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戒僧 第 287 章
如果沒有見過年輕時在法庭上怒懟公訴人跟法官的張萬堯,肯定覺得張萬堯就是被關瘋了,哪有這麼做事的,眾所周知,自從律師製度確認以來,律師們各立門戶,公檢法是一家,在法庭上,為了不被法官打斷發言,有很多律師鋌而走險給法官送錢,最後落個鋃鐺入獄。
說到偽證,法院跟檢察院那可是兩眼放光,本該避嫌卻穩坐高台,僅憑一家之言,不調查不取證就給人定了罪,事後平反後連個道歉都沒有繼續穩坐高台,用手中那點權肆意剝奪他人的自由。
律師知法敬法,對待法官公訴人向來都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如果公平的天秤出現傾斜,為了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大多數律師都是能忍則忍,可這些忍耐最後演變為公權對私權的不斷侵略,作出不合理的判決。
張萬堯自入行以來脾氣就沒變過,隻是近些年接的案子少了,大家逐漸遺忘了那個在法庭上怒對法庭的暴躁律師了,如今再看到,隻能感歎一句,他向來如此。
書記員的打字聲沒了以後,法庭上安靜的可怕,兩軍對壘也最怕沒有動靜,張萬堯收回目光,頭微低,下意識摸左手的中指,隻摸到一圈壓痕,頭往右稍稍一轉立馬又坐正坐好,速度之快,除了坐在他後排的這幾個大神還有後麵的那個,估計沒人看到。
麵對張萬堯那快把耳膜穿破的老煙嗓,陸霄現在真想撬個地縫鑽進去,從前想抓陸向民沒有實證,現在張萬堯把證據送上門了,人給跑了,全球通緝令發了三個月一點兒影子沒見著,霍局時院鄭院在年初大會上飆粗口,說再給一個月沒訊息,全他媽卷鋪蓋滾蛋。
“被告張萬堯,請注意法庭秩序,國家正在全力通緝陸向民,我相信很快就能將其捉拿歸案,趙媛案他是受賄者之一,其他證人李權,齊黯,趙衝,熊偉均已到案,等會兒可以提問質證,有疑問找李權補充,他是本案的主謀,我相信他會給到你想要的。”
陸霄喉結動了一下,冷汗直流,張萬堯的案子最好今天就給結了,再來一次是要他的命。
陸霄在那暢想美好未來時,張萬堯一直用大拇指摩挲左手中指的戒指壓痕,心裡癢癢的,再擡頭時眼眶通紅。
“如果給不了呢?”
陸霄心臟一擰,跟人對視:“他們既是黨員,也是國家乾部,知道在法庭上撒謊的後果,你儘管問,公訴人還有審判席自有分辨。”
他話音剛落,原告那邊就不樂意了,最先開口的是石峰的母親。
“法官,這法庭是他張萬堯家開的嗎,怎麼都由他說了算,我們的案子什麼時候審,誰來給我兒子主持公道啊,張萬堯,你還我兒子的命。”
石母剛說完就嚎啕大哭,她坐在最邊上,作勢就衝被告席跑去,巴掌都揚起來了,近在咫尺,被守在張萬堯身邊的法警請了回去。
張萬堯巍然不動,跟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坐在他側後方的張意年屁股剛擡起來就被她媽拽了下去,厲聲嗬斥,彆動。
唐捐第一個看到石母起身的動作,他照樣剛起身就被身後的人按了下去,說彆動,法警會出手。
他渾身僵在那兒,眼睛死死盯著石母,看到她被法警帶走纔敢鬆一口氣。
張萬堯也是個憨批,人巴掌都扇過來了,還不趕緊躲,坐那麼板正裝什麼逼呢。
“原告秋紅請注意法庭秩序,不要對被告有人身攻擊,再有下次直接請出法庭。”
陸霄像是高坐廟堂的神明,用極具威嚴的聲音教導他忠實的信徒,可奈何秋紅根本聽不進去,雙拳緊握把桌子敲的震天響,還我兒子的命,整個法庭都是她的哭聲,書記員雙手放在鍵盤上不敢動,扭頭看陸霄。
倆人視線短暫相交,書記員轉回身子坐正坐好,陸霄能做的就是再一次敲響法槌。
沉悶的聲響劃破法庭的安靜,秋紅的哭聲戛然而止。
“法警,帶原告秋紅下庭等候。”
秋紅聞聲雙手合十衝著審判席作揖,說自己不會再鬨了,彆趕她下去。
兩名法警火速趕到她的身邊,等待審判席的指令。
陸霄一個頭兩個大,衝人揚了揚手:“這是最後一次,下不為例。”
秋紅跪在地上給人磕頭:“謝謝法官大人。”
兩名法警撤走後,唐捐第一個看到秋紅嘴角的笑。
短暫的鬨劇過後,一切又步入正軌,對於原告律師還有徐佑青的接連控訴和質問,張萬堯始終麵不改色,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有疑異,不認同原告跟公訴人對我的指控,申請證人對質。
很快就輪到證人上場,最先出場的自然是李權,左腿摔了以後就沒從輪椅上下來過,法警開啟他的手銬把他推到證人席。
曾經的翁婿見麵,旁聽席少不了蛐蛐。
唐捐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說來說去也就那些車軲轆話,什麼不識好歹,白眼狼,背叛,自視清高,愚蠢,犟種。
相比上次見麵,李權一下子老了十歲,眼裡暗淡無光,舉手擡足間更像是慢動作。
“證人李權,你舉證被告張萬堯慫恿你向趙媛父母支付高額的賠償金,以取得諒解同意書,是否屬實?”
李權剛剛一直垂直腦袋,聽到張萬堯的名字這才擡頭看向主人公,剛好跟那雙犀利的黑眸對上眼,點頭。
沒等陸霄提問,張萬堯說有疑異,陸霄的沉默表示肯定。
“你說我慫恿,那請問是誰告訴我,他已經打通了關係,李國偉死不了,賠償金一毛不給,彆便宜了那幫農村人,這次讓他們嘗到甜頭,一輩子都賴上了,李權,是否屬實?”
李權頭搖得跟撥浪鼓,臉頰下垂的皮肉來回跟著晃蕩,說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
張萬堯眼皮擡了擡,目光移向陸霄:“審判長,我申請展示第一組證據。”
陸霄的眉毛能夾死一隻蒼蠅,衝法警說:“出示一號證據箱裡的證據。”
法警帶著白色的手套,開啟手邊最近的藍色證據箱,一個黑色的索尼錄音筆,一個銀色的64gb的u盤,接著拿著這兩樣東西在原告被告以及公訴席轉悠了一圈,最後將u盤插進手邊的電腦。
播放鍵啟動後,“滋啦“一聲的巨響讓很多人捂了耳朵,唐捐有點兒耳鳴,晃了晃腦袋,目光盯著大螢幕。
“張律剛畢業就敢接我兒子的案子,想必一定有辦法保他不死是嗎?”
年輕時的李權聲若洪鐘,雖然年代過於久遠,中間還伴隨著滋滋啦啦的破損音,但他咬字極重,好像這話就是貼著錄音筆說的。
“目前各大報紙都在爭相報道稅務局局長的兒子□□殺人的事實,想救令尊的命,隻能認罪認罰,還能討個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說不定還能保住一命。”
在場的人,沒幾個人能聽出錄音裡低沉的聲音是張萬堯,那個時候嗓子還沒壞。
“哈哈哈哈這就是中國法律最高學府培養出來的人才嘛,認罪認罰?這製度搞出來是為了騙那幫沒背景沒後路的蠢貨,給公檢法衝認罪率的,你當真以為認罪認罰國家就會網開一麵了,放屁,法律就是想讓你乖乖認罪,該殺還得殺,你見哪個殺人犯承認錯誤國家饒他一命了。沒罪都想儘辦法讓你招供好給上麵交差,94年聶樹斌案,那孩子就是一個報案的就把人弄死了,你真以為法律會隨你所願給你想要的公平正義,夢該醒了大學生,這是現實,不是學校。”
人群中鴉雀無聲,法庭上空回蕩著李權一切儘在掌握的狂妄。
在大家都期待聽到張萬堯的反抗時,錄音出現了好長一段的雜音,陸霄問能不能快進,張萬堯說不能。
雜音持續了有五分鐘,終於如願聽到了張萬堯的聲音。
“李局長果然權勢滔天,看來你已經給令尊謀好了出路,是我唐突了,再見。”
“吱扭”一聲,應該是張萬堯挪動椅子的聲音,錄音又中斷了。
“等等,既然你敢接,那我就給你這個機會,用你的方法,保我兒子不死,能做到嗎?”
這下輪到張萬堯笑了。
“《刑法》規定,□□致人死亡屬於加重情節,必死無疑,想要脫罪必須先認罪,李局覺得如何?”
“我問了國偉,就是開個玩笑,沒真想欺負她,那孩子反應太大了,也有心臟病,這怪不得國偉,他不可能認罪。”
“趙媛沒有心臟病。”
張萬堯的大嗓門加上年代久遠的錄音,庭上的人有一半都捂了耳朵。
“法醫有鑒定書,公安局蓋了戳的,法庭必須認。”
“如果偽造證據會加重情節,李局確定要這麼做?”
“大家都認定的事兒,錯不了,也沒人敢說他錯。”
“可錯了就是錯了,李國偉□□致人死亡犯罪事實明確,儘管你有通天的權力也不能顛倒黑白,不認罪隻有死路一條,李局不信可以試試。”
接著又是長達十分鐘的白噪音,還是張萬堯的聲音。
“李局長真是好手段,敢堵上自己的前途替兒子買命,既然如此,我這個律師也沒有什麼存在的必要,咱就當沒見過。”
李權咳了兩聲:“張律彆急,衙門斷案還允許犯人請訟師走個過場呢,如今咱也演算法治社會,流程可不能少,彆讓人說了閒話,張律你覺得呢?”
“我覺得你可以換個律師。”
“不瞞你說,為了這兔崽子的命,我沒少四處求人,法大的雷冥,華政的崇本昌,還有你師父藍庭,堯庭的創始人曹明,或許是我麵子不夠大,他們都不肯接。法院派的律師我信不過,你呢,初出茅廬卻敢毛遂自薦,我敬佩你的膽識,像年輕時候的我,既來之則安之,有我在,國偉死不了,你呢,也能趁此機會在律師圈站穩腳跟,兩全其美的事兒,我相信元老一定教過你。”
“國家正倡導嚴打,李局真以為手中那點兒權可以乾擾審判席依法斷案?”
李權的笑聲斷斷續續,磁帶卡了。
“你所謂的公正嚴明的執法者,脫了那身皮,說到底不過是滿身**的普通人,他們動根手指頭的事兒就能讓人起死回生,我許他們一生榮華富貴,下一代的出國留學我全包,甚至婚禮紅包我都提前給了,何樂而不為呢?張律師。”
“下至公安局的偵察員,上至最高法院的院長,如今還有全國的老百姓盯著,你當真以為你的錢能堵上所有人的嘴?”
李權笑了,咳嗽聲此起彼伏。
“擒賊還知道先擒王呢,那些小嘍囉再蹦躂不還是要聽上麵的話,老百姓就更無所謂了,他們向來愛看熱鬨,遇到不公事也隻會嘰嘰喳喳,又能掀起多大的風浪呢,熱鬨勁一過,誰還會在乎彆人的死活,能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好就不錯了,你說呢,張律?”
“被害人家屬那邊你打算怎麼弄?”
“山溝裡跑出來的文盲,碰上江易白那個蠢貨,以為把事情捅到報紙上搞得人儘皆知就能讓國偉以命償命了,真是異想天開,還堅持不寫諒解書,人都死了,不想著怎麼活下去,淨想著以命償命,現在我不要那份諒解書,照樣可以讓國偉活。”
“以當前法律,李國偉必死無疑,諒解書可以救他的命,也可以救你的命。”
“放屁,不需要。”
“李局剛剛說老百姓就愛看熱鬨,掀不起多大風浪,我想說,李局穩坐高台這麼多年,怕是早已忘記自己的出身,也忘記胸口的黨徽。老百姓看的不是熱鬨,看的是當權者有沒有執法不公,想的是如果有天這種不公落到自己頭上會有怎樣的結果。如今李國偉□□殺人世人皆知,全國人民都想讓他死,你有本事讓他活,但沒有本事堵上所有老百姓的眼睛和嘴,唇亡齒寒,你認為自己屁股還能坐得穩嗎?”
“有了諒解書他們就不鬨了?我猜不可能,這次嘗到了甜頭,這輩子就跟狗皮膏藥賴上了,農村人很難纏的,你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稅務局是個肥差,如果沒有他們的諒解書,你屁股下的椅子坐不穩,如果李局想儘快告老還鄉,請自便。”
“那這事交給你,我隻有一個要求,拿錢滾蛋,永不上訴,能做到嗎?”
“隻要錢到位,都好說。”
“多少?”
“三十萬,一分不能少。”
“沒有。”
“三十萬買政途穩當,李局是管錢的,知道這不多。”
李權大笑了好一會兒才應聲:“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麼上趕著接這個燙手山芋了,合著跟那對鄉巴佬一起訛錢來了。”
“李局也可以不給,隨你。”
“你到底圖什麼呢?”
“圖個心安。”
錄音戛然而止,法庭又回歸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