
祝晟對木劍不感興趣,一個勁兒地打哈欠,很快“啊嗚”哭出聲,祝隸稷驚嚇到手忙腳亂,一向淡淡的五官也有了慌意,程玊芝笑出聲來,目睹父子倆的初次互動。
不知不覺,隻會哇哇大哭的小猴子,都這麼大了啊。
“夫君,你快看晟兒。”程玊芝柔著眼,習慣性地側頭,想與身旁人分享這份喜悅。
然而,身側空空如也。
程玊芝唇邊的笑意微微凝滯。
祝隸稷早早獨身走在了前方,他消失在前方的轉角處,消失在無星的夜色裡。
——
“早知他來,我便不來了。”知微眼白都快翻到最上,當著沈丹曦的麵,隻恨不能再多表現出自己的嫌棄。
今天她打扮的漂亮,本想開開心心來皇後處說話學香,誰料祝明煜不速之客也到了這兒。
兩個人冷戰了月餘,可知微想起那天發生的事情,仍是氣憤。
她避開祝明煜,選了一個離他遠遠的位置,對於祝明煜偶爾投來的目光,也是偏頭以對。
祝明煜實在沒辦法了,一雙濕潤的眼睛向母親求助。
沈丹曦叫知微過來,扯過祝明煜的耳:“明煜在我身邊耳濡目染,也懂些製香,讓他教教你。”
知微癟了癟嘴。
學香第一日。
沈丹曦的寢殿飄著淡淡的檀香味。知微站在香案前,看著案上擺著的沉香、龍腦,手足無措。
“試著揉團。”沈丹曦示範著,將香粉與蜜水混在一起,“力道要勻。”
知微學著揉,香粉卻總從指縫漏出來,弄得滿手都是。
祝明煜見狀,挪到她身邊。知微以為他是想為自己擦手,遂折身躲過。
祝明煜不放棄,又是兩步,胳膊肘差點撞到她。
“討好我沒用!”知微煩了心。
“我隻是想告訴你手法錯了。”祝明煜伸手想碰香團,指尖剛要碰到,知微忽然縮回手,香團“啪”地掉在案上。
幾個時辰的成果瞬間毀了,兩人同時愣住。
明煜的耳朵騰地紅了,轉身就走:“我忘了還有軍務。”
“這下你滿意了。”知微衝著祝明煜落荒而逃的背影拳打腳踢,“滾啊,滾啊。”
學香第三日。
知微正在碾香粉,祝明煜又來了。
他手裡拎著個食盒,把一碟米糕酥放在案上:“我托廚房特意做的。”
知微沒看他,專注地碾著沉香。
“前日我不該動手,毀了你的作品。”
知微不答。
祝明煜蹲在旁邊,看著她垂著的眼睫,又忽然道:“還有那天的話,我不該說重了。”
“我知道你擔心我。”他聲音低了些。
知微的手停下動作。
“你彆生我氣了好不好?”
知微沒答,往他麵前推了推米糕酥。
學香第十日。
香案上擺著排好的香牌,個個方方正正。
知微正給香牌刻字,祝明煜湊過來:“我看看。”
他的氣息拂過耳畔,知微的手一抖,刻刀在香牌上劃錯了道。
“都怪你。”她嗔道。
“我的錯,我的錯。”祝明煜笑著搶過刻刀,“我來改改。”
他在錯痕處刻了朵小小的梅花,倒比原來更彆致了。
知微看著那朵梅花,忽然想起蜀郡那盒潤手脂。正愣神,祝明煜遞過來個小巧的瓷盒:“給你的。”
開啟一看,是盒護手香膏,白梅香混著杏仁脂的溫潤,和蜀郡那盒很像,卻更細膩些。
“我照著方子親自做的,比蜀郡那個好。”他撓了撓頭,“知道你總做活,手該保養。”
知微捏著瓷盒,指尖傳來暖意。
“祝明煜。”她擡頭,“你以後不許再冒傻氣,也不許再凶我了。”
“不冒了。”祝明煜笑得像個孩子,“有這次的教訓,再不敢。”
沈丹曦站在廊下,看著殿內相視而笑的兩人,手裡的茶盞冒著熱氣。
……
學香第三月,知微對製香已初窺門徑,舉手投足間多了幾分沉靜氣韻。
祝明煜依舊打著探望母後的旗號,隔三差五便往沈丹曦宮裡跑。
他一本正經地與母後說著話,眼神卻總是不自覺地飄向一旁安靜調香或看香譜的知微。
他看她低垂的眉眼,看她撚起香料的指尖,看她偶爾蹙眉思索的神情……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落在他眼裡,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一圈圈漣漪。
這日,月色如水,靜靜流淌在宮道上。
祝明煜照例送知微回靜芳苑。
兩人並肩走著,影子在身後拉長又縮短,衣袖偶爾輕輕摩擦,帶起一陣微小的、令人心悸的酥麻。
剛到院門口,知微眼前一亮,像發現了什麼奇跡似的,指著窗台:“你看!”
祝明煜循著知微的指尖望去。
原是那盆月候蘭。
不再是虯結的枯枝,它的枝乾抽出了嫩綠的新芽,像個怯生生的小拳頭,在夜風裡輕輕晃著。
“它活了。”
“它居然真的長大了。”祝明煜的聲音裡滿是驚喜。
“嗯。”知微輕輕應了一聲。
她望著那點新綠,目光從新芽移到祝明煜臉上。
月光下,祝明煜眉眼舒展,笑容純粹而明亮。
她又想起最初,祝明煜送他這盆花時說的那番話。
好快啊,她入宮都已半年有餘。
一切都很順遂。不管是作為女官,還是作為預備的王妃。
知微臉一紅,她擡眸,祝明煜就立在她身側,笑著看花。她忽然踮起腳尖,飛快地在他臉頰上親了下,轉身跑進院子。
“明日記得繼續護送我。”
“好……”祝明煜對著空蕩蕩的院門,輕聲應道,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似是嫌棄還不夠熱忱,他摸著發燙的臉頰,傻笑著大聲道:“我一輩子送你。”
靜芳苑的燈亮了。
少昭從窗子探出頭來,捂著半邊臉,嘖嘖笑。
“酸死我了阿姐。”少昭學著祝明煜的話語,“我一輩子送你。”
“你們也太膩歪了。”少昭貼著知微評價。
知微擺手,瞪了少昭一眼。
“今日少央教你寫的字,學會了嗎?”她問,“明日我可要抽查的。”
“我就不能歇一天嗎!”少昭被戳了腰桿,往少央處求救。
少央同知微交換了一個眼神。
主仆二人齊聲:“不能。”
“啊啊啊啊啊啊啊——”少昭的聲音回蕩在庭院。
知微扒開窗簾隙,祝明煜還立在院中。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混著院角的花香,月候蘭隨風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