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戒僧 第 14 章
三天後是週六,唐捐吃過午飯打車來到一處山下,司機說上麵就是他要找的青雲觀,隻不過那裡不讓遊客上去,還問他去那道觀乾嘛,唐捐說祈福。
山不高,隻有一千多米,唐捐輕裝上陣,包裡隻帶了一瓶水和一袋小麵包,當然了,充電寶少不了,一路上楓葉咻咻往臉上落,陽光暖而不曬,果然爬山還得是秋天。
晃晃悠悠仨小時,唐捐爬到山頂才發現,原來另一邊有條沿山而建的柏油路,蜿蜒曲折,看不到一輛車,這玩意兒不會是元國泉修的吧,導航上都不顯示,真牛逼。
山頂果真有一棟平層大彆墅,門口站著兩個保安,唐捐在棵一人粗的銀杏樹後麵趴了一會兒,沒看到其他人影兒,轉而去找那個道觀。跟彆墅相鄰有條石磚鋪成的小道,有清掃過的痕跡,沿著石磚走,在大約五百米的地方,看到了傳說中的青雲觀。
門口有個七八歲大的小道童拿著比他高半個頭的掃帚掃地上的紅葉跟黑色的果實,頭頂是用黑布條紮成的丸子頭,寬大的藍色道袍在地上拖拽,掃帚劃過地麵,嘩啦作響。
唐捐把包背好,悄聲走進。
“打擾了,我來找個人。”
童子擡頭,眼睛亮亮的,看了唐捐一眼後,隨即又低了頭。
“我可以進去嗎?”
“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來的?”
童子將剛剛清掃過的紅葉跟果實全都歸攏在樹下,抱著掃帚立在大門前,眼睛盯著唐捐。
“唐捐,山下。”
“你要找的那個人,不在這裡。”
“你知道我找誰?”唐捐往前跨了一大步,差一點兒就撞上了童子。
童子麵不改色,說很多人找他。
唐捐眉心微蹙,身子往後退了一步。
“我不知道彆人為何找他,我是來求命的,如果不弄清楚,可能會有更多無辜的人枉死,你們不是最愛護天下蒼生嗎?為何閉門不見?”
“慈安,讓他進來。”
門內傳來清亮的男音,童子推開門,十八歲的少年一襲藍色道袍坐在輪椅上,黑發散至肩頭,眼神明亮,童子放下掃帚跑了過去。
“師父,你怎麼散著頭發就出來了?”
慈安站在輪椅後麵,從袍袖裡掏出一根黑色布條,咬在嘴上,兩手攏著少年的烏黑長發,最後成功紮了個丸子頭,額頭跟耳朵上還掛著少許碎發,慈安看了眼,說要重新紮,少年說不用了,讓他去給小茶餵食,都叫了好一會兒了。
慈安領命就抱著掃帚走了,唐捐這纔看清少年的臉,白的像一張紙,沒有任何雜質,眉宇間有股淡然之氣。
“你是元宗皓?”
“貧道青言,施主何故來此?”
明明隻有十八,唐捐卻體會到八十歲老者的坦然。
“你的腿到底怎麼傷的?”唐捐盯著少年的腿,脫口而出。
“與你無關。”少年細長的手放在腿上,袖口是用白絲線勾勒的雲氣紋,微風把散傳送到額前,遮住了右眼。
唐捐攥緊拳頭,站到少年麵前。
“一個多月前,年僅15歲的遲雪被人□□殺害拋屍荒野,她父親被人砍掉了右手,如今法院還未判決,你父親與被害人的朋友來往密切,而那位朋友,親手將被害人送進狼窩。如今赤藥集團股價大跌,你們永生卻節節攀升,01年3月你雙腿殘疾,7月你父親毀掉所有西藥,帶你去美國看病,青言道長,你當真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
“那你的腿到底怎麼傷的?”
唐捐幾近懇求,他好像走進了死衚衕,所有人都不肯告訴他真相,他隻能看到一個巷口就往外衝,是不是出口不知道,起碼他動了,離出口或許近一點。
“觀中不留客,施主還是儘早下山。”
少年轉了輪椅,背對著唐捐往院中移動。
“你們有權有勢就能隨便把彆人的生命玩弄於股掌之間嗎?!”唐捐沒忍住,對著少年清瘦的背影嘶吼。
“施主再不下山,天就黑了。”
慈安這時抱著一隻橘色的肥貓跑了出來,沒吭聲就要關門,那隻肥貓突然從他懷裡跳了下來,圍著唐捐的腳脖打轉,眯著眼睛用下巴蹭他的褲腿。
“師父,小茶喜歡他,他是有緣人,天快黑了,留他吃個晚飯吧。”慈安拽著少年的道袍。
“觀中不留客,你忘了?”
“師父我沒忘,可老道長說過,我們是修道之人,不能明知他人有難而袖手旁觀。”
“讓他住偏房,夜裡關好窗。”
“好嘞師父。”
慈安一把將地上的小茶抱起,衝唐捐眨了下眼,唐捐一臉懵,這就住下了?
山上似乎黑的更早一些,六點剛過月亮就爬上了樹梢。
晚上吃的油麥菜拌飯,涼拌綠豆芽,慈安招呼唐捐在偏房住下,十來平的小屋子,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左上角放著《道德經》,筆墨紙硯這些,慈安說這是師父之前住過的地方。
唐捐翻了翻桌上的宣紙,筆力蒼勁,十分老辣。想起想小時候老師讓練毛筆字,他光是握筆就學了一星期,字歪歪扭扭的,老師說用腳都比他寫得好。
他跑去找祁老吐槽,祁老說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說完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劃拉著,寫下唐捐兩個字,告訴他這是正楷,跟做人一樣,要行得端,坐得正。
他看著地上自己的名字,愣了神,一直以為祁老不會寫字,原來父親說的都是真的,祁老以前真的是少爺,留過洋,教過書。
月光透過紗窗照在宣紙上,剛好映在水善利萬物而不爭這幾個字上。
唐捐睡不著,跑到外麵透氣,慈安蹲在他門口,手裡拿著小木錘在敲青核桃,小茶從主殿跑了出來,翹著尾巴“喵嗚”叫著,他盤腿而坐,小茶就順勢窩在他腿間。
“你家是不是也養貓?”
唐捐搖頭,母親對貓毛過敏,他小時候帶流浪貓回家避雪,母親連著咳了一週,無奈把貓送走了。
“那它就是真的喜歡你。”
慈安手裡攥著一把核桃仁,遞到唐捐麵前,說皮都剝了,不苦的。
唐捐接過,全倒進嘴裡,香甜香甜的,比乾的好吃。
小茶“喵嗚”也要吃,慈安要給它喂,唐捐說貓不能吃這些東西,他才收手。
“你什麼時候上的山?”唐捐摸著懷裡的貓貓頭,側過腦袋發問。
“師父說我兩歲時被人遺棄在道觀門口,是老道長救了我。”慈安把剝了皮的核桃仁放在一個青花磁碟裡,外殼跟皮裝進透明袋子裡紮好。
“師父這個時候應該誦完經了,我去給他送吃的,你要不要一起?”
唐捐起了身,小茶“喵嗚”一聲表示反抗,彎腰把它抱在懷裡,分量真不輕啊。
大殿的門虛掩著,透過門縫,一個清瘦的背影在燭光中虛晃著,慈安在門外喊了聲師父,少年自巍然不動,雙腿仍盤著。
“師父,我剛剝了核桃,甜的,你要不要吃?”
“不吃,下去吧。”
慈安抱著核桃仁低了頭,小聲說:“你晚飯就沒吃,肚子再不添點兒食,睡前的藥就吃不了了。”
少年過了半晌才應,進來吧。
“好嘞,等一下,我再取點兒桂花糕和清茶,還有廚娘送的小菜。”
沒等少年應聲,慈安端著盤子就跑了,唐捐抱著貓進了大殿,滿屋子的香火味,比沉香更清澈,不至於頭暈。
少年的兩邊各有一個蒲團,唐捐撿了一個坐下,擡頭四處張望,所謂大殿其實並不大,案台上擺著七根紅燭,一個盤子裡放著核桃桂圓鬆子核桃,另一個放著蘋果香蕉橘子還有梨。
正中央是老子的白色塑像,雙目微垂,教化眾生。
唐捐正琢磨老子手裡拿的什麼東西,慈安端著個黃花梨的案幾進來,剛要往地上放,少年吭了一聲,慈安端著案幾去了裡屋,很快就出來,要扶少年坐輪椅。
少年袍袖一揮,說自己可以,慈安站在一旁不動,少年兩手把著輪椅的手把,胳膊用力一撐,屁股就捱了輪椅,兩條腿輕輕晃了一下,唐捐看清了,他的腿,很輕很輕,像是沒有。
裡屋十來平,慈安把案幾放在靠窗的桌子上,少年輪椅的高度剛好可以夠到案幾,唐捐抱著貓,慈安立在他身後,倆人就這樣看著少年吃飯,月光在他的手背肆意跳躍,像一片幾經歲月侵蝕依然光亮如初的白色瓷器。
少年拿了一塊桂花糕遞給慈安,慈安笑著接過,說謝謝師父,其實廚娘剛送來他就吃了不少,肚子飽飽的。
另一塊給了唐捐,這是唐捐沒想到的,一口吃了,滿嘴的桂花香,碎渣在小茶的腦袋上安了家。
“師父,你先吃,我去給你煎藥。”
慈安說著就跑了,小茶“喵嗚”一聲也跳了下去。
唐捐站在那不知進退。
“我不知道父親在做什麼,至於我的腿,父親隻說我天生就這樣,去國外做ct,複健,回國找老中醫針灸,都沒用,老道長入山前是位遊醫,羽化前留下方子,每日睡前一副,不能保我腿好,隻管它不再惡化。”
少年從火爐上拿了一個剛烤好的橘子,剝了皮,遞給唐捐。
“施主聽我一言,若你繼續執於此道,恐有性命之憂,雖有貴人相助,也會身心俱傷,施主,該下山了。”
橘子溫熱,心冰涼,唐捐將橘子一分兩半,先後吃了,咬到了籽,嚼碎,嚥下。
“多謝道長好意,我自會堅守心中之道,誓不下山。”
唐捐說完就回屋睡了,夜裡有風,窗戶劈啪作響,他和衣而睡,醒來是在車裡,準確說,是張萬堯的車裡。
身上蓋的還是道觀裡的被子,他被人,扔下山了?
“張萬堯,你跟蹤我?”
這是唐捐醒來的第一句話,張萬堯沒理他,發動了車子,窗外魚肚白,早起的鳥兒嘰嘰喳喳覓食。
車子駛入市中心,唐捐的腦子才慢慢清醒,四下去摸手機。
“張萬堯,我手機呢?”
沒人應,手機從駕駛座遞了過來,唐捐摁了半天開機鍵沒反應,又去找充電寶,問司機他包呢。
包從副駕駛丟了過來,唐捐拿起包立馬皺了眉,一股濃鬱的煙味直往鼻子裡灌。
給手機充上電,唐捐在包裡發現一封信,總共就六個字,哥哥再見,慈安。
狗刨字型,跟他寫得一樣。
慈安下麵是一個紅泥貓爪印,唐捐把信摺好,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昨日發生的一切,都好像一場夢。
回到律所張萬堯就病了,其實就是流感,年紀大了,易感風寒,徐笙知道後就在廚房給他煎藥,整得滿屋子一股中藥味。
回來後徐笙也病了,唐捐煎起了藥,讓祁老在他那住一段時間,彆跟病原體離得太近,祁老抱著三絃在院子裡彈《梅花調》,說他哪兒也不去。
無奈,唐捐把徐笙拎回了家。
關於那天張萬堯為什麼會出現在山下,不管唐捐怎麼問,老東西金口難開,問多了就讓他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