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戒僧 第 42 章
十二點一到,廠長領著唐捐來到食堂,工人們一窩蜂從一個藍色大門擠進來,跑到想吃的檔口排起了長隊。林崢排在一家漢堡檔口的隊尾,穿著跟其他人一樣的深藍色工服,脖子上掛著紅色工牌,斜靠在檔口的出餐檯,前麵的人陸陸續續往前走,他手肘撐在台子上一動不動,後麵來的人衝他點了下頭後就很自然地排到了他前麵。
唐捐正納悶時,一個滿頭黃毛的男生端個銀色的不鏽鋼餐盤走到林崢麵前,林崢瞄了一眼盤子裡的漢堡雞腿跟可樂,嘴角一動,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座位,男生低頭四處瞄了一眼,從褲兜裡摸出一包軟中華塞林崢手裡,端著盤子溜了。
林崢笑著把煙塞回褲兜轉身往餐桌走去,廠長一個健步衝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唐捐跟在後麵。
“廠長好。”林崢兩手插兜,衝廠長點了下頭。
廠長麵色鐵青,也不好當著外人的麵多說什麼,手掌向唐捐這邊一傾:“這位是堯庭律所的唐律師,關於餘陽的案子有些問題想問你,你知道什麼就說,不知道的彆瞎講,懂嗎?”
廠長不怒自威,林崢臉色一變,嘴角微微抽動,點頭哈腰說沒問題。
送走廠長,林崢渾身一輕,招呼唐捐坐下聊,唐捐笑著坐下,林崢拿起一個往下滴油的鹵雞腿,問他吃不吃。
唐捐搖頭說吃過了。
林崢撇撇嘴,拿著雞腿大口啃,嘴裡嗚嗚咽咽:“那我吃,你看著,我要說的跟警察已經說過一趟了,你問不出什麼新鮮的。”
嘴角的油往下滴,林崢用手背擦了,繼續啃,脆骨咬得嘎吱脆,半晌功夫,雞腿被他啃得隻剩兩根骨架,又拿起手邊的可樂猛吸好幾口,抻著脖子打了一個長長的嗝,拍拍胸脯,抓起漢堡開吃。
周圍不停有人往他們這個方向看,窸窸窣窣,言辭間少不了餘陽跟葉青。
唐捐深呼一口氣,拿出筆記本跟手機,點了錄音鍵。
“事發當天你提前下工,四點在門口的東北餃子館待了半個小時,五點到的好妹妹洗腳城,七點十分出來,九點半纔回的宿舍,中間這兩個多小時,零下十幾度你就一直在外麵晃蕩?”
“不然呢,反正回宿舍也是睡大覺,不像你們啊,去三裡屯傍富婆扭屁股,跑酒吧蹦迪嗑藥,這北京城是你們過夜生活的極樂之地,對我們來說它沒個錘子用,洗腳城的姑娘還沒我們鎮上的老孃們耐操。”
林崢一直盯著唐捐看,眼裡冒著紅血絲,一口咬下手裡剩下的漢堡,腮幫子鼓鼓囊囊的,臉頰上的疤痕瞬間被撐大。
唐捐也不迴避,對上他的眼,緩緩問道:“那你見過葉青跟餘陽睡覺嗎?”
林崢嘴裡的漢堡剛嚥下去就捂著嘴一直咳,臉頰慢慢紅了,拿起可樂猛吸了好幾口,半晌沒話。
“你見過,對不對?”唐捐單手撐著下巴,步步緊逼。
“沒有。”林崢低頭,沒再瞪著那雙發紅的眼睛看唐捐,兩隻手也放在了膝蓋上。
唐捐掃了一眼筆記本,繼續問:“葉青的宿舍在一樓,背對著澡堂大門,雖說拉了簾子,但她的紗窗爛了個洞,想看見什麼,聽見什麼,輕而易舉。廠長說近兩年女工少,就安排她跟另外一位女工住了雙人間,那位女工隻上晚班,所以晚上宿舍隻有葉青一人。去年中秋節,有人目睹你進了葉青的宿舍,隻是碰巧趕上鍋爐房線路老化著火,你趁亂跑出,才沒被其他人發現,我說得對嗎?”
“你聽誰說的?”林崢擡頭。
“這個你不需要知道,你隻需要告訴我對還是不對?”
林崢還是搖頭,唐捐笑了,開啟手機翻到最新的一張照片,舉在林崢麵前,林崢看後拳頭在桌子上猛砸了一下,盤子震起又落下。
工人們吃飯很快,此時餐廳隻有零零散散幾個人,唐捐把手機放回桌子上,繼續問:“說吧,你都看到了什麼?”
林崢狂咽口水,從兜裡摸煙,剛叼嘴上就被唐捐拿走,指了指左邊電視機下麵的禁煙標誌。
林崢一下子蔫了很多,眼皮耷拉著,從盤子裡拿了紙巾擦掉嘴角的麵包糠,低著頭說:“我跟葉青真沒關係,她跟餘陽纔是一對狗男女,他們,他們從床上做到地上,又爬到床上,床一直在響,一直在響”
“你親眼看見的?”唐捐問。
“聽,聽見的。”林崢還是低著頭。
“那你怎麼確定就是餘陽?”
“聽聲啊,我們之前就是一個車間的,吃飯也總能碰上,我耳朵又不背。”林崢擡頭白了一眼唐捐,隨即又低了頭。
唐捐笑了:“那你的聽力可真好,除了床上,其他時候,你有看見他們在一起嗎?”
“我沒見過,也沒那份閒心。”
“這件事你有跟其他人說過嗎?”
“廠子裡這種事很常見,多的是有家有口的還跟彆人廝混,大晚上就解個心慌,再說了,這又不是政府機關,告狀我又撈不到什麼好處,還又要挨餘陽的揍,我吃飽了撐啊去告狀。”林崢頭慢慢擡起,身子往後一撤。
“餘陽經常打人嗎?”唐捐身子前傾。
林崢咂巴著嘴,發出漬漬漬的聲響,眉心打結:“怎麼說呢,他這人脾氣相當火爆,來了三年也就混個線長,除了嘴笨,就是愛跟人打架,隻要不順他的心,一巴掌直接給人乾懵,能當個線長也是燒了高香了。”
“除了你,他還打過誰?”
林崢臉色一怔,直了身子,眼睛滴溜溜轉:“這你得問三車間的人,我就在那待了一個月。”
唐捐還想問,突然從遠處跑來一個穿深藍色工服的男人,一臉慌張,抓著林崢的胳膊大喘氣:“林主管不好了,許老三的右手不小心伸進閘機,碎成渣了,你趕快過去看看。”
林崢聽完立馬站起來,沒跟唐捐打招呼直接拉著人就跑了,唐捐在他們背後大喊,趕緊打120。
這會兒餐廳徹底沒人了,唐捐收了手機跟筆記本,去廠裡的小賣部買了盒香辣牛肉麵,接了熱水,坐在門口的藍色方桌上泡麵,剛撕開蔬菜包,迎麵走來一男一女,男人穿著深藍色工服,女人白襯衫黑西褲,倆人手牽手進了小賣部。
“老闆我拿一個甜筒。”女人舉著一個草莓味的甜桐對老闆說。
“你這幾天不能吃冰的,聽話,過兩天再吃,好嗎?”男人一手摟著女人的腰,把她手裡的甜筒又放回冰櫃,拉上蓋子。
“我就要吃,我男人在家都不管我,你算老幾啊你管我?”女人一把拉開冰櫃蓋子,拿了剛剛選的甜筒,從兜裡掏出五塊錢給了老闆。
老闆找給她一塊五,女人撕開外麵的包裝紙,一口下去最上麵的卷就沒了,男人的眉心一直緊著,從兜裡掏出一包紙巾,扯出一張輕輕擦掉女人嘴角的冰淇淋。
“你會一直對我這麼好嗎?”女人走出小賣部問。
男人憨憨地笑著,說會的。
女人說鬼纔信。
“你信我,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男人一米七的樣子,跟女人差不多高,臉很白,一著急就喜歡皺眉頭。
女人三兩口就吃完了甜筒,兩手插兜往前走,路過唐捐時停了腳步,看了眼身邊的男人說:“我說過彆提一輩子,在一起呢就湊活過,不在一起就各過各的,這鬼地方我也待不了多久了,日子一到,咱倆就一拍兩散。”
唐捐的麵差不多泡好了,假裝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拿了叉子悶頭吃麵。
“你是廠長新招的男秘書吧?”女人左手搭在桌子上,臉湊到了唐捐麵前。
唐捐一擡頭,剛好跟她對上眼,棕色卷發齊耳,灰色美瞳,左邊眼線歪了,鼻子小巧,口紅是明亮的大紅,唐捐猜她不到三十。
“我是餘陽的律師。”唐捐麵帶微笑,心裡惦記著泡麵,再不吃就坨了呀。
女人站直身子,臉上爬過一絲譏笑:“那對狗男女有什麼可查的,一個死了另一個償命唄。”
男人一臉警惕看著唐捐,把女人往過拉,埋怨道:“你彆瞎說,該進車間了,王主管最近查得嚴。”
“你知道他們在一起?”唐捐。
女人笑了,牙床殷紅:“她睡在我隔壁。”
“這些事為什麼不跟警察說?”唐捐站了起來。
“警察都確定是餘陽是凶手,我乾嘛還給自己身上攬事啊,況且她死那天我又不在宿舍。”女人收回微笑,臉一冷。
“你叫什麼名字?”
“怎麼,要跟我約會嗎?我還沒跟律師上過床呢。”
女人笑得更大聲,唐捐腦子一晃,腦仁一抽一抽地疼,從內襯掏出一張名片,放在女人的手中:“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有什麼想說的,可以來找我。”
男人從女人手中拿過名片丟在地上,女人回頭瞪了他一眼,讓他撿起來,男人不撿,女人自己彎腰撿了,看著名片說:“唐捐,好耳熟的名字。”
唐捐沒應她,低頭吃自己的麵,女人最後被人生拉硬拽給弄走了。
吃完泡麵,唐捐又買了瓶水,找到案發時唯一的目擊證人,保安宗德。他去的時候,宗德正靠在老闆椅上睡覺,保安帽扣在臉上,嘴巴大張,呼嚕聲震天響,工人們進進出出,他毫不影響。
唐捐敲了敲外麵的窗,宗德從夢中驚醒,保安帽掉在地上。
“您哪位啊?”宗德揉著猩紅的眼睛,彎腰撿起帽子扣在頭上,拉開窗看人。
“您好,我是餘陽的代理律師唐捐。”唐捐身子微欠,麵帶微笑。
宗德張大嘴打哈欠,從桌上拿起一根煙點了,猛吸兩口,吐出一臉的煙霧,唐捐早已習慣,麵不改色站在原地等人說話。
“警察都來來回回問好幾趟了,我沒什麼可說的。”宗德撥出一串煙霧,在堆成小山的透明煙灰缸裡彈了彈煙灰,又叼在嘴上。
“你在筆錄中說你在聽到葉青的哀鳴之前沒有聽到其他聲音,我要問的是,在這之前,你是否有看到餘陽來過葉青的宿舍?”
宗德看了眼唐捐,端起手邊的白色搪瓷大茶缸,“為人民服務”五個大字已經掉了漆,依稀看得見前三個字。他揚起脖子咕咚咕咚好幾口,像是嚼到了什麼惡心的東西,粗黑的眉毛打結,啐了一口茶葉在地上。
“宗叔也下過鄉?”
唐捐麵帶微笑盯著茶缸看,宗德拿起他的寶貝茶缸抱在懷裡,蓋住了另一麵的幾個字。
“您甭跟我套近乎,這是女生宿舍,後麵就是浴室,之前男女混用,出了葉青那檔子事後,浴室就隻許女生用了,我吃住都在這個屋子裡,沒瞧見餘陽進來過,我要說的都跟警察說了,其他的您也甭問,回吧您。”
宗德說完閉了眼,兩手抱著茶缸放在腹中,唐捐扭頭看向葉青的宿舍,綠色金屬大門上貼著黃色的封條,門口放著幾個皺巴巴的蘋果。
宗德不肯多說,唐捐就沒繼續問,道完謝就離開了。