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與匕 多是無情春(二)
多是無情春(二)
帳內燭火劈啪作響。
江覃嘴角的血痂在火光下泛著暗沉。
知微剛穩住身形,就見身著暹瀛服飾的男人邁著錦靴上前,靴尖踢過江覃膝彎,江覃悶哼一聲,被迫跪得更直。
“國君,是小人的錯。”江覃埋頭,作揖行禮。
那人原是暹瀛國的君主,暹瀛國不是今年才成為大昭的附屬國嗎,怎敢對大昭的謀士如此失禮。
知微心生疑慮。
可很快,那暹瀛國的君主開了口。
“連盒貢茶都看不住,還敢稱謀士?”暹瀛君主扯著嘴角,冷哼出聲。
知微這才發現他的指節捏著茶盞,裡頭隻剩些褐色茶渣。
知微細細聽清帳內對話,方纔得知原來一切的禍端隻因一事——前日,暹瀛進貢的“雪頂含翠”茶被盜了。
那茶是暹瀛君主特意帶來的珍品,舉國上下隻得了一小塊茶餅。
皇帝早在附屬國會談時便承諾,要在圍獵盛會與各國首領共品此茶。
如今半年過去,承諾共同品鑒的好茶隻剩渣滓,暹瀛為首的附屬國皆認為大昭輕視他們,聯名上書,要求相關人員須得在三日之內尋回貢茶,否則便要治管理貢品的官員“瀆職之罪”。
不幸的是,江覃便是此次負責管理貢品的主要官員。
照暹瀛國規矩,這“瀆職之罪”無他,須得讓人脫淨衣服後切腹,無疑是死路一條。
按理來,大昭作為盟主國,斷是沒有讓人握住七寸的道理。不過有附屬國總比沒有好,畢竟邊關的百姓可受不了連日的戰亂。
知微扶起江覃,無奈歎了口氣。
暹瀛國的君主早已揚長而去,高座上的皇帝麵色灰敗,囑托知微協助江覃後也離開,隻剩二人得了指示,必在剩餘的二日找回丟失的“雪頂含翠”。
知微掏出繡帕遞給江覃,她也是第一回瞧見江覃這般狼狽的樣子,聯想起江覃曾經對自己的頗多照顧,她也不禁多出幾分哀憫。
“這暹瀛國的君王當真是無禮至極。”知微道,“作為一個附屬國。他便不怕大昭來日對它暹瀛的反製。”
知微絮叨著,江覃的麵色也是發沉。
“什麼附屬,不過是國家久旱,沒有糧食的權宜之計罷了。沒有辦法。”江覃擦去嘴角的血漬,“暹瀛流淌著草原蠻族的血脈,國運昌盛時便大肆進攻,力量不足時又假裝求和。”
“今日向你稱臣,明日又想踩在你頭上。保不齊,以他為首的附屬國君們早已蠢蠢欲動,隻等一個撕毀盟約的由頭。”
“畢竟,他們這樣的蠻族,逐利纔是常態。”江覃冷笑著,走出營帳。
——
夜風卷著草原的寒意灌入衣縫,知微縮了縮身子,聽著江覃分析已知的案情。
“茶餅早於幾月前被碾碎,收於特製錫罐,一直封存於禮部庫房。”江覃語速低緩,“鑰匙僅禮部侍郎持一把。前些日子開庫查驗貢品,錫罐完好無損,便按規矩隨軍送到了營帳。”
“隻是到了晌午,當眾開罐時,罐子裡卻唯餘茶渣。”
江覃的眸色暗了暗:“庫房的守衛森嚴,大門無撬痕,錫罐的封條也不曾毀壞,幾乎排除了在庫房中被盜的可能。”
“也就是說,盜賊隻能在護送貢品的途中出手?”知微接上江覃的思緒,“可有大致範圍的嫌疑人?”
江覃點頭:“此事一出,我便下令,將所有的相關人員隔離,隻是暹瀛國君蠻橫,硬要先討個交代,我不得已先自罰,這才耽誤探案的進度。”
知微眼神覷過江覃紅腫的臉,聯想到祝隸稷衣物上的塵土。
她沒繞彎子,直問江覃傳召自己的理由。
探案她不擅長,除非是,有某個環節需要自己的協助。
江覃將一包油紙攤開,裡頭是那捧惹出潑天大禍的茶渣。
葉片殘破焦枯,混著庫房積年的陳灰,毫無名茶該有的清雅餘香,倒泛著一股朽木般的沉悶。
“聞到了麼?”江覃撚起一點碎末,湊近茶渣。
知微俯身細嗅,眉頭微蹙:“似有極淡的酸氣,像果子腐敗之初。”
知微蹲下身,仔細檢視那些茶渣,突然,她的目光被其中幾粒淡黃色的結晶吸引。
拈出一粒半嵌在茶梗縫隙裡、比粟米還小的淡黃色晶體,知微放在鼻尖輕嗅,眉頭緊鎖。
“找你來,便是為了鑒彆此物。”江覃道,“我已經找過隨行的禦醫,此物非藥非毒,一時查不清其間成分。”
“查不清正常。”知微打斷江覃的話,她越看這玩意兒越覺得眼熟,像是前世在廚房中見過聞過嘗過的,某一樣東西。
在江覃詫異的神色中,她將顆粒放進嘴裡,細細品味。
是強烈的、令人皺眉的酸感。
知微的舌頭都快被刺激到發麻。
“這是……檸檬酸?”知微心中一驚,沒想到竟會在此處遇到。
“檸檬酸?那是何物?”江覃一臉茫然。
“附近可有檸檬樹?”知微問。
江覃一怔:“不遠處是有片茶圃,挨著貢品存放的地方,旁側還種了幾株檸檬茶樹。”
“那這群被封鎖調查的嫌疑人中,可有經營著這片茶圃的人?”
“約莫是有的。”江覃回憶,“今年出庫帶來的貢品極其多,在搬運途中少不得借用茶圃相關人員。”
江覃道:“我記得,有個叫阿青的小夥子,他是負責照看檸檬樹的。”
聞言,知微將油紙包合上,站起身,道:“帶我去找他。”
——
夜色正濃,草原的風卷著沙粒打在臉上。
知微跟著江覃穿過帳群,直奔茶圃旁的小雜院。
院門鎖著,士兵撬鎖時,忽然道:“阿青是去年入宮的,聽說家裡窮,為了給母親治病才淨身,平日話少,隻悶頭打理茶樹。”
說話間,門“哢嗒”開了,院內彌漫著潮濕的黴味。
正屋燈亮著,知微推開門,就見一人正蹲在案前,聽見動靜猛一哆嗦。
正是阿青。
十五六歲的年紀,身量單薄得像根秋草,洗得發白的粗衣空蕩蕩掛在身上,一張臉煞白無血,唯有一雙眼腫似核桃,遍佈驚惶血絲。
阿青的手裡死死攥著塊抹布,手背上幾道新鮮的紅痕縱橫交錯,皮肉翻卷處已凝了淡黃薄痂,在油燈的昏暗光線下分外刺眼。
“誰讓你進來的!”阿青猛地擡頭,手背在身後。
“大膽。”士兵出聲喝止,“竟敢對貴人們無禮。”
聞言,阿青一抖擻摔在地上,俯首跪拜。
知微眼尖,阿青用手行禮時,恰好瞧見他虎口處有道未癒合的劃傷。
“手怎麼回事?”知微目光死死釘在他的傷口上,“莫不是是做工時被枝椏劃的。”
阿青觸電般縮回手藏到身後,嘴唇哆嗦:“奴、奴才蠢笨……今日采摘果子的時候,不、不慎被摘刀劃傷了……”
“摘的可是檸檬?”知微不理阿青,逼近一步。
阿青臉色更慘白了,牙關咯咯作響,一個字也擠不出,隻拚命搖頭。
知微不再逼問,目光如探燈,掃過這方寸陋室。
窄炕上被褥淩亂,散發著一股酸餿氣。
炕腳塞著個破舊藤箱。她猛地掀開箱蓋。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黴腐氣猛地衝出來!
箱底胡亂堆著些啃了半塊的粗食乾糧。有的生著慘綠或灰白的黴斑,絨毛糾纏,像一塊塊潰爛的皮肉。
知微在箱子中翻找,果真找到了一個小罐,裡麵裝著的顆粒與裝有“雪頂含翠”的錫罐一模一樣。
見狀,江覃厲喝:“大膽!”
“瞞天過海,偷換貢品,你可知這是砍頭的大罪!”
江覃聲音鏗然,阿青“噗通”癱倒在地,渾身篩糠,眼淚鼻涕洶湧而下。
“求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奴才…奴才實在沒法子了!”阿青枯瘦的手指痙攣般摳著地上的磚縫,“那、那貢茶,它……它本就是壞的啊!”
知微與江覃俱是一震。
“入庫前例行開驗,奴纔不小心將罐子摔落在地,錫罐口被磕碰,摔出一些發黴的茶葉來。”
阿青眼神渙散,似又回到那絕望時刻:“奴才嚇瘋了!茶葉雖壞的不多,但畢竟是貢茶,發生黴爛,負責運輸的人員第一個掉腦袋!可奴才隻不過是順手幫人搬了點東西,怎麼就惹上了滔天罪責!”
“我就趕忙去找管事的趙公公,可他隻瞧了一眼,便捏著我的鼻子罵。”
阿青擡起淚眼,裡麵是深不見底的恐懼:“趙公公說,到了我的手,這便是我的責任了。茶壞了,是我失手摔的,隻能我自己擔責。”
“他還問我記不記得茶圃旁邊的那口枯井,前年冬天埋進去的小德子,骨頭都該爛了。他說,小德子跟我一樣,總愛說大實話。”
阿青一雙腳不著寸履,俯趴在地上。
“趙公公勸我,這貢品多得像山一樣,不過是一小罐茶,貴人們興許早就忘了,又或者說,不過壞了一丁點茶葉,說不定壓根不礙事,這茶是好是壞,舌頭根本就嘗不出來。”
“若是當作沒發生、不存在,興許什麼事都不會有。可若是把這個事情上報,免不了一頓毒打,保不齊丟了性命。”
阿青猛地攥住知微的裙角,骨節凸起:“所以奴纔不敢說,隻能、隻能偷了茶,想著……想著加點濃烈的檸檬粒子摻進去,興許能蓋住那黴味兒。”
“可意外發生了,我沒控製好分量,加的太多,茶味變成了酸味,茶徹底壞了!”
“這下橫豎都是死。”阿青喉頭滾動,眼珠赫然瞪大,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奴才就想,不如、不如鬨大點!乾脆將茶葉全部偷走,這下,哪怕是災,也是一群人的禍事,總比我一人背黑鍋要強。”
“這般,到了黃泉,趙公公、那些剋扣我夥食、欺壓我的人,還能與我做個伴。”
“畢竟活著是孤人,死了總不能做野鬼吧!”阿青突然嘶吼起來,他像被抽了脊梁的軟泥,直身後癱伏在冰冷的地磚,隻餘下壓抑到極致的嗚咽。
寒風凜冽,卷過死寂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