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與匕 算計
算計
又一日清晨,市集早已被初陽鍍上一層金輝。
晏知微照常挎著籃,祝明煜站在她身旁,餘光瞥見晏知微滿臉春光,連走路的步伐都輕快上幾分。
“晏店家,今兒笑得這麼開心,不會是有什麼大喜事了吧?”
菜場,老王頭擒著把草扇,扇散開額角因搬貨而積起來的汗珠。
“喲,老王,你的訊息可是不靈通啦。”一旁賣小菜的大嬸桀桀一笑。
“是咱們知微丫頭的母親回來了,人家母女情深正高興著呢,你瞧,知微丫頭今天買的菜比平時還要高檔上幾分,怕是今天都不打算營業,就準備歇上一天做個團圓飯呢!”
小鎮不大,當日秦玉致與晏知微在食肆認親的事早已傳開,賣菜大嬸是常年被晏知微照顧生意的,她知曉晏知微的身世,現今也是真心為她高興。
她將自己手上剛剝好的豌豆遞給晏知微:“丫頭,聽說你要走了,我也沒什麼能給你的,這個收下,也算是我的一些心意了。”
久在田地裡耕作、凍水中衝刷的手指掬住無數青翠的豆子,一捧捧送進晏知微的小籃。
晏知微瞥了眼小籃中的食材,有隔壁屠戶送的牛肉,也有剛才老王頭聽說喜訊後連忙切來的上好豆腐。
小鎮人不會說什麼甜言祝語,隻一味朝晏知微塞東西以表心意。
晏知微抿唇,有些鼻酸,撐著笑謝過老王頭與大嬸,又從他們攤販中買了些多餘的食材。
祝明煜落在晏知微身後,從他的角度可以看到晏知微泛紅的眼,像是抹胭脂,和她皎白的牙齒形成鮮明反差。
可祝明煜看得出來,晏知微是歡喜的。
祝明煜亦然。
晏家母女相認後他的心頭鬆下口氣,畢竟他終歸是要走的。
聚散有時,人事無常。
他不願彆後晏知微孤身一人,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為晏知微尋到了新的羈絆。
祝明煜眸光浸在晨曦中,仍是溫柔注目,隻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有幾分揣揣不安。
是哪兒奇怪了呢?祝明煜緊了緊手。
秦玉致昨日和晏知微徹夜夜談,祝明煜為兩人送過幾回熱茶,無意間聽到秦玉致的低語。
秦玉致軟著聲,隔著燭影,靠上晏知微的肩:“我兒,你今年也十六有餘了,年紀不算小,可有心儀的物件?”
“你父親知道我要來尋你,特地托人帶上了幾幅畫像給你相看,都是才子,與你相配得很。”秦玉致不知從哪抽出一副卷軸,展開來給晏知微瞧。
“尤其是這戶人家,是咱們晏家現居地最有權勢的人家,你若是能嫁給他,不僅門楣添光,一家人以後也要仰仗著你啊……”
祝明煜縮在門口,聞言,感到淡淡被碾過的酸楚。
他抻著脖子想向內擠,還是看不到房內的細節,隻能聽到秦玉致的細碎幾語。
透過窗影,晏知微隱約搖了搖頭,接著秦玉致也起身,兩個人推拉了一陣後熄了燈。
直到今晨外出采買,祝明煜都沒見兩人再說上話。
祝明煜的思緒又飄回晏知微的身上,晏知微看著心情不錯,還是照著昨天晚上的安排,親自下廚招待遠道而來的母親。
母女相認相親是好事,可真會有母親見到孩兒不到一天便急匆匆為其安排上人生大事嗎?
祝明煜想到自己的母親,那個手持長纓的女將軍,在戰場上揮斥方遒,私底下又柔情似水,若是兩人得以重逢,許久未見,她也會上來,便和自己探討姻緣嗎。
祝明煜的眼睫抖了抖,又有商販送了晏知微一條肥魚,他搶在晏知微前頭接下,盯著晏知微的側臉欲言又止。
——
與鄰一牆之隔的寢房內,秦玉致舉起泛黃的畫軸。
上頭是一個粉嫩的女童,體型清瘦,勝在一雙鳳眼靈動而明亮。
估摸著是當年一同送來的那個老婆子所作,聽說她還教過晏知微識文斷字,雖然派不上用場便是了。
秦玉致斂好畫軸,眼底閃過一瞬若有似無的柔情。
“東西準備好了嗎。”秦玉致問。
“老奴一直備著。”貼身嬤嬤呈上一個木質小盒,精緻的紋路包裹住一顆黑色的藥丸。
“還是家主想得周全,預想這趟勸行不會順利,已提前做下其他準備。”
小盒裡的藥丸是晏家祖傳的一劑凶狠毒藥,無色無味,毒不致死卻會定期發作,讓人承受錐心之痛。
此藥無解,隻能定期服用特定的解毒丸以抑製毒素。
貼身嬤嬤又道:“等姑娘服下此藥,便是再不願意,也總得聽指揮上轎嫁人。”
“說到底,能夠從鄉野嫁往地方權貴,到底還是姑娘高攀。”
“主子你這回來,實則是幫了姑娘一把。”
秦玉致微頷首,接過藥丸細細打量,道:“其實我也不想走到這一步,可惜她實在不懂味。”
她此次尋女不過是受晏氏宗族之命,晏家作為落魄的貴族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失了權柄不失美名,這樣的家族在亂世中想要善存,免不了向地頭蛇王家投誠。
投誠最好的方式莫過於姻親。
晏家子嗣單薄,投誠的人家也不過是山賊起家,野蠻之族。
家母不願出嫁獨生嫡女,思來想後還有一個早就丟在鄉野自生自滅的庶女,便攛掇家主遣秦玉致來尋。
秦玉致也猶豫過幾分。
晏知微與她母女情淺,終歸還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然她膝下還一雙兒女,大兒聰慧,小妹孝順,她是母親,自然要為親手養大的孩子謀一個更好出路。
於是她答應家主,甚至從外找了幾個壯士,演上一出“母親救女”的好戲,還有徹夜交談,秦玉致本想靠此讓晏知微進一步放下警惕,好達到她的目的。
可惜沒成,晏知微不願意嫁人。時間不夠也秦玉致再軟磨硬泡,她必須即刻出擊。
夜長夢多啊。
秦玉致放下手中藥丸。
門窗微微開合,泄入微不可覺的斜風,貼身嬤嬤攙扶起她。
秦玉致問:“她現在在何處?”
“姑娘正在後廚忙碌。”
“送碗雜糧粥過去吧。”秦玉致道,“就說是為孃的體恤女兒。”
秦玉致提眉,拿起泛黃畫軸,冷冷一眼後,順手丟入燒得正旺的火盆。
——
“祝大哥,祝大哥!”方姑娘提著裙擺,極力想掩飾住心中的慌亂,手卻攥得直冒汗。
祝明煜剛劈完柴,未飲儘一口茶水便瞧見方姑娘冒失的模樣。
豆蔻姑娘向她而來,祝明煜突地想起晏知微提過的婚約,臉龐不禁泛紅。
還是要和方姑娘解釋清楚。祝明煜心道。他起身讓座,又倒了盞茶,預備遞給方姑娘。
誰料方姑娘開口便是噩耗:“祝大哥,晏姐姐現在何處,怕是要出事了!”
“你說什麼?”茶未半盞,杯落壺翻,祝明煜僵白了臉。
祝明煜飛奔前往廚房,他一步並作二步,遠遠甩過背後氣喘籲籲的方姑娘。
方纔他已從方姑娘處拚湊出所有的真相,虧得晏知微如此善待,見秦玉致體寒,嶺南又潮濕,她在初秋便換上素日入冬都不捨得買的上好炭火。
為了一個幾乎可以算得上是拋舍自己的至親,晏知微奉上了最好的一切。
不單是清早買菜做飯,甚至於含辛茹苦壯大的食肆也準備捨去。
祝明煜的眼前又閃過晏知微含笑的麵容。
秦玉致怎麼敢,又怎麼能糟蹋親生女兒的真心呢?
祝明煜雙目腥紅,強忍酸楚,猛猛砸開廚房門。
“知微,知微!”祝明煜急道。
廚房一片整潔,鐵鍋上還冒著熱氣,隱隱散出蒸魚的清香。
灶台上擺著一碗開動過的粥。再往下是癱倒在地的晏知微,她的兩隻手耷拉,嘴唇還在囁嚅。
“你喝過這粥了?”祝明煜喘著粗氣,架住晏知微的雙肩,“粥中有毒……”
“你喝過它了?”祝明煜顫問。
冰冷順著祝明煜的血脈上湧,他臂上的青筋暴起,怒不可遏。
晏知微循著祝明煜瞳孔,看到他眼中的自己,慢慢回過神來。
“我沒喝。”晏知微閉眼。
“這粥裡邊兒加了花生。”晏知微對它過敏。
她從地上爬起,拍去身上沾的灰塵:“粥剛到嘴裡我便吐了,之後又漱了口。”
晏知微指了指地上的殘留物,旁邊是一隻翻著肚皮的小鼠。
“我吐了之後它食了這粥,沒過多久成了這幅模樣。”小鼠的胸腔還在上下浮動,眼珠卻木得失去了生機。
晏知微灰著臉,腹中一陣翻滾,她推開祝明煜,到庭院中嘔了起來。
晏知微覺得惡心。不光是這粥、這鼠的慘狀,還有這不能直視的人心。
晏知微捂著心口,望向秦玉致居住的寢房。
房門緊閉,連點窗戶縫都不留,像是在刻意迴避什麼,又像是在刻意撇清什麼。
晏知微不由得發笑。
她一早便覺得奇怪。
從秦玉致恰巧趕上食肆的禍亂到她大老遠帶來一堆名貴飾物,再到她昨日無端對晏知微姻緣的迫切關注,晏知微不是傻子,多少也察覺出異樣。
隻是她不願相信親生母親竟然是菩薩麵蠍子心,久彆重逢的第二天,她便迫不及待朝自己下毒。
還不是一般的毒。
晏知微抓緊手中的銀釵,她驗過的,又仔細聞過,都沒發現破綻。如若不是恰巧對花生過敏,恐怕此刻倒在地上的,便是她晏知微了。
好笑,可笑!
晏知微脖頸泛癢,指甲劃過麵板,觸到滿串冰涼。
晏知微扯斷胸前的珍珠掛墜。
愛她的時候,她是珍珠,不愛的時候,她是無用的魚目。
世道如此,人心不齊。
既如此,也彆怨她無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